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魯迅與漢畫像的深厚情緣

文|卞文志

10月中旬，由北京魯迅博物館與巴西圣保羅州立大學聯合舉辦的“魯迅的文藝道路——不隔膜，相關心”主題展開幕，展出魯迅手稿、文集初版本、譯作、美術設計、版畫收藏等珍貴實物。可以說，魯迅的一生既是讀書的一生，也是熱衷于收藏的一生。作為讀書人，魯迅最鐘情的收藏雖然是書籍，但其收藏范圍非常廣泛，特別是漢畫像。

堅持不懈搜藏漢畫像

北京魯迅博物館、南京魯迅紀念館、紹興魯迅紀念館、廣州魯迅紀念館等藏有魯迅收集的大量物品，魯迅收藏的門類頗為廣泛，有碑帖，有漢畫像，有版畫，有箋紙。魯迅先生的古物收藏，與他的思想、文學創作和美術事業都是密切相關的。

文學之外的魯迅，為何對美術頗有研究？從人們耳熟能詳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能夠窺見他自童年時期就產生的對于美術的濃厚興趣：“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后來魯迅還買了許多畫譜，買到收藏的畫譜有石印的《芥子園畫傳》四集，《天下名山圖詠》《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人畫稿》《點石齋叢畫》《詩畫舫》，還有木版的《晚笑堂畫傳》等。

1912年魯迅到北京之后，由收集碑刻拓片開始接觸漢畫像。 漢畫中蘊含的豐富文化底蘊，以及其折射出的漢代社會精神風貌，深深吸引了魯迅。漢畫像是我國傳統石刻藝術的瑰寶，堪稱最早的浮雕藝術，古代的墓穴、門闕、祠堂、井欄、橋身等，都有大量的石刻畫像存世，其中尤以山東嘉祥、河南南陽數量最多，藝術成就最高。作為漢代的一種造型藝術，漢畫像就其制作的過程和表現方法而言，屬于雕刻的范疇；但就其整體的藝術形式而言，又屬于繪畫的范疇，因此，人們將其命名為漢畫像石，簡稱“漢畫像”。

1913年9月，魯迅獲得山東畫像石刻拓本十枚，魯迅對這些漢畫像拓本極為喜愛，專門在一張紙上一一列明題目、所在地、著錄情況，并特意注明：“以上十石在山東圖書館，尚有十七石在學宮。前十石胡孟樂自山東來，以拓本見予。”這可以算作魯迅收集漢畫像的開始。1915年之后，魯迅逐漸將搜集金石拓本的興趣轉移到漢畫像上來，直到去世前的兩個月，都沒有放棄過這項愛好。

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提倡美術》一節中說，魯迅“搜集并研究漢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畫像和圖案，是舊時代的考據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的。他曾經告訴我：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為日本藝術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鱗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贊許，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淵源固出于我國的漢畫呢。”魯迅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收集漢畫像及唐代的石刻圖案拓本。據有關資料介紹，魯迅收藏的金石拓片總數超過6000枚，其中，漢畫像石拓本600余張，足見漢畫像是魯迅收藏中的重要類型。

對漢畫像的藝術主張

魯迅收藏漢畫像，主要著眼于其美術價值。漢畫像線條的流暢奔放、物象的栩栩如生、形式的別具一格，給魯迅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從美術的角度，肯定了漢畫像的藝術價值。他贊美漢人的“閎放”精神，在《看鏡有感》一中寫道：“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還不算弱，例如漢人的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鴕鳥，則辦法簡直前無古人。”從大量的漢代畫像石拓片中，魯迅敏銳地發現，這些看似古老殘缺的藝術品中，依然蘊含著新鮮的藝術生命與光芒。

在著名秦漢史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王子今所寫的《魯迅讀漢畫》一文中，寫到魯迅對漢畫的關注、研究：“魯迅收集漢畫的努力，表現出對于這種古代文化遺產的傾心熱愛。他除了向友人指出這些文物‘頗可供參考’(1934年2月20日致姚克信)外，又曾表示，其中‘極難得’者，‘倘能遇到，萬不可錯過也。’對于‘我有一點而不全’，魯迅心存遺憾(1934年3月6日致姚克信)。”

