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范鎮
跨越四代的忘年交
夏 欽
一個是“天下第一文人”,一個是四朝元老、以直言敢諫著稱的諫官,盡管他們有著近30歲的年齡之差,但在群星璀璨的北宋歷史星空下,命運的機緣巧合和政治取向的高度一致,卻不妨礙他們成為關系密切的忘年交。師生情分、同僚交游、朋友之誼、親戚緣分……復雜而綿密的關系,維系了整整四輩人。
他們是蘇軾和范鎮。
亦師亦友,兩度拔擢
蘇軾(1036年—1101年),字子瞻,他以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以及卷帙繁復的散文作品,成為北宋文學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范鎮(1007年—1088年),字景仁,益州華陽(今成都雙流)人,仁宗寶元年(1038年)舉進士狀元,后官至翰林學士,與歐陽修、宋祁共修《新唐書》,參與修編《仁宗實錄》,現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是其筆記雜錄集《東齋記事》。
歐陽修是蘇軾的恩師,是家喻戶曉的事,而在蘇軾參與的禮部進士試和制科考試中,范鎮是唯一一名兩度擔綱的考官。說范鎮是蘇軾的恩師,一點也不為過。實際上,在此后三十年的交往中,一方面是范鎮對蘇軾器重有加,而蘇軾亦對范鎮的尊重可圈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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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同僚、朋友、親戚……范鎮與蘇軾之間的情誼維系了整整四代人。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初六,朝廷任命翰林學士歐陽修為知貢舉,擔任本次禮部省試的主考官,任命翰林學士王珪、龍圖閣學士梅摯、起居舍人知諫院范鎮、知制誥韓絳四人同權知貢舉,共同主持這一屆科舉考試。讓蘇軾名動京城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正是在這次考試中一揮而就的。這是蘇軾與范鎮的結緣之始。
那場科舉考試產生的很多進士,對后世的文學、政治、思想等領域影響非常之大,無論政治、經濟、文學、經學都有獨領風騷的人物出現。
現存的蘇軾與范鎮最早的文字交往,是這場考試之后,蘇軾向范鎮呈送的謝啟《謝范舍人書》:
夫君子之用心,于天下固無所私愛,而于其父母之邦,荀有得之者,其與之喜樂,豈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哉?
同鄉之源是蘇軾與范鎮交往的契機,但真正持續三十年的友誼并且將這份情誼延續給子孫后代的,還是共同的價值觀。后來,蘇軾在范鎮去世后,為其寫的悼念文章《祭范蜀公文》中,有“豈以閭里,忠義則然”之語,意指忠義讓他們走到了一起,而不是四川老鄉關系。這一點,確實如此,同為四川老鄉、同任翰林學士的王珪也擔任了蘇軾科舉考試禮部試的考官,但蘇軾與王珪非但沒有發展成要好的忘年交,在“烏臺詩案”中,王珪反而是落井下石的重要推手。
在時隔四年的制科考試中,范鎮再次位列其中,且是唯一一名再度擔任考官的人選。
宋代制科考試成績設五等,一等最高,五等最低,但一、二等實為虛設,北宋自建立百年來,從未有誰得到過一、二等,得三等的僅吳育一人,而蘇軾此次被一致評為三等,實為北宋建立以來科舉考試的最好成績。
讓范鎮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兩次考試中嶄露頭角的蘇軾,多年后會成為人們公認的“天下第一文人”。
