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情結(jié)
薛曉康
手表,對于當今的許多人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了,我本人也有好些年都不戴手表了,因為在手機上看時間顯然更為方便,也習(xí)以為常了。但對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前在軍營里服役的軍人,手表算是一件高檔的奢侈品,戴手表則使人顯出很時尚的優(yōu)越感,甚至能使人體現(xiàn)出精神和富有的特殊氣質(zhì)。那時候,如果你贈送給別人一支手表,比如送給家人,送給情侶,送給戰(zhàn)友,那都是極單純干凈的真摯情感表達方式,跟后來有些人的所謂“行賄”行為的性質(zhì)毫無關(guān)聯(lián)。
最近一段日子里,經(jīng)常有戰(zhàn)友前來跟我相聚,暢談回憶自己曾經(jīng)在軍營里的樁樁往事。我注意到,戰(zhàn)友們在言談中,幾乎都會提到關(guān)于“手表”的零星片段。我認真地聽,默默地記,不禁勾起我的一些往事記憶,決定從他們的講述中選出幾個小片段記錄下來,以此表達我們對軍旅歲月的一種懷念之情。
我是1969年3月入伍的“后門”小兵,分配到陸軍第50軍148師444團1營機炮1連當司號員,次年調(diào)到師無線電連。印象深刻的是我去無線電連報到的當天,有兩個兵顯得無比熱情,喜笑顏開地幫我解行李,幫我鋪床,忙得不亦樂乎,并且自我介紹,他倆是親兄弟,哥哥叫王奇生,弟弟叫王奇?zhèn)ィ窃?49師的干部子弟,1968年5月入伍的“后門”兵。嗯?兩兄弟在同一個連隊當兵,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我發(fā)現(xiàn)他倆都戴著手表,感到很意外,難道他倆是干部?但他倆分明都穿著上衣只有兩個兜的軍裝(干部都穿四個兜的軍上衣),顯然是戰(zhàn)士嘛。一問,王奇生是兩瓦電臺班的班長,王奇?zhèn)ナ堑?臺(15瓦電臺)的戰(zhàn)士報務(wù)員,我被分配到跟王奇?zhèn)ネ粋€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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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王奇生、王奇?zhèn)?br/>
空閑時,我好奇地問王奇?zhèn)ィ瑧?zhàn)士怎么可以戴手表?他告訴我,他哥倆的手表可是有點特別的來歷——
那是1969年8月19日,中央軍委考慮原18軍52師從1950年3月29日開始分批進軍西藏,在西藏駐防已經(jīng)有19年之久,戰(zhàn)功卓著,非常辛苦,于是命令52師與駐防四川樂山的50軍149師對調(diào)防務(wù),并且互換番號。而四川樂山正是52師進軍西藏的出發(f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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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西藏軍區(qū)在林芝歡迎換防來的149師(改為52師番號)
52師于1969年8月30日開始分批出藏,進駐四川樂山地區(qū),于11月12日全部進駐完畢,并啟用陸軍第50軍149師番號。149師則于1970年1月全部抵達西藏,完成換防任務(wù),并啟用西藏軍區(qū)第52師番號。西藏軍區(qū)在原52師的師部駐地林芝八一鎮(zhèn),組織了熱烈的歡迎儀式。這時正值進入冬季,天氣寒冷,剛換成52師番號的師首長們開會商討了許多事項,比如讓指戰(zhàn)員們樹立“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思想,如何適應(yīng)習(xí)慣高原氣候環(huán)境和熟悉了解高原地形地貌,注意防凍防病等問題。會上,有人提出有個別干部家屬因為突然與丈夫兩地分居,一時不習(xí)慣,有些不滿情緒。師首長對此表示理解,強調(diào)要做好干部家屬的思想工作,并做出一個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決定,由師后勤部派人到林芝樟木口岸購買一批價格便宜的瑞士手表,原價賣給本師留守內(nèi)地的干部家屬,以示安撫和慰問。當時在樟木口岸的手表價格遠遠低于國內(nèi)生產(chǎn)的手表,一些干部家屬非常樂意地接受了,并給自己的子女也買了。這樣,王奇生和王奇?zhèn)尚值鼙愣紡乃麄兡赣H的手里得到了手表。
王奇生得到的手表是“羅馬”,王奇?zhèn)サ玫降氖直硎恰坝⒓{格”,我看著他倆戴的手表,羨慕不已,決定找機會也向我母親要一支手表。
有個星期天,我請假回了趟家,目的很明確,就是向我母親要手表。但她不給,說:“手表倒是有,我和你爸早在西藏時就給你買好了,但你現(xiàn)在還是戰(zhàn)士,戴手表會引起別人的誤解,影響不好,對你的進步也會帶來不利。”
我很不高興,說:“我現(xiàn)在雖然是戰(zhàn)士,但我是報務(wù)員,電臺工作是很講究時間觀念的,有時值班上機需要看準時間,每份收發(fā)的電報都要作準確的時間登記。我要戴手表,是工作需要。”
我母親問:“那你們連隊的其他戰(zhàn)士報務(wù)員戴手表沒有?”
