(來源:河北新聞網)
轉自:河北新聞網
邢臺,擁有三千五百年不間斷建城史,如今正通過順德府衙遺址的考古發掘,向世人展露其深藏的歷史脈動——從戰國陶文到唐代柱礎,從元代《戒石銘》到明清泮池,疊壓六米的文化層如同一部立體史書,清晰勾勒出“井方—邢國—襄國—邢州—順德府”的演變軌跡,印證了此地作為區域行政中樞的延續性與重要性。
該遺址揭示了官署建筑的形制變遷,更串聯起趙襄子、郭守敬、劉秉忠等歷史人物的足跡,折射出邢臺在政治、文化與科技上的卓越貢獻。特別是“邢州學派”以自然科學入世,彰顯了邢臺開放包容、務實創新的精神氣質。
如今,考古工作正為邢臺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注入實證力量。這一“活態樣本”能推動文化遺產的保護與活化,讓邢臺在古今對話中傳承文明薪火,再塑城市精神坐標。
——編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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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拍攝的順德府衙遺址發掘現場。 張春長供圖
邢臺,雅稱邢襄,是一個低調掩蓋了光芒的地方。宋徽宗始定“邢臺”之名,“邢”和“臺”二字,濃縮歷史源流,凝結了文化雙核。
三年前,邢襄古城修復工程啟動。其中,順德府衙遺址考古發掘,已取得累累碩果。深達六米重重疊疊的文化層,泮池、柱礎、冰井等磚石遺存和多姿多彩的甕瓦瓷器,讓悠悠邢襄走出史書字墨,顯露于廣闊天地間。遺址所在,一直是這座城市的行政中樞,當地昵稱“老府衙”,言語間洋溢著深情濃意。三年來的考古發掘和研究成果,讓人們得以聆聽古邢臺的歷史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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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拍攝的順德府衙遺址發掘現場。 張春長供圖
亙古一城文脈長
邢臺像一個大隱于朝的高士,懷揣傲人資本。元朝設府,名曰“順德”,語出《易經》,由忽必烈所遴定。走近老府衙,心潮逐浪高。慢揮玲瓏小鏟,剖開大地切面,兩丈深的廢墟摞層,折射出這座城市的跌宕起伏,訴說著歷朝歷代的毀滅與重生。
邢臺,是三千五百年歷史從未間斷的華北第一城。除了傳說的中華人文初祖黃帝,還有商王祖乙、趙國創始人趙襄子、西楚霸王項羽、后趙開國皇帝石勒、大魏武悼天王冉閔、元世祖忽必烈……這些震古爍今的名人,都曾在邢臺留下足跡。
老府衙前方的清風樓,五百年傲視風云,總令人憶起波瀾壯闊的邢臺往昔。而個中故事,遠非囿于元明清。
邢臺行政建制,從國都到縣鎮,無所不包,可謂“歷史區劃名稱演變的檔案館”“中國行政建制沿革的活化石”。曾為邑、縣、郡、州、府、路、都等,曾名井方、邢國、信都、襄國、邢州、順德府等。
上古時期,此地百泉競流,稱井方。傳說黃帝“鑿井筑邑”,后人合“井”“邑”為“邢”。《史記》記載“祖乙遷于邢”,開啟商都百年輝煌。井方是商朝中興之王武丁時期的畿輔方國,配享“司母戊大方鼎”的王后婦妌故鄉和封地。西周銅器邢侯簋和臣諫簋銘文,詮釋了邢侯之國封疆及拱衛天子的戰略價值。此后這里是東周趙襄子食邑,趙國筑檀臺、設陪都曰信都,趙武靈王在此謀定“胡服騎射”,秦朝置信都縣,項羽改為襄國,是秦代趙王歇和常山王(漢改趙王)張耳之都邑,西漢至三國時期屬襄國縣。
