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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高見觀潮,作者:高恒,原文標題:《不敢請假的職場人:休息是合法的,但羞恥感是默認的》,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請假這件事,越來越變得像一場“職場豪賭”。
不是不能請。大多數公司制度里都寫著員工擁有年假、病假、事假、婚假……甚至一些公司會在員工手冊里強調“尊重員工的生活安排”。但現實是,無論有沒有正當理由,無論是不是帶薪假期,很多人還是會下意識地想:我現在請假,合適嗎?會被誤會嗎?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請假變得比辭職還難開口,是因為人們害怕“留下痕跡”。哪怕流程通暢、假期充足,只要開口那一刻,氣氛就會變得微妙。主管的沉默、同事的眼神、客戶的“不放心”,都可能成為壓在我們心頭的一根弦。有人說,這是“卷出來的文化”,有人覺得,是“怕給別人添麻煩”,但更深層的,是一種“我不該停”的集體羞恥感,休息成了一種不合時宜的自私。
我們和幾位不同行業、不同崗位的職場人聊了聊他們最近一次的“請假體驗”。有的是年假即將清零,卻遲遲點不下申請按鈕;有的是請假獲批了,卻在婚禮上接了無數客戶電話;也有的明明身體出狀況,卻被一句“你剛調休過”給堵了回去。
他們并不是被困住的“悲情人物”,而是你我身邊最常見的打工人,他們認真努力、對工作負責、講規矩、講情緒,卻在最該理直氣壯的時刻,變得小心翼翼。他們的故事,不夸張,卻真實;不極端,卻共鳴。
假期批了,但我不敢走
林婉: 33歲、廣州、連鎖零售品牌運營主管
林婉打開內部系統,年假余額顯示“3天”,她盯著屏幕,鼠標懸停在“申請”按鈕上。又挪開。
她不是不想休,那三天假她盤算了很久,想趁圣誕前避開高峰,去外地住一家帶溫泉的小民宿,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泡個腳、睡個午覺,給這一年畫個溫柔的句點。
但項目正在推進,兩個城市的門店正在調結構,線上營銷同步推進期末沖刺活動。她是部門主管,又是協調橋梁,上面盯著進度,下面盯著表格,一旦缺位,“很多事別人都不知道怎么交底。”她對我說到。
她把假期的想法跟直屬領導提了一下,對方沒有明確拒絕,只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哦,那你請假前記得把那兩份對接表再完善下……你要是真走,這幾天進度可能得調整一下。”
話音剛落,她就覺得那三天假“已經變味兒了”。是的,她請得下來,但不代表她能走得安心。
那一周,她一邊翻民宿,一邊翻表格。周四晚上,她打開日歷,在請假系統里敲下請假申請,填好理由,點了“保存”。沒有提交。
“我不敢賭。”林婉說。她害怕請假之后事情出了差錯,被“溯源”回她頭上。她更怕的是,即使安排得再完美,等她回來,也許會有人說一句:“她不在那幾天,事情很亂。”
身邊同事常說她“太負責任”,但她自己明白,責任之外,還有種更微妙的壓力,在這個崗位上,想證明自己不可替代,就要時時刻刻在場。即使不在,也得“保持在線”。
最后,三天假她也沒請,她打開手機相冊,看到她保存已久的那家溫泉民宿價格更貴了,合適的時候都訂滿了。她笑了一下,語氣輕得像沒事人,“說到底,這假是給自己的。可工作久了,自己這件事,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請的是假,卻像暴露了隱私
高雨:26歲、北京、初創科技公司UI設計師
高雨在一家員工不到30人的科技公司做UI設計。入職時HR曾明確告知:女員工每月享有1天生理假,帶薪,不需要提供證明,直接報備主管即可。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周五,早上起來小腹一陣絞痛,臉色發白,勉強走到地鐵站,又轉身回了家。她在微信群里向主管請假,寫得很小心:“今天不太舒服,請一天生理假,會在家稍作休息。”
對方很快回復了兩個字:“收到。”
那一天,她裹著毛毯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手頭未完成的原型圖,一邊惦記第二天的產品匯報。她沒敢完全關掉電腦,中午還是改了兩個界面版本發給前端。
本以為這樣就過去了,但周一一上班,她就感覺到了辦公室的微妙氣氛。
行政小姐姐幫她拿快遞的時候笑著說:“你身體好多了?聽說你那天請了生理假,確實要多注意,別累著。”前排做開發的男同事順勢問了一句:“我們也有這個假嗎?要不要我以后也請個心理假?”