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舉辦的“魯迅的藝術世界”館藏文物展中，曾展出了一本《秦漢瓦當文字》，這是魯迅1915年根據程敦本進行影摹成冊，線條細致純熟，十分精美。其中折射的，更是魯迅對于美術一生的熱愛。該展覽同時也展出了多幅魯迅所收藏的漢畫像拓片，包括一幅象人斗獸的南陽漢畫像。據介紹，該畫像的左側展示了一位戴面具的“象人”，正赤手空拳與猛獸相搏。“他戴上了大象的面具，化身成‘象人’，有了無上的神力與大型的獸類搏斗。”魯迅不僅注重收藏，更重視對漢畫像的研究，有專業人士指出，魯迅對于漢畫像拓片的出土地點特別關注。魯迅對于某些漢畫像拓片判斷為“贗品”“翻刻”的意見，也體現出他的漢畫像鑒定功夫。

“惟漢代石刻，氣魄深沉雄大，唐人線畫，流動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在魯迅1935年9月9日致友人李樺的信中，曾留下這樣一段文字。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魯迅對漢畫像石的真誠贊美。魯迅在研究中認為，在藝術形式上，漢畫像上承戰國繪畫古樸之風，下開魏晉風度藝術之先河，奠定了中國畫的基本法規和規范。

魯迅更將漢畫像的元素，植入到了中國的書籍裝幀、新興版畫藝術中。他突破了漢畫像研究只局限于考古學和金石學領域的局面，而注重其在藝術領域的運用，可以說，這是魯迅對漢畫像研究的獨到貢獻。魯迅于1936年10月19日去世。而他在8月18日致朋友王正朔的書信中，依然表達了對新發現漢畫資料的真誠渴望：“橋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之后拓出，遲固無妨也。”他希望友人能在水消之后，拓出淹沒在水中的橋基漢畫像石。

與山東漢畫像的緣分

魯迅先生生前所藏漢畫像石拓片頗豐，搜集范圍在山東、河南、四川、江蘇、甘肅五省，尤其與山東漢畫像甚有緣分，搜集、關注時間長達二十多年。

1913年，魯迅接觸到山東漢畫像石拓片，友人胡孟樂贈送給他畫像石拓本共十枚，都出自嘉祥，令魯迅對漢代畫像石拓本的興趣與日俱增，1915年他從琉璃廠購得武梁祠畫像并題記拓本等五十一枚，當月他又到琉璃廠數次，其中四次購買了山東漢代畫像石拓本。魯迅1923年出版的書籍《桃色的云》，其封面裝飾就是選取了武梁祠石刻中的云紋圖案。

魯迅先生對武梁祠畫像印象深刻。他在《朝花夕拾·后記》中寫道：“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歡繪畫或雕刻古來帝王、孔子弟子、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記得那上面就刻著老萊子的故事……現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魯迅在北京收集古物的主要場所是琉璃廠，《魯迅全集·日記》中多次記載其經歷，《丙辰日記》(1916)載，正月十二日，“汪書堂代買山東金石保存所藏石拓本全分來，計百十七枚，共值銀十元，即還訖，細目在書賬中。”除了到琉璃廠一帶購買漢畫像的拓本，魯迅還托人到畫像石的原地尋訪或拓印。在一冊《金石雜件》手稿中，有魯迅開列的請人代為搜集、拓印漢畫像的目錄，上面記有山東濟南、曲阜、蘭山、嘉祥、金鄉等14處山東金石保存所收藏漢畫像石的情況，并注明對拓本的具體要求：“一、用中國紙及墨拓；二、用整紙拓全石，有邊者并拓邊；三、凡有刻文之外，無論字畫，悉數拓出；四、石有數面者，令拓工注明何面。”1916年1月12日，魯迅收到汪書堂代購的山東金石保存所收藏的全部拓本，共117枚，其中有漢畫像10枚、嘉祥畫像10枚、漢畫像殘石2枚。

魯迅早期的漢畫像收藏，以山東出土者為最多。在對這些漢畫像進行搜集整理的基礎上，魯迅一度決定編輯一部《漢畫像集》，并擬定了目錄，分別為闕、門、石室、食堂、闕室畫像殘石、摩崖、瓦甓七篇。其中第三篇石室分為三卷，包括山東肥城的郭巨石室畫像(亦稱“孝堂山石室畫像”)，山東金鄉的朱鮪石室畫像，山東嘉祥武宅山武氏祠石室畫像。武氏包括武梁、武斑、武榮，畫像分布于右室、前室、后室、左室等處。由此可見，魯迅的確是想就自己的收藏，編成一部體例完整、內容豐富的《漢畫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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