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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年砍柴
沒有功名的秀才
譚人鳳故居
湖南子弟善攻取,手執鋼刀九十九。
電掃中原定北京,殺盡胡人方罷手。
各位看官讀完這首詩有何感受?可能會覺得“詩味”不夠吧。其意境不佳,且語句不雅馴,頗似戰斗口號或民間讖語。
沒錯,這首詩就脫胎于讖緯之語。相傳劉伯溫所作的《燒餅歌》中唱道:“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手。炮響火煙迷去路,遷南遷北六三秋。 可憐難度雁門關,摘盡李花滅盡胡。”《推背圖》中亦有類似的表述。魯迅后來在《詩和豫言》中說道:
“豫言總是詩,而詩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過詩而已,詩卻往往比豫言還靈。例如辛亥革命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這首詩的作者是“年紀最長的辛亥革命元勛”(比孫中山還大6歲)譚人鳳,武昌首義爆發后,湖南長沙革命黨人率先響應,清廷派大軍南下企圖“剿滅”革命軍。1911年10月27日,王隆中(湖南武岡人)率首批湘軍北上支援湖北兄弟,在誓師大會上譚人鳳作此軍歌鼓勵將士。由此詩風格可一窺譚人鳳的經歷、審美和文才。
提起譚人鳳,我聯想到《水滸傳》中吳用這樣的“江湖秀才”。事實上,譚人鳳就是一個脫胎于會黨、身上江湖氣十足的革命元勛。這個氣質和他人生經歷關系甚大。
湖南籍的辛亥革命元勛,后世的排行大約是黃興、蔡鍔、宋教仁、譚人鳳、禹之謨、陳天華。其中最年輕的是蔡鍔和宋教仁,1882年出生,兩人也都是英年早逝,宋于1913年被刺殺,蔡鍔1916年病逝。但宋、蔡二人在短暫的歲月里,建立了一造共和和再造共和的不朽功勛。陳天華1875年出生,死得最早,1905年即在日本滔海自殺。黃興1874年出生,算是這幾位留日湘籍青年的大哥,其于民國建立亦功勞最大。
這六人中有兩個前輩級別的“土秀才”。一是湘鄉縣青樹坪人(今屬雙峰縣)禹之謨,1866年出生,1907年被清朝官府殘殺于靖州監獄。
其二為譚人鳳,他是這幾人中年歲最高的,1860年出生,而謝世最晚,1920年病逝。60歲在今天算是短壽了,但在辛亥革命的眾多烈士和元勛中,得享花甲之壽,已是上天垂顧了。
若論家境、教育經歷、出生的時代和地域,譚人鳳是最不利的。黃興、蔡鍔、宋教仁年輕時即留學日本,眼界開闊,很早便致力于反清和民主革命,禹之謨生在湘鄉縣一個商人家庭,家道殷實,年紀輕輕因經商而游歷各地。
很不幸,譚人鳳出生的1860年是一個尷尬的年代。如果他早生二十年,趕上了湘軍崛起,沒準和同鄉魏光燾一樣,加入湘軍出省作戰,只要不死,就能獲得“平亂”的紅利;如果晚生十幾、二十幾年,和黃興、蔡鍔、宋教仁這些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一輩人,在少年時趕上變法維新,科舉從衰到廢,新學堂漸起,則可能早早走上讀“新學”的人生道路。譚人鳳所生長的新化縣福田村(今屬隆回縣鴨田鎮南灣村)地處雪峰山東麓,是新化縣乃至寶慶府的西鄙,再往西就是湘西溆浦了。這個偏僻的村莊距離新化縣城也有80里山路,去寶慶府城、長沙省城就更遠了。譚人鳳家世代務農,有少量田地,全家長年掙扎在溫飽線上。兄弟六人,他最少,“滿崽后來福”,有兄長的幫助才得以進私塾讀書。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條都不占。
說譚人鳳是“江湖秀才”,那是對他的尊稱,其實他連秀才的功名也沒有取得。湖南安化籍的革命黨人陳浴新(1890—1974)在《湖南會黨與辛亥革命》一文中,說譚人鳳“十三歲作秀才”是不確的。譚人鳳曾撰文談到他1883年(23歲)仍參加院試(科舉時代童子試分縣試、府試、院試三階段,都通過后才考取生員資格,即俗稱的“秀才”)。1990年他30歲時最后一次參加童子試,因為留著胡須被考官斥責為“痞棍”而發生沖突,憤而罷試出場,從此絕意于科考。所以,終其一生他只是個“童生”,所謂“秀才”大約是江湖人士對他這位讀書人表示尊重。十三歲應該是他是第一次參加童生試,后以訛傳訛,陳浴新不審而加以采信。
這樣一位眼看著就要終老于窮鄉僻壤的老童生,突然在三十五歲那年腦殼開竅,萌生反清革命的念頭。而且是馬上付諸行動,把生死置之度外,百折不撓走到底。
譚人鳳的中年危機
光緒二十一年(西歷1895),歲次乙未,對清帝國來說是一個重要年份,因甲午(1894)戰爭慘敗于一向為天朝所輕視的蕞爾小國日本,這一年春天,李鴻章赴日本與戰勝國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是年也為譚人鳳的人生轉折之年,這位此前不問時政的鄉村塾師的小宇宙爆發了,自此矢志反清。
促使譚人鳳的思想重大轉變一大重要外因正是甲午之戰清廷的戰敗。
1913年因參加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譚人鳳再一次逃亡日本,在福岡縣太宰府撰寫了自傳《石叟牌詞》,記述其五十多年的人生經歷。這份自傳很有意思,每一節分“詞、圖、敘、評”四部分。第一部分的“詞”以彈詞的形式敘述經歷,押韻;第二部分的“圖”則使用骨牌的圖案組合來詮釋天地之變化;第三部分的“敘”則以散文的形式敘說,權當彈詞的補充;第四部分的“評”這是對相關人物、事件的評點。
譚人鳳在第一節的“詞”中曰:
問蒼天,何事把中原畀予胡人占?山河黯淡,遍地腥膻?二三良友夜談玄,說到揚州十日慘,嘉定三屠冤,使我雙眉倒豎,五內血煎,天地交泰待何年?