話雖不重,但就像石頭砸進水里,一圈圈暈開。她感覺臉“嗡”地一下燒了起來,低頭敲鍵盤,直到中午都沒再說一句話。
“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她和我們說到,“你知道他們沒惡意,可你會覺得,自己本來只是合法請個假,卻好像暴露了身體秘密,還被拿出來講成茶水間八卦。”
之后幾個月,她再也沒請過生理假。哪怕那天真的痛得直不起腰,她也咬牙去公司,拎著熱水袋在工位上坐到下班。
“不是公司不給,是我不敢要。”她苦笑著說,“生理假這個詞,本來是為了照顧女性,但放到現實職場,反而成了我和別人不一樣的信號。”
她在年末績效評估時偷偷打聽過,同組另一個女生請過三次生理假,結果最后績效只給了個“良好”。
“你說那和請假有沒有關系?沒人會明說,但我心里已經有答案了。”
婚假請得光明正大,但我從沒真正離開過群
鄭琳: 30歲、成都、廣告公司客戶經理
鄭琳是客戶那一側最喜歡的人之一。
她做事細致、反應快、從不敷衍,經常在凌晨還在發文案小修改。即便不是工作日,只要客戶一句“能不能幫我再看看”,她也會打開電腦,輕描淡寫地回一句“我正好在”。
結婚之前,她做了萬全準備。早在兩個半月前,她就提交了婚假申請,并提前一個月完成了手頭項目的階段性交接。她甚至主動把幾個潛在沖突的節點安排好人選頂替,還做了份16頁的交接文檔。
“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也像是在辯解。
可就在婚禮前五天,公司合作的一家連鎖飲品客戶突然臨時敲定一個節日營銷節點,需要做線下物料加緊上線。而這個項目,她是主力對接人。
主管打來電話,語氣委婉但明確:“阿琳我們當然不會打擾你婚禮,但客戶那邊……你也懂,他認的就是你,其他人他不太信得過。”
她明白,這是“沒有明說的需要”。
那天,婚禮在成都郊區辦得很熱鬧。她從頭發盤好、妝定完的那一刻起,手機幾乎沒離過身。她在婚車里確認了一組出圖尺寸,在新娘休息間里回了四條語音給代理商;宴席中場,她在后臺用手指沾了點粉底,在手機上校了一張活動海報顏色。
晚上回酒店的路上,新郎看著她疲憊的臉,輕聲說了一句:“你今天到底是來結婚的,還是加班的?”
她沒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不是想討好誰。”她說,“可你知道在這一行里,客戶滿意就意味著少出錯、少背鍋、少被換掉。”
婚禮結束后,她休了婚假剩下的幾天,但手機沒有靜音過。她曾無數次在朋友圈看到別人曬旅行、曬花束、曬甜蜜的度假餐廳,而她曬的是一張和客戶的“工作合照”,配文是:“在變成太太的路上,順便還打了個PPT。”
“我有合法的假,也有準備。但我沒有‘徹底離線’的資格。”她說,“你走不走得掉,不取決于請不請得成假,而是別人是否愿意接受‘你真的消失幾天’這件事。”
調休這件事,看起來是福利,其實是債
李程:28歲、上海、快消品牌培訓專員
李程最近剛把手機里常用詞替換功能關掉,“抱歉剛看到”會被自動改成“收到謝謝”。
“我發現自己每天講的最多的不是工作內容,而是道歉和感恩。”
他在一家快消品牌做培訓專員,每季度都要跑十幾個城市講課、帶新人。日程表常常排得比飛機起落頻率還密集,有時早上6點出酒店、晚上10點才回駐地,中午飯就是在高鐵站吃幾口盒飯。
“這不是誰逼你,是整個節奏在推著你跑。”
2025年年初,他連續出差了23天,從南京到武漢、再到南昌、長沙,每個地方待一兩天,講完課就走,最多的那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做了8場培訓。回到上海的那天,他在地鐵站暈了一下,靠在墻上喘了兩分鐘。
他鼓起勇氣,申請了2天調休。流程批得很快,主管回復說:“辛苦了,好好休息。”
可“好好休息”的前提,是先做好“安心離開”的準備。
從他發出調休申請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不是“放下手頭”的信號,而是“開始另一種工作”的倒計時。他先把所有場地預定和講義模板打包發出,又做了一份“緊急聯絡清單”,還錄了兩個10分鐘的遠程答疑視頻。
“好像你要‘消失兩天’,就必須在前一天‘活兩倍’。”
而那兩天,他并沒真的停下來。第一天上午HR突然來電,說有加盟商要臨時加一節培訓,“想問下你有空線上支援一下嗎?”他愣了一下,還是回了句:“可以,給我10分鐘我開電腦。”
第二天下午,他坐在咖啡店看書,又接到了供應商的信息,說之前預訂的講義印刷規格有問題。他邊打電話邊核對PDF文件,直到天黑。
“我不是不愿意配合。”他說,“但這不是調休了,是換個姿勢工作。”
更諷刺的是,調休記錄系統顯示那兩天是“非工作狀態”,這意味著工時不會計算在內,績效會不會因為他“支援線上”讓領導看在眼里而加分也不好說。
“所以你問我累不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既沒有完全休息,也沒有完全工作。”他苦笑著說,“調休在我們公司的文化里,不是獎勵,是需要你用多倍精力‘兌換’的‘職場籌碼’。”
生病不是錯,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趙恒:31歲、杭州、數字內容平臺策劃編輯
趙恒這兩年明顯感覺身體差了。
原本就有些腸胃問題,自從做了策劃編輯后,更是經常因為“內容臨時變動”或者“要配合熱點”,半夜十二點還在寫方案、改標題。最夸張的一次,是他凌晨兩點改完內容,早上八點開晨會,坐在會議室里胃痙攣到出冷汗。
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
八月的一個星期四,他在辦公室發起了低燒,整個人昏昏沉沉地寫完一個內容腳本,才發現自己連午飯都沒吃。下午5點多,他試著向主管發了一條微信:“今天狀態很不好,可能需要休息一天,明天請個病假。”
主管是個爽快人,但這次卻只回了一句話:“你不是上周剛休完年假嗎?”