我說:“當然有。王奇生和王奇?zhèn)尚值芏即髦直恚且矝]有影響他倆的進步,還入黨了呢。”
我母親想了想說:“這樣,等你以后入黨了,或者提干或者退伍后再給你。要不,至少等你加入了共青團以后再給你,這總行了吧?”
沒辦法,我只好郁悶地回到連隊,跟王奇?zhèn)ブv了我母親說的話。他一聽,立馬幫我寫入團申請書,并作為我的入團介紹人,在一個周末的連隊共青團組織活動會上,全體團員舉手表決通過了我的入團申請。王奇?zhèn)デ那膶ξ议_玩笑說:“你小子的入團動機有點不純,我不會揭發(fā)的,但你不要只想著手表的事,還要努力爭取入黨提干才是正事。”
入黨提干對我來說那是以后未知的事,眼下主要是請假回趟家,向我母親報個喜。我母親自然知道我的小心思,笑著從抽屜里拿出一支手表給我,說:“這是當年周總理去印度訪問,你爸帶領(lǐng)保衛(wèi)部的人提前化裝到印度,去安排布置安全保衛(wèi)工作。回國前,他特意買了幾個小物件,作為紀念品保存的。你爸跟我交代過,這支手表以后要交給你。不過,你現(xiàn)在就急著要,我也只好給你。但你暫時不要讓你爸知道,不然的話,他不僅要說我,還會批評教育你。”
我問這只手表值多少錢?我母親搖頭說:“我不告訴你,怕你去跟戰(zhàn)友顯擺。反正你爸在印度買的時候不算很貴,是用銀元買的。當時西藏軍區(qū)給干部發(fā)工資是用銀元,后來改為一半銀元一半紙幣,再后來全改為用紙幣。這支表的牌子叫‘勞斯萊斯’,瑞士產(chǎn)的,你別給弄壞了,那我和你爸可不依你。”
我戴上手表,滿心歡喜地回到連隊,悄悄向王奇生和王奇?zhèn)フ故荆湴恋馗嬖V他倆,這是瑞士表,叫“勞斯萊斯”。王奇生看了看表,一個勁搖頭,說他根本沒聽說過這種牌子的手表,肯定屬于雜牌貨,不是名牌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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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王奇生
我不愿跟他爭辯,因為我自知爭辯不過他,打也打不過他。雖然他兄弟倆是親兄弟,從小生活在東北地區(qū),但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情,卻完全不同。弟弟王奇?zhèn)サ难劬κ悄欠N具有很好聚光效果的小眼睛,給人感覺他不笑的時候也像是在笑,性情較為隨和。哥哥王奇生的長相天生眉清目秀,膚色白稚,性情卻耿直火爆,無論是野營拉練還是助民勞動,他都不惜體力,往往見他累得汗流浹背還在玩命堅持。我說他像條真正鐵骨錚錚的“東北硬漢”,他卻自稱為“革命老黃牛”。