十六國時期,石勒創造了從奴隸到皇帝的逆襲神話,建后趙、都襄國、筑建平大城。北朝時期襄國郡、縣并存。
《大隋邢州南和縣澧水石橋累文碑》和唐代《元和郡縣志》記載:隋置邢州。隋唐宋金元延續,屬上州,其間州郡縣的建制、轄區、稱謂時有變動。唐昭義軍節度使曾駐邢州,長期由親王統轄。中唐民間已見邢臺之名。宋徽宗升邢州為信德府,改其屬縣龍岡為邢臺,是官方建制邢臺縣名之始、當今邢臺市名源頭。邢臺一名雙核,將“黃帝井邑—祖乙遷邢—邢侯封國”亙古繼傳的“邢文化”,與檀臺襄國彰顯的“趙文化”融合一體。
金代信德府復為邢州。蒙金大戰,邢州蕭疏。元初“邢州大治”,升為順德府,旋升順德路。明清復為順德府,民國設順德市、邢臺市。
廓清歷史沿革是做好考古發掘工作的前提。
往事如塵,湮于時間之河。老府衙六米文化層,是一部厚重史書。考古解讀這部巨著,帶你探尋傳奇的順德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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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6日拍攝的順德府衙遺址發掘出土的獸面紋瓦當。 張春長供圖
雄州盛府留華章
邢臺歷史上曾有兩大輝煌篇章,跨越期限十分奇妙,同為東方文化中代表順利圓滿的一個吉祥數。
其一“邢州”,從隋朝開皇十六年到元代中統二年,經歷隋唐盛世到元初“邢州大治”,共666(公元596—公元1262)年。之后,另一個響亮的名字“順德府”,應運而生。“順德”為府為路為市,從中統二年到1928年歸邢臺縣,也共666(公元1262—公元1928)年。元朝更名順德府,一派鼎新氣象,似乎割裂了前代名稱氤氳沿襲的邢、趙余味,情何以起?
邢州星野,孕育帝王之鄉。五代時期,這里魚貫走出的君王劉知遠、李嗣源、石敬瑭、郭威、柴榮、孟知祥、孟昶。中國約四百位帝王中,數十位與此地有著深厚淵源。唐代帝王級陵寢——隆堯唐祖陵,證明這里是大唐皇室祖籍。這里也是不少君主的采邑或潛邸。趙國創始人趙襄子,經營此地三十多年;趙成侯設為陪都。此為宋徽宗祖父英宗潛藩。金朝完顏珣受封邢王,繼任為宣宗。忽必烈,封地于此,從草原雄鷹,成為中原帝王。
邢州“王氣”的根源,在于這個東方重鎮的經濟繁榮和地理形勝:太行東麓,大河西畔,中原北門戶,京南第一城,襟帶東西、鎖控南北,既是軍事扼塞,又是商貿重鎮,更是文化闊港。
初唐隆堯《安樂寺碑》,刻著碑主“邢州刺史上柱國紀王李慎”這位大唐親王與邢州之緣。他是唐太宗第十子,擅長觀察星象,后因越王反叛武則天,連坐流放巴州。邢州的浩瀚星河,是否預見了他的命運,無人知曉。而六百年后,郭守敬的星空凝視,卻輝耀史冊。他主持制定《授時歷》,名字被國際天文學會鑲入月球環形山,成為永恒的精神坐標。
“測星之王”郭守敬求學的紫金山,就在邢州,與中國現代天文學發軔地南京紫金山同名,也是古代天文學家的培育基地。“紫金山書院”是享譽寰宇的“邢州學派”或曰“紫金山學派”肇始地。
邢州學派迥異于中國傳統學派,不戀詩書和哲學,而主攻自然科學和政治學,為中國古代數學、水利農桑、都城建設、特別是天文歷法作出卓越貢獻。其中紫金山五杰:儒釋道通才劉秉忠、金蓮川幕府重臣張文謙、太史令王恂、天文水利專家郭守敬和風云人物張易,沖破夷夏觀念,淡化正統之爭,在少數民族建立的統一王朝積極入仕,鋪開多元民族文化融合發展的生動畫卷。
