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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掩映的風貌區,我們曾帶讀者探訪康平路1號()。法國建筑師賚安出品的這棟花園洋房是實業家、收藏家李祖夔的舊居,也是民間愛國團體“甲午同庚千齡會”的聚會地舊址,梅蘭芳是發起人之一。其實,梅蘭芳與康平路的緣分還不止這一處。
就在1號斜對過,康平路34號——今天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原址上,還曾有過一處滬上聞名的“黃園”。與一般私家園林不同,黃園不僅遍植珍貴花木,還曾豢養一只仙鶴,“白羽丹頂,野逸可喜”“嘉賓來,主人撫其羽毛,即翩翩起舞,習以為常”,在1943年12月號的《萬象》雜志上,定格了梅蘭芳黃園賞菊、與鶴共影的珍貴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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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淳翔 供圖
這篇題為《菊殘猶有傲霜枝》的圖片報道,西裝革履的梅蘭芳手持禮帽,面帶微笑,身形俊朗,一旁仙鶴昂首挺立;左下角是年長梅蘭芳14歲的黃園主人黃岳淵,松鶴、山石為伴,一派仙風道骨。讀文字說明:黃園主人黃岳淵先生,善蒔菊,多奇種,園中豢一鶴,極解人意;左上圖為息影海上之名藝人梅蘭芳在黃園所攝近影;左下圖即黃園主人。
全盛時超過300畝的真如黃園何時搬到了康平路?梅蘭芳攝于黃園的照片背后有何故事?作家張愛玲的成名也和黃岳淵有關?黃氏父子寫下的園藝專著《花經》為何80多年后仍引發關注、現身今年高考全國卷?即將迎來70年校慶的五十四中學,小花園里還有沒有當年留下的古樹和太湖石?秋日時節,記者在現場和各類文獻資料里兜兜轉轉,嘗試還原這段康平路黃園往事。
黃岳淵是誰?
黃岳淵(1880-1964)別名剡曲灌叟,浙江奉化人,早年在日本加入同盟會。1909年,在真如松浜桃溪購地十余畝,經營真如黃氏畜植場,當地人稱“黃家花園”。辛亥革命時,追隨陳其美在滬軍都督府任職,后卸甲歸田,傾全力從事園藝,著有《花經》。據1934年上海花樹業同業公會統計,全市有私人花木農場110家,真如黃園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家,黃岳淵也成為上海花樹同業公會首任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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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家全家福,1937年攝于真如黃園。前排長者為黃岳淵夫婦,后排左二為長子德鄰,右二次子德行,右一三子德明。 成聯、成棣供圖
1937年“八一三”事變猝起,園址淪為戰區,園中房屋被毀,真如黃園一度被日軍霸占,成為日寇嘴里一塊“大肥肉”。黃家祖孫三代,除時年32歲的長子德鄰以黃氏畜植場場長之任守護家園外,全家十余人遷往上海麥根路(現康定東路),租住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房屋。三子德明當時就讀大夏大學,黃岳淵認為“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將心愛的兒子送上戰場,數年后一場昆侖關戰役,德明戰死沙場。
家國興衰,血肉相連。年近六旬的黃岳淵不得不面對人生至暗時刻。所幸,紡織大王吳昆生伸出了援手。1938年冬,德鄰忽遇父親老友吳昆生,“昆生為實業家,亦有花木癖的,即斥資購地十畝于滬西麥尼尼路(現康平路),辟為新的黃園,勸把園中之珍貴花木,轉植新地,復筑精舍三大間,作起居之所。屏槅外為客堂,居然瓶花妥貼,書畫琳瑯,每逢星期,賓客特別多”。(鄭逸梅《園藝權威黃岳淵》)
據黃岳淵之孫、德鄰次子,今年88歲的黃成彥先生回憶,“精舍三大間”建成后,建房款是預算的三倍多,考慮到黃家當時經濟狀況,“吳先生決定由他負擔全部建房款,黃園負擔園地地價稅,以租賃方式租用,每月房租:銀元一元”。自此,黃氏父子安家高恩路10號(后劃歸麥尼尼路,1943年改為康平路),歷時三年匠心營造的康平路黃園也于1942年建成,成為滬西一處文人雅士賞菊作畫、游園交際、排遣心中郁憤的隱逸之地。
黃園的朋友圈
往來黃園的客人中,有陳夔龍、蔡元培、于右任、葉恭綽、周信芳、王一亭、吳湖帆、包天笑、沈恩孚、周瘦鵑、鄭逸梅等。梅蘭芳抗戰期間蓄須明志、堅不事偽,某年秋天生日之際,在友人孫鈞卿及夫人陪同下,來到僻靜雅致的康平路黃園賞菊散心,與黃岳淵一見如故,事后以一幅疏影橫斜的梅花圖相贈,這幅畫劫后余生,為黃家后人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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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路黃園地圖(現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及高安路一小一帶) 朱志榮 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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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堯、黃成彥在現存舊址上測繪再現的黃園景觀圖
那只仙鶴也有故事。據祝淳翔《黃園之鶴》文,此鶴原為畫家王一亭所有,每日親自喂養,并寫生作《松鶴圖》,不料某冬“雄鶴失伴,飲食銳減”,遂被贈與習藝所,后因養鶴成本負擔不起,黃岳淵以十石捐米“籠之以歸”。與珍稀盆景、奇花異樹一道,為康平路黃園添上靈動一筆。
張愛玲是上海淪陷后崛起的一位文學奇才,她的起步也和黃岳淵有關。據說張愛玲母親黃逸梵和黃岳淵是遠房親戚,黃是張的“本家娘舅”,也有說黃逸梵因黃園結識岳淵老人,知其熟識文學圈,遂央其引薦香港回滬的女兒張愛玲。不管如何結緣,黃岳淵確實熱心地把張愛玲推薦給了《紫羅蘭》主編、黃園的老朋友、作家周瘦鵑。