他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爭強好勝,滿腦理想,看完電影《英雄兒女》后,就跟我說他有朝一日上了戰(zhàn)場就是英雄王成;看完電影《金光大道》后,又跟我說他的理想就是今后去農(nóng)村當勞動模范;看完電影《創(chuàng)業(yè)》后,他的理想又變了,說他將來要去大慶油田當新時代的王進喜,甚至在看完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后,他的理想變得令人匪夷所思,竟然說他退伍后就去種花賣花,用賣花的錢來幫助貧苦人家……總之,他的理想總是在不斷的變化,你不能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個說法,否則他會跟你臉紅脖子粗地一爭到底。
記得有一天晚上,熄燈號吹過以后,兵們在集體大宿舍里躺床睡覺,不知是誰在黑暗中說起關(guān)于找女朋友的事,王奇生插嘴說他從沒想過這種事。有幾個兵表示根本不相信,王奇生爭辯了幾句便急眼了,一下從床上蹦下來,別人以為他想打架,沒想到他光著腳跑到宿舍墻壁上掛的毛主席像跟前,端端立正舉起拳頭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我這一輩子都不找女朋友!”他發(fā)誓完后,驕傲地對還在驚訝愣神的兵們說:“這下你們總該相信了吧?只有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才敢這樣做!你們敢嗎?”結(jié)果兵們都被鎮(zhèn)住了,全體無語。當然,他后來還是找了女朋友,并且結(jié)婚生子了。對此我能理解,始終認定他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好戰(zhàn)友。
我還記得,有一天王奇生拿著我的手表認真琢磨的情景。他弟弟王奇?zhèn)バχ鴰臀肄q解道:“哥,你沒聽說過的手表品牌多了去了,你怎么就斷定曉康的手表是雜牌貨?瞎說一氣。”
王奇生一瞪眼,說他的斷定沒有錯,并問我:“這手表防震防水嗎?”
我實話實說:“不知道。”
王奇生說:“還是的啊?這樣,我戴上你的手表,掄掄大錘試試就知道了。”
我吃了一驚:“你想砸我的手表?”
王奇生說不是的,邊說邊把我的手表戴在他的手腕上,掄起一把大鐵錘朝一個廢舊輪胎猛砸數(shù)下,然后氣喘吁吁地放下鐵錘,抬腕察看我的手表指針是否錯位,說:“嗯,還行,這表防震。但不一定防水,還得檢驗一下。”
王奇?zhèn)ピ谝慌詣窠猓骸案纾@就可以了,別人曉康又沒跟你爭什么,你說是雜牌表就算是雜牌表嘛,真是的。”
王奇生堅決地一擺手:“你別插嘴,實踐出真知,你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曉康,現(xiàn)在咱倆都把自己的手表拿到炊事班,放在蒸饅頭的籠屜里蒸一會兒,拿出來再看看表殼內(nèi)起不起霧。”
我覺得他這個舉動太像個頑童,但鑒于他比我大幾歲,又是老兵,我只好同意。過了一會兒,饅頭蒸熟了,王奇生從籠屜里把兩支手表拿出來觀察一番后叫道:“嗯,實踐證明,咱倆的手表都不是雜牌貨,即防震又防水,好表!好表啊!”
