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北京西客站】 “爸,你真要去香港嗎?”女兒沈美娟摘下圍巾,聲音壓得極低。 “得去,三十多年沒見,你媽和你弟弟妹妹都在那里。”沈醉把棉帽壓緊,回答得干脆。短短一句對話,道出他此行的分量。
火車緩緩駛離,北方的寒風鉆進車廂,沈醉把手伸進舊軍大衣口袋,摸到那封折痕密布的信。落款時間是兩個月前,寄信人粟燕萍。他輕輕抖開紙張,一行行端正小楷像是舊時代的回聲,提醒他:有些債,遲早要當面還。
很多朋友只記得沈醉的軍統頭銜,卻忽略他在云南起義、在功德林改造、又被特赦的漫長曲線。身份在變,目標卻始終是活下去。可活下來之后呢?他常說,最怕半夜醒來找不到“家”的方向。那幾個孩子、那位苦等的女人,就是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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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1937年,湖南臨澧。年輕教官沈醉把誤入深水區的學員拉上岸,一身濕透卻笑得燦爛。那姑娘叫粟燕萍,眼里帶光,后來提起此事仍打趣:“若不是你救我,我就成了軍統最早的‘水鬼’。”一句玩笑,卻埋下了情緣。
抗戰緊張,長沙到常德的路顛簸泥濘。粟燕萍父親病危,她求沈醉捎她一程。臨終老人拉住沈醉的手,說出“拜托”二字時,屋里油燈忽閃,那種壓頂的責任感此后伴了沈醉一輩子。母親提醒他:點頭便是承諾。于是,他寫詩示愛,她回詩相答,兩顆心在烽火中靠得很近。
1938年11月24日,他們冒著戴笠“戰時禁婚令”成親。那一晚,常德城外炮聲隱約,洞房里卻是燭影搖紅。沈醉后來回憶:婚書用的是臨時買的毛邊紙,“世事無常”四字寫得歪歪扭扭,卻最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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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數年,他們生了六個孩子。粟燕萍幾乎把全部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而沈醉的注意力更多在上層暗潮:“戴老板”盯上她那一刻,他干脆不再攜妻出席應酬。有人笑他小題大做,他只回一句:“你不懂他的手段。”
1949年國民黨節節敗退,毛人鳳電令沈醉守云南、清人頭。沈醉拖著不辦,還暗助楊杰離開。形勢山雨欲來,他決定先送妻兒赴港。那天昆明巫家壩機場霧很大,最小的孩子才一歲多。粟燕萍把圍巾往他脖子上一繞,“好好活著”四字說出口便泣不成聲。飛機起飛那刻,他心里明白:這可能就是一世。
隨后,盧漢起義,沈醉簽字站到人民一邊,卻仍進了功德林戰犯管理所。十年勞改,他學俄語、抄《資治通鑒》,也把那條舊圍巾拆成布條做書簽。1960年大年初二,他被第二批特赦。北京的天空冰藍,杜聿明拍他肩膀:“老沈,新日子開始了。”他笑,卻想不出去哪里吃第一頓團聚飯,因為家散在千里外。
粟燕萍在香港的日子并不好。朋友一落地便“蒸發”,她當掉首飾租下唐樓頂層。靠針線活、靠舊同學的勉強接濟,才把幾個孩子拉扯大。1953年臺北傳來“沈醉已被槍決”的消息,她先是發怔,接著用一天時間給亡夫燒紙,紙上寫的那首七言詩,六年后輾轉送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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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聯系上已是1961年。沈醉拿到回信,站在雍和宮街口雪地里,久久沒有拆開。信里一句“我已改嫁,請勿掛懷”,讓他痛卻也釋然:活著的人總要繼續。他安排女兒來北京,試探又怯生。第一次見面,他靠在站臺欄桿,遠遠喊:“孩子,是我。”兩人都哭,淚水蒸成白霧。
1965年,在組織幫助下,沈醉與護士杜雪潔再婚。日子平穩,他常在政協禮堂里整理舊檔案,記錄起義經過。1980年,這份材料終于被官方認定,身份由戰犯改為起義將領。證書到手那天,他第一件事就是給香港打越洋電話,說:“我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去見你們了。”
1981年初春,尖沙咀一家老式旅店燈火通明。沈醉推門進屋,粟燕萍黑白相間的發絲晃了晃,幾秒遲疑后,才輕聲:“老沈。”唐如山站起,面帶客氣又緊張的笑。沈醉握住他的手:“兄弟,喊我三哥就行。”空氣里像有人突然擰開了閥門,沉默、淚水、掌聲一股腦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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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們把所有孩子叫到一起拍合影。最小的已經大學畢業,幫擺相機角度時打趣:“爸,這可不是特務照,別站得那么筆直。”眾人都笑。沈醉卻還是挺胸——那是舊時代烙下的本能。
團聚僅僅三周,沈醉便攜女兒返京。他解釋:“香港好,但我的根在北方。”誰都知道,他更在意的是另一種責任——為后來者提供可參考的歷史樣本。回到政協,他繼續口述回憶錄,把云南起義的細節一條條補全。有人勸他多寫自己傳奇的愛情,他擺手:“家事已落地,寫國事更要緊。”
1996年3月,沈醉病逝。整理遺物時,杜雪潔在抽屜里發現那封泛黃信紙與一張合影。照片背面,他寫了一行小字:“欠你的,也欠自己的,已盡力補齊。”沒有華麗詞藻,卻把三十多年離散與重逢的酸楚,妥帖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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