趙恒盯著那句話看了幾秒,突然之間,原本發燒的熱感變成了尷尬的冷意。
“他沒說不讓請。”趙恒回憶那一瞬的感受,“但你能從那句話里聽出一種語氣:‘你請假是不是太頻繁了?’”
他回復了一句“是的,上次請的是年假”,等了十分鐘,收到主管回的一句“那你自己安排一下吧,別影響進度”。
那一天下班,他去了醫院,索性檢查并無大礙,醫生讓他多休息,他也松了口氣。第二天上午,他戴著口罩照常來到公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手里還拿著退燒藥。
“我當時腦子已經不清醒了,可能確實太累了,還好檢查沒問題,所以再扛一天就周六放假了,也能不扣一天工資。”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如果這時候請假,好像真的在給別人制造麻煩。”
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年初項目高峰期,他曾因為連續工作20天,在微信群里說“能不能調個休”,結果被另一個項目組成員回了句“你那邊現在清閑點吧,調也合理”。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在職場里,“合理”從來不是制度說了算,而是周圍人有沒有“情緒”。
“我一直以為,年假是獎勵,病假是權利,但其實不是。”趙恒頓了一下,說,“好像它們都變成了一種你必須‘配合氣氛’才能使用的‘道德籌碼’。”
后來,他身體實在吃不消又去做了全面體檢,醫生建議他至少休息一周。他卻把報告放進了抽屜,和公司申請改成了“兩天半調休+三天遠程辦公”。
“沒人強迫我,是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他說,“我比誰都怕顯得‘不敬業’。”
結語:請假羞恥,不是你能不能請假,而是你敢不敢理直氣壯地離開
在這些看起來“不算什么”的請假故事背后,我們看到的不是制度性阻撓,也不是赤裸裸的刁難,而是更日常、更隱蔽的“軟壓力”:
流程是通的,但你知道,有些假你不該選在這個時候請。同事沒有明說,但你總感覺,自己請假了,就等于把活扔給了別人。領導表面支持,但語氣里藏著“那你別出事”的意味。你完全合法合規地離開了,卻像做了一件“需要彌補”的事。
真正讓人羞恥的,不是請假本身,而是請假之后那種“我是不是不夠配合”“我是不是會被貼標簽”的自我審查。它不來自制度,而來自一種深植于職場文化中的“在場即忠誠”邏輯。就像許多人會說:“公司不是不給假,是你不敢請。”但沒人追問,為什么我們連一次休息,都要“預演”和“心理建設”。
“我沒有錯,可我還是想道歉”,這是許多打工人請假時的真實心情。
請假羞恥,歸根結底,是一種“低安全感文化”的產物。它不是單靠改一條制度、批一個假條就能解決的,而要靠組織內部對信任感、責任邊界的重新建立。
它也不只是管理者的問題,更是每個職場人都在共同制造與承受的“沉默共識”。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承認:請假,不是逃避,不是責任感的缺席。它只是每個人應得的松弛,是維持身心與工作長期平衡的必要機制。
當你真的累了、疼了、結婚了、生病了、想躲一躲了,不該是你主動解釋自己為什么“配得上”離開;而是這個職場,先有一點“你可以放心不在場”的環境。
請假的自由,從來不只是有沒有假,更是你敢不敢安心請假。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高見觀潮,作者: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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