邢州開闊了忽必烈的胸襟,推動了文明進程。邢州才俊輔佐忽必烈,實現“邢州大治”,為元朝推行漢法的治國方略提供了藍本,使這位草原首領對這方農耕家園青眼相加,把邢州升格,特取《易經》“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之意,命名順德府,成為中書省直屬的三府之一。“德”字,內涵深遠,意為直視“所行之路”的方向,宇宙萬象隱含其中。“順德”即與天地大道相合,獲得發展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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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6日拍攝的順德府衙遺址發掘出土的唐代寶相花紋磚。 張春長供圖
物華天寶多勝跡
順德府衙,文化遺存并不限于元代以后,千百年來作為官署的中心地位始終未變。斗轉星移,官署維系一方行政運轉和文明運化。這里所發生的一切,均與古邢臺發展密切相關,凝成一個社會縮影。官署建筑建建拆拆,摞起疊疊廢墟。裹藏在土里的遺跡和文物,刻錄著時光的低語回聲。
明清時期天天響起的晨鐘,來自府衙東北千米外的開元寺。它俗稱東大寺,從唐到元皆為皇家寺院,“泛愛寺”“大云寺”“開元寺”“大開元寺”寺名更迭,見證了隋文帝、武則天、唐明皇、元世祖的崇佛心路。這座可追溯1700年歷史的古寺,藏有四寶——唐代經幢,十六面的形制全國唯一;后梁經幢,雕滿造像龍獸花鳥經文,玲瓏剔透;金代高達三米的大鐵鐘,圖文體現“儒釋道”三教合一;明代菩薩殿四根滾龍柱,浮雕八龍,是八位皇帝化身。
西大寺以府衙為軸與東大寺對稱,唐稱“華池蘭若”,名字包含“蓮花”“蘭草”“杜若”三種植物意象,高潔脫俗,宋徽宗賜名“天寧萬壽禪林”,即府衙西北的天寧寺,與前者同為國保單位,再加原在東北、現遷東南十里外的凈土寺,并稱“邢州三大寺”。
城外西南曾有僧墓塔林,與清風樓、達活泉共為邢臺三大地標。邢臺史上“水涌百穴,甘露爭溢”,以百泉和達活泉最著名。城南的七里河,萬鳥翔集,斑駁的御路石橋,負載過乾隆的龍車鳳輦。連接此橋貫通南北的古官道中軸線,凸顯著“致遠中正和諧”的傳統。河畔賈村之西,長眠著經學大師劉秉忠,他曾在天寧寺出家,是元上都和大都設計者。順德府建筑,誰能說沒有他的巧思?
府衙西側咫尺之隔,猶存明代“古邢臺”石碑,舊有“檀臺煙雨”勝景,撩撥人們去追尋邢臺名字里的“邢之源”“臺之基”。此地西北,曾有高聳的“魁星閣”,明代供奉主宰文運之神,是府文廟的標志性建筑。文廟“廟學合一”,與科舉制度相輔相成,維系著傳統社會根基,其中大成殿,創于唐朝,元、明、清相沿七百年,現遷至達活泉公園。邢臺縣文廟儒學以南的城墻上,還曾聳立一座魁星樓,與牌坊“南天門”交相輝映。
順德府文廟向北曾有城隍廟。明代知府上任,先到此宣誓就職,俗稱拜地方,明太祖朱元璋敕令:城隍廟建筑規模同于地方官衙廳堂。如今每年農歷五月十七仍然延續城隍廟會,是邢臺最紅火的兩“會”之一。另一廟會,農歷十月十八在府前南街火神廟,院內建筑緊湊工巧,金代古槐、明清碑文等皆是文脈見證。
國保單位清風樓,是順德府衙南門前的譙樓,乃明清官員文士雅集之所。樓內一層內壁嵌有十方刻石,其中“王摩詰山水圖”,詩畫雙絕,蘊含禪意。樓西高七米的國保單位八面體石幢,原在龍興觀,刻有唐玄宗注《道德經》。
府衙以北五里曾有石橋,相傳俠士豫讓在此行刺趙襄子,留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絕唱。縣志記載順德府治正廳是“襄子殿”址。二者互證提升了可信度。
放眼州府全域,方志里的“順德府十二景”“邢臺八景”精彩紛呈,邢襄、古都、雄郡、泉城、臥牛城眾多標簽閃爍于史冊,信都區鹿城崗、隆堯柏人城、沙河宋璟墓等遺存勝跡星羅棋布。