王奇?zhèn)o奈地苦笑著對我說:“瘋了,完全瘋了。我哥打小就是這么個德性,沒法兒,你別跟他計較。”
王奇生笑道:“這有啥好計較的?我是擔(dān)心曉康的手表別在野營拉練時被弄壞了,這體現(xiàn)我對戰(zhàn)友的關(guān)心,這下我就放心了,哈哈哈……”
盡管王奇生已病逝好幾年了,但我至今仍在時常懷念他。我從他生前諸多沒能最終實現(xiàn)的美好理想中,體會到他身上的那股向善的力量。他頑童般的倔德性始終不改,伴隨著他走完人生之路。那一路走過,他從沒真正傷害過任何戰(zhàn)友,始終堅持以“實踐出真知”的標準來待人待事,莊重而嚴謹?shù)赝瓿闪俗约骸N覀械貞涯钏羧菪γ埠脱哉勁e止的同時,也懷念我倆的那兩支被放到籠屜里蒸過的手表,就像我倆的心都一起放在籠屜里蒸過那樣……
我大弟弟的一個叫于寶的戰(zhàn)友來,他見我精神狀態(tài)不好,問是咋回事?我跟他講了我對戰(zhàn)友王奇生的懷念之情,他沉重地嘆息一陣,說這勾起了他關(guān)于手表的一段往事——
那是1978年,于寶已經(jīng)入伍兩年,在陸軍第69軍207師306團高機連當副班長。他們部隊駐防在山西大同市臥虎灣,生活條件十分艱苦。有天,團首長把他叫去,當面交代給他一個任務(wù):“團部開會商量,為改善一下我團指戰(zhàn)員的文娛生活,現(xiàn)在派你回家探親,購買一批黑白電視機,發(fā)給各個連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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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小壯、于利、于寶
于寶對這個意想不到的任務(wù)感到有些為難,說:“我從沒買過電視機,只知道那需要購買電視機的專用票證。”
團首長說:“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選派你回家一趟,算是出公差,請你父親幫忙想想辦法。你父親是老八路,又在成都軍區(qū)司令部機關(guān)任職,應(yīng)該有辦法。”
于寶想了想,問:“那……那要買幾臺?”
團首長說:“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當然是越多越好。總之,你要給你爸做做工作,完成好這個任務(wù)。”
于寶乘火車回到家后,硬著頭皮跟他父親講了回來的原因。他父親感覺很奇怪,這叫啥“任務(wù)”?但還是托人幫忙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于寶說這遠遠不夠,團首長交待過,不是買一臺,而是買一批。他父親不耐煩地說:“我這兒又不是地方的商業(yè)部門,能找到票證買到一臺就很不錯了。你去火車站辦個托運寄到你們團部,告訴你們團首長,今后不要再搞這種任務(wù)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搞戰(zhàn)備訓(xùn)練任務(wù),你趕緊給我返回連隊去!”
于寶只好照辦。臨走時,他鼓足勇氣,向他父親提出想要一支手表。之所以叫“鼓足勇氣”,是因他父親是山東人,性情剛猛,曾在西藏獲過“剿匪英雄”和“神槍手”稱號,外號“飛毛腿”,平時對子女管教過于嚴厲,甚至粗暴。于寶記得他和他弟弟上初中時犯了一個錯,他父親大怒,麻利地用背包繩把他兩兄弟捆綁起來教訓(xùn),捆綁的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想象。但他入伍后就一直想要一支手表的念頭憋得實在太久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對他父親張了口。他父親問:“你們連長有手表嗎?”
“有。”
“你們排長有手表嗎?”
“有。”
“你們班長有手表嗎?”
“沒有。”
“那你個副班長還戴什么手表?沒有!”
眼看父親發(fā)怒了,于寶不敢吭聲,帶著極度失望和委屈的心情離開了家門。
過了一段時間,部隊正在作戰(zhàn)前動員,于寶收到父親寄來的一支上海生產(chǎn)的“寶石花”手表,這個意外驚喜讓他興奮感動無比。可是,他戴上手表沒過幾天,突然接到軍部的一級戰(zhàn)備命令,全體人員馬上進入陣地,隨時準備作戰(zhàn)。
部隊行動前,于寶寫了遺書,連同手表一起包好交給留守人員。他在遺書當中寫下這樣幾句話:“……爸,兒子不會對你說漂亮的感謝話,但兒子在心里永遠感謝你。如果兒子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留下的這支手表,它的指針還會發(fā)出聲響。爸,你聽,那聲響便是兒子心里想感謝你的話語。請爸放心,兒子不會辜負你的希望,不會給你丟臉……”