政見相合,危難相扶
蘇軾兄弟兩次考試大放異彩,為他們贏得了很好的社會聲譽,尤其是得到主考官、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大力贊賞和推薦,使他們很快成為名動京城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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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繪《蘇軾小像》
蘇軾的父親蘇洵只比范鎮小兩歲,因為兩個兒子都是范鎮門生的緣故,加之同鄉之誼,一來二往,兩人沖破了巨大的官階等級之差而成為好友,而范鎮,也在默默關注著蘇軾兄弟的成長。
科舉考試之后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蘇軾先后經歷了居母喪、任鳳翔簽判、轉殿中丞、喪妻、喪父等大事。而范鎮面對蘇軾護送父親蘇洵、愛妻王弗的靈柩不遠千里返鄉,除了鞠一把難過的淚,就是慷慨相助。
待到蘇軾居喪返京,朝廷的風云已經大變,英宗執政不滿4年就因病駕崩,現在登基的是不滿19歲、雄心勃勃的神宗皇帝,而王安石已經進京一年,變法的大幕拉開已經快一年。面對云譎波詭的朝政,已經升為翰林學士兼侍讀的范鎮,一直在尋找出路幫助回京后無所適從的蘇軾。
熙寧三年(1070年),范鎮信心滿滿地向朝廷推薦蘇軾為諫官,理由是制科考試時,蘇軾考的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且取得了北宋制科考試100年來最好的成績。然而,事情卻與理想的結局背道而馳——蘇軾兄弟遭到王安石的姻親謝景溫的彈劾,說他們在送父親的靈柩回鄉時沿途妄冒公差借用兵卒,還在自己所乘坐的船上販運私鹽、木材和瓷器等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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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名臣范鎮
遭彈劾與政治理念的差異有關。斯時,王安石力主的變法已經推行了兩年,蘇軾則作了洋洋灑灑萬言的《上神宗皇帝書》,直言其中的弊端,并且在擔任國子監主考時,借策題質疑變法中的不當之處。
調查持續開展了一年而毫無結果,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蘇軾的清白磊落,范鎮薦人的公允之心。
性情相契,肝膽相照
范鎮一生以直言敢諫聞名,盡管為人低調,但在政治上,卻十分堅持原則,哪怕惹惱皇帝,他都要表達自己的觀點。有幾個小故事,很能說明這一點。
宋仁宗在位晚期,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以及所生的幾個皇子都相繼夭折,立后就成了一個讓大臣們擔心的事,但很多人也只是憂慮一下而已,范鎮卻連上了19道表章,累計百余日,催促皇帝盡快從宗室子弟中選出一個養子來當繼承人。仁宗皇帝對此極為惱怒,罷去了范鎮的諫官之職,但他仍執著不懈地以死直諫。連有道德潔癖的司馬光都忍不住由衷贊嘆:“景仁(范鎮字景仁)之勇決,皆予所不及也。”
王安石擔任宰相推行“熙寧變法”時,執意要破格提拔其不為母居喪的學生李定為御史,朝廷的詔命下了,范鎮五次封還詞頭(詞頭指朝廷詞臣撰擬制詔的提要,有時“詞頭”也可代指制詔本身。中書舍人與給事中如不同意皇帝的政令,可以將皇帝的詞頭打回,稱為“封還詞頭”)。好友司馬光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拒絕接受樞密副使的委任,當神宗皇帝同意免去這委任時,掌管頒發詔命的范鎮又再三封還詔旨,結果神宗皇帝只好把詔旨直接交與司馬光。兩個封還詞頭,一個是拒絕對一名小人的任命,一個是拒絕朝廷免去一名能臣干吏,可見范鎮清醒的政治立場和愛憎分明的耿介個性。