古建、遺跡、傳奇同頻共振,組成獨特的府級古城活態樣本。山、水、城呼應,天、地、人貫通,構成了人文與自然融洽同和的文化大格局。而管理調諧的樞紐,文化脈動的心臟,正是古今嬗替、一眼千年的邢州——順德府衙署。它坐落在城墻聳圍的古城中心,封存著故址疊摞的立體肌理,雕鐫著傳統文化的鮮明烙印。它是城市布局的坐標原點、文明演進的根基源泉、日征月邁的時間標尺、思鄉抒懷的精神家園,一個興衰起落間把雄渾、滄桑、世味、星光釀成烈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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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拍攝的順德府衙遺址發掘出土的清代石圭表。 張春長供圖
地層封存舊時光
老府衙遺址埋藏深厚,目前已發掘兩千平方米。民國時期的三排院落一目了然。一道磚墻,疊壓清代半月形泮池,反映了時易事殊,泮池以其設計和文化內涵與《詩經·泮水》緊密相連而惹人遐想。清代建筑露出斑駁的地磚。光緒年間的青石圭表,用來定方位、推算二十四節氣、測定子午線和經緯度。
探方如同一個個視窗,可以觀察明、元、金、唐的地層切面。每層遺物不同,顯示文化演變。“盈”字款酒注,“翰林”款大罐,指向唐玄宗時期百寶大盈庫和翰林院。樸拙的柱礎、磨光和印花的磚瓦,證明此是隋唐至元初州府治所。
漢魏至宋元的云紋、蓮花紋和獸面紋瓦當,眾多窯口的大量瓷片,對確定邢臺歷史脈絡、尋找后趙國都建平大城和研究瓷器流向提供了重要線索。戰國時代的豆柄、陶文,提振了尋找趙國檀臺的信心。
遺址堆積自戰國時代延續至民國時期兩千余年,分為戰漢、魏晉北朝、隋唐、宋、金、元、明、清及民國等歷史時期,延續時間長、多個時代遺存均有保留,極為罕見。目前,共清理建筑遺跡二百余處,有夯土臺基、石柱礎、土坯墻、磚路、水井、冰井、水床、水溝、涵洞、灰坑、逃生通道等;共出土石、陶、瓷、骨、銅等重要標本四百余件。多枚鬲足的出土,可將遺址時代前推至商,令人對后續發掘充滿期許。
王朝興廢,不是線性鏈條式的因果效應;土層堆壘,不是春花冬雪般的簡單輪回。每一次繁華落幕,都不是終點,而是信息結構重組的儀式。臺基、磚墻、甬路、水池,鐫刻著時空回響;殘磚、斷瓦、瓷片、骨塊,記錄著世道滄桑;出自府衙大堂前的元代《戒石銘》碑,上刻為官箴規“爾俸爾祿 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 上蒼難欺”,語出邢臺人蜀帝孟昶,宋太宗曾下詔頒行,至今仍有深刻的警示意義。
歷史的意義在于思想,而不是登記賬簿;考古的目標面向未來,而不是舊物圖集。
順德府衙考古剝繭抽絲,把邢臺引以為豪的悠久建城史,從時空深處鉤沉出來。邢州和順德府,呈現豐厚的文化積淀,超越了干癟的地理名詞,作為具象的文化現象進入歷史視野。趙國、襄國、后趙、邢州的歷史脈絡,元明清著名府署,以及光耀邢襄的風物,匯成文脈悠長的淵藪。雋永邢臺,是民族融合的廣闊舞臺,佛教藝術的尋幽勝境,人才輩出的物華寶方。她濁世不沉淪,盛世不炫耀,連綿不絕地舒展著頑強生命力。
一代名相魏征曾說:“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老府衙考古,力圖實現遺址價值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為古今疊壓型城市遺址保護利用提供借鑒。(張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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