當部隊進入陣地時(1979年2月16日晚),正值北方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由于緊急移動高射機槍和搬運子彈,使于寶累得一身大汗淋漓,他坐在高射機槍一槍手的位置上嚴陣待命,陣陣寒風(fēng)襲來,他的衣領(lǐng)上很快結(jié)滿了冰茬,一扭動脖子便會發(fā)出“咔咔”聲響,但他始終堅守崗位。直到第二天,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總攻正式打響,這時他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部隊為何要在此刻晝夜密切監(jiān)視北面國境線的任何動靜。他在隨時準備作戰(zhàn)的那些日日夜夜,經(jīng)常想到父親寄給他的那支手表,深切感受到了父親給予他的溫暖和精神激勵,并且憑空想象,如果哪天當父親收到他的遺書和手表時,父親會是怎樣的心情……好在北面無戰(zhàn)事,但他至今后悔自己從沒當面對父親說過一句感謝的話,直到父親病逝他也沒有說過……如今,他對于父親曾經(jīng)對他的所有嚴厲斥責(zé),都在他夾雜渾濁淚水中化作一種慈愛的聲音,讓他懷念到永遠……
前些天,有幾位戰(zhàn)友來聚,跟我聊到我們當年共同參戰(zhàn)的諸多細節(jié),并從中梳理出關(guān)于手表的記憶——
馮毅曾是我們148師444團通信連15瓦電臺戰(zhàn)士報務(wù)員,在1979年2月初的一天,我們部隊作了戰(zhàn)前動員,但奔赴廣西前線的具體出發(fā)時間尚未確定,只派出幾位干部去廣州軍區(qū)打前站,領(lǐng)受作戰(zhàn)任務(wù)。我考慮馮毅剛過滿18周歲的生日,他的家在成都市區(qū),距離營房僅幾十里路,于是跟連長梅良彬和指導(dǎo)員陳德川商量,批準馮毅回家探望一天。他嚴格遵守紀律,第二天便返回了連隊。我很滿意,表揚了他。我看到他手腕上戴了一支上海牌手表,當時我并沒有問那是誰給他的,直到戰(zhàn)后他才給我講了那支手表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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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馮毅
原來,他家住在市政府機關(guān)的宿舍大院里,他在戰(zhàn)前回到家的當天,心情顯得格外亢奮,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即將要上前線的消息傳遍整個院子,但他又不可能挨家挨戶地跟院子里的每個人去講,于是他跑到鄰居的一位老紅軍干部家里,聽了那位叔叔對他說了一番勉勵的話,他更是感到無比驕傲興奮。
馮毅回家吃晚飯時,發(fā)現(xiàn)父親沉默寡言,只跟他一起喝了兩杯酒。他母親對他叮囑了一些話,但他沒有注意聽,因為此刻他心里正在激烈地琢磨一件事,那就是以什么理由向父親要一支手表。他想出了兩個很實際的理由,一是他在電臺工作,戴手表看時間是工作需要;二是萬一在戰(zhàn)場上部隊被打散了,他可以根據(jù)手表指針判斷方向,以便找到回國的路線。可是,他父親聽完后沒有表態(tài),也沒有任何舉動。他不好再多說什么,心里癢癢地看了看他父親戴的手表,然后回屋睡覺去了。
半夜,他在睡夢中突然醒來,看見父親靜靜地坐在他床邊,瞇著眼睛端詳著他,這把他嚇了一跳,心里嘀咕了一聲“看我睡覺干什么?煩人!”接著翻過身去,背對著父親繼續(xù)睡覺了。清早起床時,他看見枕頭邊放著一支手表,那正是父親的上海牌手表。他高興地戴上手表,匆忙洗漱整理行裝,跟家人道別返回營房。
臨行時,他母親突然對他說了一句話:“你上戰(zhàn)場可別當俘虜呀。”他說:“我不會的,留下最后一顆手榴彈,跟敵人同歸于盡!”站在他身邊的姑媽一下嚎啕大哭。他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目送剛戴上手表的兒子遠去的身影。就這么,一位父親想對兒子說的話和滿滿的父子深情,全都聚在這只手表上了……
幾十年后的今天,馮毅深感遺憾地告訴我,他當時太年輕,不醒事,戴上手表后,竟然沒有對父親說一句感謝的話,直到父親過世他也沒說過,而父親也從沒提過手表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那一輩的人太樸實,每月工資才幾十元,不僅要養(yǎng)活全家人,還要顧及農(nóng)村老家的人,太不容易了。他父親省吃儉用,花120元買只手表,其實是很不舍得的。他難過地對我說:“我在參戰(zhàn)前夕戴上了手表,只顧著高興,讓父母親知道我不會給他們丟臉,想讓他們知道即將上戰(zhàn)場的兒子有多么光榮。我以為這就足夠了,根本沒有顧及父母親的心情……”
的確,真正光榮的是我們艱辛的父輩,他們毫無怨言地送子女上戰(zhàn)場,那種復(fù)雜心情包含著父輩保持尊嚴的難舍和擔(dān)心,包含著父輩深藏內(nèi)心的至愛親情,承受著也許會與子女就此永別的沉重心理準備。然而,我們這些作為父親的子女們,到底對自己的父親理解了多少?今生還剩多少時間來彌補這種理解?
