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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輝
記得2016年,走進(jìn)三里河南沙溝與黃永玉先生相聚。閑聊時說到,當(dāng)年住在同一個院子的老人們,差不多都凋零了。1998年錢鍾書先生去世后,黃先生人還在香港,他寫下《北向之痛》,敘述同住南沙溝兩家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談到一九四七年前后,他與錢鍾書在上海一家左翼雜志上同時受到批判的往事。那天說到老人們凋零,黃先生說,這個院子現(xiàn)在還有楊絳健在。兩天后,楊絳去世的消息得到確認(rèn)。2016年5月25日,楊絳與世長辭,享年一百零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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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六記》
最早讀楊絳的作品是《干校六記》。這是值得一讀再讀的書。她的筆調(diào),看似格外簡潔而冷峻,以冷靜而從容的口氣敘述“文革”期間的親歷,但正因?yàn)槿绱耍屛覀兩钌罡惺艹鰸B透于文字之間的歷史無奈和惆悵。
《干校六記》與另一篇長文《丙午丁未年紀(jì)事(烏云與金邊)》,均是楊絳關(guān)于“文革”經(jīng)歷的回憶。身處動蕩歲月,她內(nèi)心雖不平靜,外表卻極為鎮(zhèn)定,毫不慌亂。身軀瘦小的她,卻擁有精神的偉岸,以坦然、堅毅、倔強(qiáng),面對一切,包括磨難。
她回憶被揪斗、游街的諸多細(xì)節(jié),這樣寫道:“我心想,你們能逼我‘游街’,卻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個體面的人!’”可以這樣承受一切的人,堪稱智者,百年滄桑,她從容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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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飲茶》
《干校六記》,三聯(lián)書店于一九八一年出版,封面由丁聰設(shè)計。她的另一本散文集《將飲茶》,三聯(lián)書店于一九八七年出版,封面由范用(葉雨)設(shè)計。因常與丁聰、范用先生相聚,故對楊絳這兩本書,多了另外一種親切。
寫關(guān)于“五七干校”的《舊夢重溫時》一文,楊絳的《干校六記》當(dāng)然是必讀之書。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奔赴“五七干校”的出發(fā)場面,自然而然深深籠罩著一種凄清,一種感傷。
當(dāng)看到已過古稀之年的俞平伯、已過花甲之年的冰心、張?zhí)煲怼㈥惡膊热俗咴谙路艅趧拥年?duì)列之中,我想,稍稍有一些人道主義精神和正常心態(tài)的人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產(chǎn)生出快樂或者豪邁的情緒。
楊絳便是以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心情,去為錢鍾書送行。這是一個令她難忘的歷史場面。她看到下放人員整隊(duì)而出,紅旗開處,俞平伯夫婦領(lǐng)隊(duì)當(dāng)先。年逾七旬的老人,還像學(xué)齡兒童那樣排著隊(duì)伍,遠(yuǎn)赴干校上學(xué),這一幕令她難以接受。楊絳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她發(fā)現(xiàn)周圍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干校六記》的筆調(diào)格外地簡潔冷峻,但正因?yàn)槿绱耍屛覀兩钌罡惺艹鑫淖种g滲透著的無奈和惆悵。
后來,楊絳也前往干校。她寫到自己的干校生活,一次,在菜園里忙碌著修建一個廁所:
新辟一個菜園有許多工程。第一項(xiàng)是建造廁所。我們指望招徠過客為我們積肥,所以地點(diǎn)選在沿北面大道的邊上。五根木棍——四角各豎一根,有一邊加豎一根開個門;編上秫秸的墻,就圍成一個廁所。里面埋一口缸漚尿肥,再挖兩個淺淺的坑,放幾塊站腳的磚,廁所就完工了。可是還欠個門簾。阿香和我商量,要編個干干凈凈的簾子。我們把秫秸剝?nèi)ネ馄ぃ瑒兂龉饬锪锏男咀樱寐槔K細(xì)細(xì)致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我們非常得意,掛在廁所門口,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誰料第二天清早到菜地一看,門簾不知去向,積的糞肥也給過路人打掃一空。從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門簾。……我們窩棚四周散亂的秫秸早被他們收拾干凈,廁所的五根木柱逐漸偷剩兩根,后來連一根都不剩了。