周瘦鵑后來留下了這樣的敘述:“黃園主人岳淵老人介紹一位女作家張愛玲女士來,要和我談談小說的事……說著,就把一個紙包打開來,將兩本稿簿捧了給我。我一看標題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標明《第一爐香》,第二篇標明《第二爐香》,就這么一看,我已覺得它很別致,很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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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文學處女作《沉香屑》在復刊后的《紫羅蘭》上漂亮開場,從此奇跡般崛起,引發上海乃至全國文壇的矚目。
黃園記憶及《花經》再版
“從康平路4弄這條弄堂走進去,左邊是我們一家住的3號,右邊兩棟花園洋房,一棟是申新九廠的療養院,一棟是銀行家張嘉璈的家。”1945出生在黃園、今年80歲的黃成棣老人指著平面圖,向記者回憶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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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在寶山黃成棣先生家中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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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成彥手繪部分黃園示意圖
“園子進門有假山、小橋,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很精巧,一家人就住在那間西式平房里,爺爺黃岳淵住東北面最大的一間,中間是客堂間,西面是餐廳、廚房和大小兩個衛生間,有浴缸、有壁爐,我們一家幾口人住東南那間;小時候在園子里玩,累了就石頭上躺一會兒;小學讀的是淑英小學,就是后來的天平路二小,聽說現在改造成了社區食堂……”黃成棣告訴記者,他當年就出生在康平路4弄3號的這間平房里,請了對面申新九廠療養院的幾個護士來幫忙接生,直到1955年搬離,他在黃園度過了人生最初十年。而他當年每天步行20分鐘上下學的淑英小學,就是如今頗受歡迎的天平街道新里137社區食堂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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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黃園門口處雪景 成彥、姜淮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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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鄰與四個子女在“朵云”前合影 成彥、姜淮供圖
當年,鄭逸梅、周瘦鵑都是康平路黃園的常客,“每星期日的下午,岳淵堅約我為其孫兒成彥、成棣等補授文史”;而周瘦鵑“生平無他嗜,獨嗜園藝成癖”,把南通學院農科畢業的兒子周錚送到岳淵老人跟前,耳提面命記錄園藝心得。后鄭、周二人更分任黃岳淵、黃德鄰父子畢生心血《花經》的編輯校訂,留下了這部中國園藝百科全書。
“去年十月,為紀念上海黃園建園115周年,上海市園林設計研究總院和新星出版社在真如黃園舊址,現在的李子園公園舉辦《花經》再版首發式和花經文化主題研討會,我們夫婦倆都參加了”。那次會上,浙江大學古典園林教授陳健說,某種意義上,黃園是中國近代園林史經典案例,“它是當時上海文人雅集的重要場所,蔡元培、梅蘭芳、周瘦鵑、鄭逸梅、錢文選、俞寰澄等文化名人都是黃園的常客,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值得繼續深入挖掘。”最近一年多,因為哥哥成彥在北京住院,關于家族的掌故史料,黃成棣夫婦在接棒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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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版《花經》 姜淮 供圖
從1942年的油印試讀本,到1949年新紀元出版社出版,1985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再到2024年新星出版社重新編輯亮相,黃氏父子留下的這部《花經》跨越82年,歷經5次出版,凝聚了家族三代人的艱辛努力。而由花木園藝到庭院營造,黃氏父子為榮德生、吳昆生、陳永清、王伯群等滬上名流設計造園,著名的無錫蠡園也出自黃家父子手筆,被蠡園主人王禹卿譽為“花費少而景佳勝”。而上海人熟悉的當年衡山飯店的后花園亦出自黃德鄰的設計。
在黃岳淵看來,“一花一木,足以釋憂慮,去煩惱,寓養生處事之方”,而“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土”,草木自然,春花秋實,“收獲足償勞瘁而有余”。
交游廣泛的黃岳淵是朋友眼中的“誠篤君子”,他熱心公益,曾發起參與桃浦疏浚、創辦真如中學,創辦人名單中有一位張嘉璈(張公權),正是他康平路4弄的銀行家鄰居,也是徐志摩原配夫人張幼儀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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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如中學創辦人檔案資料 成彥、成棣 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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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路4弄2號住宅 張文菁 攝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黃家這100年,是中國百年滄桑的縮影。”作家、出版人、《花經》再版策劃姜淮,多年前在北京一家舊書店偶遇《花經》,20多位近現代名家序跋題詞這本園藝專著,其背后的文化底蘊深深吸引了他。