我有一位特別能理解烈士親屬心情的戰(zhàn)友,他叫肖保國,原是442團特務(wù)連的排長,參戰(zhàn)時調(diào)到團政治處,負責(zé)在戰(zhàn)地執(zhí)行烈士善后工作任務(wù)。關(guān)于他的主要事跡,我曾在《血色記憶》文章里寫過。當他又一次跟我一起回憶那個戰(zhàn)場情景時,不禁又講到了手表。在他接受和親手安葬的98位烈士(442團和廣西邊防部隊的)當中,只收集到5支手表。手表品牌有上海生產(chǎn)的“上海”、“寶石花”、“鉆石”,還有天津生產(chǎn)的“海鷗”,均屬于排以上干部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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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肖保國
肖保國深知這些遺物的份量,尤其是手表,因為他在對每具烈士遺體包裹前,都要細心檢查收集遺物,比如“入黨申請書”、“遺書”、“香煙、”“錢幣”、“糧票”、“手表”等等。他清楚地記得,每位烈士身上的錢都沒有超過10元,有的香煙紙盒里只剩下幾支,而最值錢的遺物就是手表。當他小心地從烈士的手腕上取下手表,都要把手表上面的血跡擦拭干凈,然后用方型大手帕包裹好,作好登記。他請廣西民兵從老鄉(xiāng)家里找來一個小木箱裝遺物,為防止手表丟失和損壞,他特意用細繩子把木箱的鎖扣位置捆扎牢實。他仿佛覺得烈士的親屬正站在一旁,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他不能有絲毫馬虎,以致他在擦拭那些沾血的手表時,手和心都在微微發(fā)顫。
他難過地告訴我,其實烈士們的手表應(yīng)該不止那幾支。有位叫董加法的連長,他的雙手都被炸爛了,上哪兒去找他的手表?還有一位烈士的胳膊被炸沒了,衣服被炮彈沖擊波撕成碎片,只見整個人赤裸著身子懸掛在樹上,更是找不到他的任何遺物。
肖保國說他曾經(jīng)在面對烈士的手表時想過,烈士犧牲前可能還看過手表,以看清準時進入陣地的時間,以看準確發(fā)起攻擊的時間,但他們現(xiàn)在卻永遠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能做的,只是盡心盡責(zé)地保管好這些手表,并且在戰(zhàn)后把手表完好無損地留給烈士的親屬。而他不敢想的,是當烈士親屬看到手表后,會是怎樣的心情?他實在不敢想,真的不能想,甚至不愿多看一眼那幾支手表……
有位叫葉明清的戰(zhàn)友來找我,他比我大3歲,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入伍的,也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參戰(zhàn)的,官至某交通廳副廳長退休。他在參戰(zhàn)時任444團1營2連副連長,攻打扣當山戰(zhàn)斗剛打響,由于突發(fā)的某種特殊原因,他臨危受命,擔(dān)任代理連長,率領(lǐng)全連英勇作戰(zhàn),終于在次日15時12分跟1連一起攻占了扣當山主峰,榮獲了一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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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友葉明清
不知怎么,我倆就聊到了手表。我對他說:“當年我很羨慕你,入伍才8個月就入黨了,我還在為加入共青團而努力掙表現(xiàn)。后來你都提為排長了,我還是個戰(zhàn)士報務(wù)員,屬于落后分子。那時我年紀太輕,沒經(jīng)驗,也不知道別人到底對我有啥意見。”
