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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與齊白石,一個活在北宋,一個生于晚清,相隔八百余年;一個出自書香門第,二十二歲即高中進士,一個世代務農,二十七歲還是半文盲;一個終身吃皇糧,曾經官居顯貴,一個一輩子沒進過官場,全靠賣畫刻印養家糊口。然而,外表反差如此巨大的兩個人,在文化人格上卻有著驚人的趨同性——蘇東坡詩、文、書、畫樣樣精通,齊白石則詩、書、畫、印堪稱四絕,而且兩人同樣都是在生前就已享有巨大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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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曉東坡詩文
蘇東坡一生勤于著述,流傳至今的作品數量十分驚人,計有詩2700多首、詞近400首,各體文章逾2000篇。對于東坡詩文,一般人所知曉的無非是那幾篇膾炙人口的名作,除了專門從事蘇東坡研究的學者,很少有人能通讀東坡全集。然而,齊白石卻做到了對蘇東坡許多冷僻詩文信手拈來。
《借山吟館詩草》是齊白石于1928年公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其中有一首題目很長的詩——《甲寅雨水節前數四日,余植梨三十余本,一夜因讀東坡與程全父書,“求果木數色,太大則難活,小則老人不能待。”余感以詩》:
老饞一啖費經營,穩把煙鋤世味輕。遍種園梨霜四角,只愁頭鬢雪千莖。盜桃臣朔饑無補,懷橘兒郎壯可耕。斛米若售木竹石,十年腸里作雷鳴。
自注曰:東坡《枯木竹石》,月須米五斛,酒數升。以十年計。樊鰈翁先生為余評定畫價,嘗借用此事。
蘇東坡寫給程全父的那封信,在東坡文集中屬于不太吸引眼球的。齊白石這首詩以之為引子,足見其對東坡作品的熟悉程度。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不擬詩題,直接以作詩原委為長題冠于詩首的做法,明顯也是從蘇東坡那里學來的。
《白石詩草二集》中有一首《望云》詩,詩前有序寫道:“一夜,夢讀蘇東坡‘死后猶憂伴新鬼’句,感動涕泣,因泣而醒,淚猶盈眶。明日游西山,登其巔,南望浮云,有思親舍。”夢里都在讀東坡詩,可見齊白石對蘇東坡癡迷到了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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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趣相投
齊白石之所以能成為蘇東坡的“鐵桿粉絲”,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二人天性極為相似。蘇東坡雖曾身居高位,但因喜仗義執言,“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所以既遭到王安石“變法派”打擊迫害,又被司馬光“保守派”所排擠,一生三次被貶官,一次比一次貶得更偏遠。齊白石則因其“膽敢獨造、超出千古”的藝術品格,他的畫作受到同行奚落挖苦,在北京畫壇上長期處于被孤立的狀態。齊白石有一方白文印“一切畫會無能加入”,反映的就是這種處境。好在逆境不但沒有壓垮蘇東坡和齊白石,反而最終鑄造出兩座奇偉瑰麗的文化豐碑。
相似的天性必然會培養起相近的審美趣味。在自己繪制的一幅《怪石兼水仙花》圖上,齊白石題詩:
小石如猿丑不勝,水仙神色冷如冰。斷絕人間煙火氣,畫師心是出家僧。
自注曰:《東坡集》,《楊康功有石狀如醉道士》詩中,有猿化石故事。
齊白石的畫作及題畫詩,以怪石、頑石為主題的還有《水仙怪石》《頑石牡丹》《石頭兼蝴蝶蘭》等多幅、多首,可以說對怪石情有獨鐘,而這簡直與蘇東坡一般無二。
蘇東坡和齊白石所稱的怪石,“其質雖丑,有奇特氣”,往往因為過于出眾,無法派上低層次的用場,從而被世俗所鄙棄。齊白石刻過一方朱文印“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又有兩方印(朱文、白文各一)“流俗之所輕也”,表達的都是這個意思。可以說,正是相同的品格與遭遇,使蘇東坡與齊白石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怪石”作為謳歌禮贊的人格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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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風深受東坡影響
其實蘇東坡除了作畫以外,還提出過許多精妙的繪畫理論觀點,對后世文人畫持續產生著深刻影響。齊白石“衰年變法”,“自創紅花墨葉的一派”,形成了別具一格的畫風,其中就有東坡畫論的影子。
齊白石從木匠改行作畫,拜胡沁園為師后,學的是工筆花鳥草蟲。到北京以后,陳師曾向他指出,“工筆畫梅,費力不好看。”齊白石遂以花卉畫為切入口,改換畫法,其指導思想是突破單純追求“形似”的傳統窠臼,使自己的畫作具有“超凡之趣”,這正與東坡畫論的觀點相吻合。
齊白石的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
余嘗見之工作,目前觀之大似。置之壁間,相離數武觀之,即不似矣。故東坡論畫,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畫家不下數百人之多,癭瓢、青藤、大滌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資不若三公,不能師之。
“工作”即工筆畫作,也可理解為工匠之作。這種畫作將注意力主要放在具體對象的細部刻畫上,卻不能把握整體的神采。
“東坡論畫,不以形似”并非不要求“形似”,而是將“神采”“氣韻”作為繪畫的最高追求,讓“形似”服從和服務于“神似”。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漢杰真士人畫也。
蘇東坡在這里把士人畫(即后世所稱文人畫)與畫工之畫加以對比:士人畫并不局限于具體對象,而是“如閱天下馬”,然后把其中最杰出者的體貌特征、精神氣質提煉、表達出來,讓人看了不禁心馳神往、越看越想看;畫工卻只盯著馬鞭、馬槽、馬的草料這些形而下的東西,只想著精準傳遞這些細節,畫出的馬沒有精氣神,讓人多看生厭。
齊白石一生畫過多幅以蘇東坡為主題的畫作,在其中一幅《東坡圖》上,他題寫了這樣一首詩:
平生君最輕余子,余子何嘗不薄君?若以才華作公論,此翁隨處合孤行。
這是對蘇東坡的寫照,又何嘗不是齊白石的自況?
◎本文原載于《北京晚報》(作者:張德斌),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圖片由豆包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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