2017年,姜淮第一次拜訪時年80歲的黃成彥老人,“他給我講了很多黃家的經歷和老上海民國掌故”,此后多年,他與黃家人結成忘年交,促成了《花經》的兩次再版。在2023年5月號《讀庫》上,以岳淵老人自序中的“甘為花木保姆”為題,姜淮梳理了《花經》背后的家族史,“黃家花園不在了,但‘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衣缽,黃家人傳承了下來。”
回到康平路黃園舊址——如今的五十四中學,那間黃家祖孫三代曾經居住的西式平房還在嗎?那塊名叫“朵云”的太湖石還有遺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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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一次強臺風,把這里一棵老樹連根拔起,幸好有這塊太湖石阻擋,沒有把這間屋子壓垮。”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黨總支書記成義忠指著紅磚房邊的太湖石對記者說。
這間“幸存”的紅磚房,正是文史掌故大家鄭逸梅筆下的“精舍三大間”,也是成彥、成棣兄弟倆所說的康平路4弄3號,如今是學校管理部門的辦公用房。而這塊殘存的太湖石或正是《萬象》雜志上岳淵老人與鶴留影的背景假山石——朵云的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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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角度對比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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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朵云的太湖石 張文菁 攝
1955年,作為市政府第一批公辦完全中學,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在謹記路(今宛平南路)266弄41號創辦,1956年,正式遷入康平路34號。校園里的這處小花園,留下過五六十年代畢業生的青春倩影,如今依然是孩子們喜愛的課間小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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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50年代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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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園現狀
記者在五十四中學校園內看到,除了位置比對完全對得上號的“朵云”,小花園里還有多塊太湖石遺存,包括對應平面圖位置的“小支磯”,可惜的是,或因歲月沖蝕,或有移花接木,并沒有找到黃成彥先生記憶中的刻字。
在他的回憶里,“朵云”石體上部有一個直徑10公分左右的洞,前后相通,“洞口左側刻有‘朵云’二字”,而“小支磯”較“朵云”瘦一些,“峰石上部左側刻有‘小支磯’三個字”。(此處留給有心人“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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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中的太湖石 張文菁 攝
有意思的是,今年高考,黃家父子在康平路黃園完稿的《花經》意外現身語文全國卷。閱讀試題選取《花經》附錄中《種植入門問答》一節,考察學生的理解分析能力。通過“深耕淺種”“濕不如干”等經驗,強調遵循植物生長規律的重要性,將種植之道與育人智慧類比。“多注意,少干涉”的養護哲學,似乎冥冥中以另一種方式啟發著桃李傳承的這片土地:在埋頭種花前,先看天、聽風,賞虹霞、雨雪、星光,學會與自然對話,在天地萬物之前,延續自強不息的精神,也保有敬畏和謙卑的赤子之心。
黃岳淵1950年離滬赴香港,后定居臺灣,1964年4月辭世,享年84歲。黃德鄰從康平路搬出后,舉家遷到五原路175弄,1959年調任龍華苗圃總技術指導,直至退休。憑著對花木園藝一輩子的熱愛和堅韌,繼《花經》之后,他還寫了《日本山茶史》《中國的茶花——四川茶花簡介》《山茶花圖譜》等,今天山茶花中的名品“皇冠”就是黃德鄰培育的,而上海人愛吃的本地水蜜桃,據說也是當年黃岳淵引進老家奉化的水蜜桃品種,在黃園培植改良而成。2005年,黃德鄰以百歲高齡仙逝于上海,黃家后人,多獻身專業技術工作,再無人從事園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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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的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 張文菁 攝
今年11月15日,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學即將迎來70周年校慶。曾經每到秋天以菊展聞名,被時人譽為“不識黃園菊,枉為上海人”的這塊土地,如今成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學堂,延續著另一個意義上的“種桃種李種春風”。對自家園林每到花期“與眾共樂”,岳淵老人曾這樣說:“每一階層的人,各有他的知識技能與經驗,取他的所長,補我的不足,或是他的歷練,可以補助我的嘗試,自然事半功倍,得益不淺。廣結友緣,也在其中。”
秋天的校園里,孩子們的活力映照著草木芬芳。如果他們知道,那些教科書上如雷貫耳的名字曾經就在他們身邊,就在這里談天說地,和主人吟詩作畫、探討人生奧妙,他們又會對朝夕作伴的菁菁校園,對康平路這片土地,生出怎樣的依戀與懷想!
記者:張文菁
編輯:寧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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