范鎮有這樣的性格,自然視制科考試中考“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蘇軾兄弟為隔輩知己,時時處處關注、關照著兄弟倆,范鎮的家,也成為兄弟倆在京城“打秋風”不多的元老級官員的家之一。
蘇軾知密州任結束改知河中府,走到濟南時,原本想與分別了7年的蘇轍團聚,沒料蘇轍已離開濟南進京,這就給蘇軾寄居在范鎮位于京師西郊的東園提供了理由。待到蘇軾兄弟結伴攜手向河中府進發的路上,在陳橋驛卻接到改知徐州軍州事的詔令,并且附加了不許入京城拜謝皇帝的苛刻條件。兩兄弟再次來到范鎮家借居,這一次逗留,一不小心就長達兩個多月。這兩個月,賓主之間詩酒唱和,好不熱鬧,蘇轍有一首《寄范丈景仁》的長詩為證:“東園桃李正欲發,開門借與停車輪。”
基于對當時政局的一致看法,范鎮覺得非常有必要到洛陽去面見老友司馬光,一吐胸中的塊壘。在等待范鎮回家的日子,蘇軾兄弟還完成了不少大事:借范鎮的寶地為大兒子蘇邁完了婚,為二兒子蘇迨治病,會見新老朋友如駙馬王詵等。
史書上如此記載蘇軾與范鎮的關系:“范蜀公每對客,尊嚴靜重,言有條理,客亦不敢慢易。惟蘇子瞻則掀髯鼓掌,旁若無人,然蜀公甚敬之。”若干年后范鎮去世時,蘇軾在挽詞中,還在感念當年范鎮留宿他們兄弟二人的深厚情誼,“高齋留寓宿,旅食正蕭然。”
“烏臺詩案”中,御史臺知道蘇軾曾在范鎮家住了很久,自然希望從范鎮那里得到更多與蘇軾有關的材料,久經宦海的范鎮不但沒有主動劃清界限選擇回避,而是不顧兒子們的阻攔,上書直言蘇軾無罪。史書如此記載:“軾得罪,下臺獄,素與鎮往來,書文甚急,猶上書論救。久之,徙居許。”
“烏臺詩案”結束后,范鎮因收受蘇軾《送范景仁游洛中》詩而被罰銅20斤,但范鎮并沒有因此而疏遠蘇軾,在其被貶黃州的五載歲月,依然保持著書信往來。
雖然有著三十歲的年齡差距,但耿介、豪放、剛強等性格,卻是蘇軾與范鎮共同的特點。對蘇軾貶謫黃州的日子,范鎮極為關注,元豐六年(1083年),蘇軾先是因感冒大病了一場,后來眼睛也出了問題,幾至失明。很長一段時間,愛熱鬧的蘇軾不再像平時那樣拋頭露面,不免引起了人們的胡亂猜疑。恰好這一年,曾鞏去世,于是,人們誤傳蘇軾也在這一天去世,“子瞻在黃州,病赤眼,逾月不出,過客相傳以為死矣。”
《寒食帖》是蘇軾在“烏臺詩案”中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所作,詩意蒼涼,書法起伏跌宕、氣勢奔放。
當范鎮聽到這個傳言時,不禁老淚縱橫,大哭了一場,并且讓家人馬上準備好銀兩,他要親自到黃州吊唁蘇軾,慰問其家屬。但是其兒子更冷靜,說關山阻隔,口口相傳的消息未必準確,還是先派人去打探下虛實再議。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烏龍事件”,當蘇軾看到范鎮的門客遞上來的慰問信,感慨頗多,當即給范鎮修書:“春夏間,多瘡患及赤目,杜門謝客,而傳者遂云物故,以為左右憂。聞李長官說,以為一笑,平生所得毀譽,殆皆此類也。”
得知蘇軾在黃州買田準備養老之時,已移居到許昌的范鎮發來了誠摯邀請:希望比鄰而居。鄰居自然沒有做成,但是蘇軾卻寫信,真真實實地麻煩范鎮將其父親當年在京城置辦、位于宜秋門叫南園的房產賣掉,以獲得的錢在宜興買點地。“蒙示諭,欲為卜鄰,此平生之至愿也。寄身函丈之側,旦夕聞道,又況忝姻戚之末,而風物之美,足以終老,幸甚!幸甚!但囊中止有數百千,已令兒子持住荊渚,買一小莊子矣。恨聞命之后。然京師尚有少房緡,若果許為指揮從者干當,賣此業,可得八百余千,不識可納左右否?”