——(《干校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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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癩子》
在寫作這些散文之前,楊絳以翻譯著稱,她翻譯的《堂吉訶德》與《小癩子》,均為西班牙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小癩子》僅三萬多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本,六十四開本,小巧得可愛。其封面設(shè)計典雅古樸,遺憾未注明設(shè)計者。
《小癩子》是西班牙十六世紀(jì)作品,作者身世不明,被譽(yù)為西方文學(xué)中流浪體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楊絳根據(jù)英文本轉(zhuǎn)譯,試摘錄一段如下:
“我站在床一頭,他站在另一頭,兩人同鋪這只破床。這事并不麻煩。兩條長凳上擱個蘆葦架子,就算是床,上面鋪一條黑褥子,遮上個單子。那褥子雖然還當(dāng)個褥子用,經(jīng)年不洗,臟得不像個褥子,里面絮的羊毛也太少了。我們鋪下褥子想把它拍拍軟,可是天生硬東西怎么也變不軟。這見鬼的褥子里沒什么絮的,攤在蘆葦架上,一根根蘆葦都襯得分明,恰像瘦豬身上的肋骨。上面我們又鋪了一條跟那褥子半斤八兩的毯子,我也說不上那是什么顏色。”
——(《小癩子》)
讀這樣的譯文,簡直就是享受。文字簡樸,純凈,看似平淡無奇,卻韻味十足,盡顯古典小說敘述藝術(shù)的俗雅并存的古風(fēng)。這才是文學(xué)翻譯的至高境界,非楊絳這樣學(xué)貫中西、文學(xué)功底上乘的譯者,難以企及。讀楊絳譯文,即可明白,她后來成為散文大家,絕非一日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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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給李輝的回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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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給李輝的回信(2)
1990年,我準(zhǔn)備寫作一本關(guān)于沈從文與丁玲的書,蕭乾先生告訴我,錢鍾書當(dāng)年曾經(jīng)批評過沈從文,我便致信希望能訪問他。不久,收到楊絳的回信:
李輝同志:
前承組稿來電話,忽忽經(jīng)年,頃奉來函,甚感,即示鍾書。鍾書老病,遵醫(yī)囑謝事謝客。自言與沈先生過往甚少,交誼不深,故“印象”亦淺,無足道也,不敢勞駕。歉甚,即祝
暑安。
楊絳
七月十三日
錢鍾書附筆同候
愿望失空,令人遺憾,但楊絳親筆回信予以解釋、錢鍾書附筆問候,仍讓我感動于兩位老人的周到。見“錢鍾書”簽名設(shè)計為三字一體,更覺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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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味書潭”的五位。左起:金克木、馮亦代、楊憲益、黃苗子、宗璞。(李輝 攝)
很佩服楊絳的記憶。她開頭所說“前承組稿來電話,忽忽經(jīng)年”,是指一年多之前我打電話去約稿之事。1988年歲末,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籌劃新的一年,請七位老人開設(shè)專欄,起名為“七味書譚”。約請的七人分別為:楊絳、金克木、黃苗子、馮亦代、楊憲益、董樂山、宗璞。為開設(shè)這個欄目,曾請他們聚會,除楊絳和董樂山之外,其他五位前來。雖然七人未到齊,但也屬難得。我為他們五位拍攝了一張合影,珍藏至今。
談沈從文一事過去。后來,為席殊書屋薦書專家一事,我再去信邀請兩位先生,回信沒有同意。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多么不懂事,我連此類小事也前去打擾老人。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98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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