他連連擺手:“這我知道,別人主要是說你個戰(zhàn)士戴手表,洋洋得意,影響不好。但我對你可從沒意見啊,那時覺得你戴手表的模樣挺瀟灑挺可愛的,讓我羨慕。你看,我提干后都沒戴手表,直到當了副連長才買的手表。我這不是為了裝模作樣掙表現(xiàn),而是我在云陽山區(qū)的老家很貧困,我舍不得花錢買手表。我一直認為你早該入黨,早該提干,你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實踐證明,戰(zhàn)士戴手表確實影響個人的進步。記得在一次長途野營拉練時,我還在師無線電連第6臺。有天晚上急行軍,途中,我感覺肚子陣陣絞痛,我們6臺臺長羅遠友見狀,趕緊拉我去上收容車。我斷然拒絕,堅持背著背包和沖鋒槍朝前趕路。我想到路邊方便一下,可又怕掉隊,突然褲襠里一熱,但我沒停住腳步,兜著滿褲襠的稀屎繼續(xù)行軍。羅臺長被感動得不行,向連部作了匯報,并和驪建華戰(zhàn)友一起作為我的入黨介紹人,于第二天晚上在連黨支部組織會上討論我的入黨申請書。結(jié)果舉手表決時,舉手的人沒有過半。有的黨員對我提了幾點意見,其中一點就是“戰(zhàn)士戴手表”。我很沮喪,袁連長悄悄安慰我,讓我別泄氣,等野營拉練結(jié)束后,黨支部會很快重新開會討論的。
葉明清一聽,哈哈大笑:“你們羅臺長也沒經(jīng)驗,在開黨支部會議前,應(yīng)該先私下跟其他黨員做做思想工作。像你這樣兜著一褲襠稀屎急行軍的兵,如果換作是我,那我恐怕也堅持不下來。哈哈哈……你快要笑死我了。要怪只能怪手表,唉,手表、手表,那時候有經(jīng)濟條件能買支手表,確實會讓許多人心生羨慕。”
我趕緊說:“打住。千萬不能刻意讓別人羨慕你,有時羨慕會轉(zhuǎn)化成嫉妒,甚至?xí)D(zhuǎn)化成矛盾,那是很影響團結(jié)的。”
他伏在桌面上大笑:“真沒想到,你這家伙說話還一套一套的啊……”
那天我倆聊得很開心,我想留他吃晚飯,但他說想早點回去休息一下。我見他臉色不太好,只好跟他道別。臨走前,他送給我一張他參戰(zhàn)立功的照片。我感嘆,那時的我們真是年經(jīng)帥氣啊,轉(zhuǎn)眼間便成了白發(fā)老翁。
在這不久后的一天,戰(zhàn)友楊國良和馮毅輪番給我打手機喊道:“葉明清走了,他送給你照片,那是他在向你作最后的告別!”
我無語,步態(tài)瞬間變得踉踉蹌蹌。待我清醒過來穩(wěn)住神,回到家里取出葉明清的照片,給他敬了一杯酒,又敬了一杯酒,再敬了一杯酒……然后鋪開稿紙,握住筆開始寫這篇文章。
的確,我寫的“手表情結(jié)”,折射出的實則是“戰(zhàn)友情結(jié)”。這情結(jié)賦予我的戰(zhàn)友們的含義實在太多太多,甚至有“悲壯”的含義。但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軍旅生涯是光榮的,無論命運的結(jié)局如何,我們都會坦然接受。唯有戰(zhàn)友情結(jié)難以解開,因為那是一個牢牢的、死死的結(jié),千年萬年也無法解開……
2025年10月19日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薛曉康:全國首批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獲得者,當代軍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康軍營,長在西藏軍區(qū)保育院,就讀于西藏軍區(qū)成都八一校,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歷任司號員,報務(wù)員,電臺臺長,副連長,干事,西藏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主任,中央電視臺軍事部編輯等職。作品多次獲獎,并譯介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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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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