在蘇軾的心目中,能夠長壽且為人值得尊敬的,只有三人,“臣竊以為國之元老,歷事四朝,耄期稱道,為天下所服者,獨文彥博與方平、范鎮三人而已。”而蘇軾一生僅為兩個政壇人物撰墓志銘,就是張方平和范鎮,在給范鎮的墓志銘中這樣寫道:“熙寧、元豐間,士大夫論天下賢者必曰君實(司馬光)、景仁(范鎮)。其道德風流,足以師表當世;其議論可否,足以榮辱天下。二公蓋相得甚歡,皆自以為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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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蕃《臨李公麟畫蘇軾像軸》
通家之好,世誼綿長
除了范鎮本人,蘇軾與范鎮的兒子范百揆、范百嘉,侄兒范百祿,侄孫范祖禹,以及范祖禹的兒子范沖、范溫都有交往。
除蘇軾與范鎮兩人的交往之外,還因為兩人相互信任的情誼衍生出了各種姻親關系,由此而維系了至少四代的親情與友情。
范鎮有兩個孫女分別嫁給了蘇軾兄弟的兒子:范百嘉的女兒嫁給了蘇軾的小兒子蘇過,范百揆的女兒嫁給了蘇轍的兒子蘇遠。而蘇軾的孫女、蘇邁的女兒又嫁給了范鎮侄兒范百祿之孫,蘇軾的孫子、蘇迨的兒子蘇簣又娶了范鎮的曾孫女為妻。
因為這層姻親關系,蘇軾在通信中表現得就尤為親切,直呼“軾再拜子豐正字親家翁足下”。《蘇軾全集》中,收錄其給范子豐的10封信件,其中《臨皋閑題》,一封平平常常的家信,卻金句頻出,成為膾炙人口的家信:
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問范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后來,當范百嘉先于范鎮英年早逝,蘇軾格外悲痛,還擔心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范鎮經受不了此沉痛打擊。
范鎮哥哥范鍇的兒子范百祿與蘇軾同朝為官,哲宗時與蘇軾的官階相當,先后為中書舍人、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翰林學士,他們不僅政見取向趨同、日常生活交往也很密切,以致在黨爭之中,范百祿被視為以蘇軾為領袖的“蜀黨”成員,并被御史彈劾。
范鎮的侄孫范祖禹比蘇軾小5歲,早東坡3年去世,從輩分上分,范祖禹應該是晚輩,但兩人卻成了一生的摯友。范祖禹精于唐史,曾經跟司馬光一起到洛陽花了15年時間編修《資治通鑒》,人稱“唐鑒公”。范祖禹與蘇軾互相欣賞的故事傳為佳話,蘇門弟子李廌在《師友談記》中曾記敘,蘇軾稱“范淳夫(范祖禹)講書,為今經筵講官第一”。
元祐五年(1090年),因不堪黨爭之累的蘇軾已經在杭州任知州第二年了,范祖禹向朝廷上札子稱:“蘇軾文章,為時所宗,忠義許國,遇事敢言,豈可使之久去朝廷?”
《蘇軾全集》中,收錄其給范祖禹的書信多達21封,時間跨度包含了在汴京、杭州、湖州、揚州、定州、黃州、惠州等多個階段,足見其關系之密切。后來,范祖禹與蘇軾相繼都貶到嶺南,兩人還互通書信,回憶京華美好煙云,鼓勵支撐度過貶謫時光。當蘇軾在儋州得知范祖禹意外去世的消息后,一連寫了好幾封信給范祖禹的兒子范沖、范溫兄弟,希望其堅強面對莫測的命運:
而吾友翰林公,獨隔幽顯,言之痛裂忘生……先公清德絕識,高交博學,非獨今世所無,古人亦罕有能兼者,豈世間混混生死流轉之人哉?其超然世表,如仙佛之所言者必矣。況其平生自有以表見于無窮者,豈必區區較量頃刻之壽否耶?此理卓然,唯昆仲深自愛。
范祖禹的這兩個兒子都很有文才,尤其是頗有史才的范沖,南渡之后,做過孝宗皇帝的老師。而范溫是秦觀的女婿,曾向黃庭堅學寫詩,著有《潛溪詩眼》。
這種親上加親,親中套親的復雜姻親關系和政治上的共進退,范蘇兩家,從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相識一直到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去世,兩家在長達44年、四代人的交往中,未曾因時局、境遇的高低順逆而發生變化,始終保持著密切、牢固的朋友、親戚關系。甚至他們的這種關系,在他們后世的交往中,因良好的家風牽引,代代相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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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10月20日第8版
作者:夏 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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