在此節的“敘”中,譚人鳳交待了其心路歷程:
余三十六歲前(按:中國傳統鄉村年齡按虛歲計算),尚泥于試貼詞章,未究時事。乙未年,館于村內義學,偶遇鄒價人先生經過,款而留之,談論皆古今中外大事,瞠目無所對,心甚恧焉。丙申年(1896)聘為村內教習,余亦師事之,四項因之一變。丁酉、戊戌、丁亥(1897、1898、1899)三年,購閱《時務報》、《新民叢報》(因為《清議報》之誤記,當時《新民叢報》尚未創刊),感觸愈多。拳匪亂后,邑中留學諸子,感受刺激,假期回國,盛稱日本之強,由于倒幕后,施行種種新政,革命之思潮,遂蓬勃不可復遏也。
譚氏文中的鄒價人即鄒代藩,為新化羅洪人(今屬隆回縣),距譚人鳳的家相距十來里山路。羅洪鄒氏是著名的書香門第、輿地世家。鄒代藩的祖父六兄弟曰漢紀、漢璜、漢勛、漢嘉、漢章、漢池皆是一時俊杰,在地學方面皆有造詣。其中行三的鄒漢勛學問更為精湛,舉人出身,與魏源、左宗棠、江忠源交情甚篤。湘軍軍興后,鄒漢勛、鄒漢章投筆從戎。鄒漢勛隨江忠源一起戰死在廬州,尸首無存。
這樣一個清帝國的忠臣烈士之家,后代卻出了多位反清的革命者,如鄒代藩和侄子鄒永成——鄒永成遠比其父輩激進。雖然因鄒漢勛、鄒漢章過早而歿,家族沒有獲得多少湘軍平定太平天國的血酬,但生長在這樣一個文化家族遠比譚人鳳家更有社會資源,也更能為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鄒代藩的堂兄鄒代鈞(鄒漢勛的長孫)在左宗棠、曾國荃等湘軍大佬的關照下,隨劉瑞芬出使外洋,后成為京師大學堂地理總教習,參與了長沙時務學堂和新化實學堂(今新化一中)的創辦。
由于家族背景的優越,鄒代藩的眼界遠比譚人鳳開闊。在與鄒代藩結交并徹夜長談之前,譚人鳳正遭遇了中年危機——人生過半,未來的路往何處走?
譚家是一個典型的自耕農家庭,清光緒三年(1877),譚人鳳父親譚忠宅去世,光緒九年(1883),譚家幾兄弟分家析產,這一年,譚人鳳參加院試落第。光緒十六年(1890),三十一歲的譚人鳳最后一次參加童生試,因與考官沖突沒考完就從考場退出。斷絕科考出仕念頭的他除了耕種幾畝薄地,便在村內的義學當塾師,掙點微薄的束脩補貼家用。到1895年時,他的長子一鴻十二歲,次子二式九歲。在中國傳統鄉村,這個年齡的男子還處于社會的底層,基本沒什么翻盤的機會了。老老實實認命,把兒女拉扯大,為其婚配,幾乎是人生的最重要的任務了。
譚人鳳卻不是一個認命的人。他性格剛直,為人俠義,好打抱不平,在四鄰八村算是一位名人了。附近的土豪地主,幾乎被他罵遍了。——對這樣一位家境貧寒、不畏強暴、能說會道、文墨通暢的讀書人,一般的大戶還是忌憚幾分的。
在與鄒代藩碰撞之前,如其自傳所言,“尚泥于試貼詞章”——只用心做八股文和試帖詩。福田村實在是太封閉了,他也無法去了解大山外面那些時事呀。鄒代藩正好路過福田,在小地方有些名氣讀書人相互都知道,譚人鳳特別好客,于是把鄒代藩留在家中,殺雞備酒款待。兩人喝酒長談,越聊越盡興,越聊越投機。就這樣,鄒代藩成了革命引路人,開啟了一位不得志的老童生人生小宇宙。譚人鳳和鄒代藩結為終身摯友,兩人后來成了兒女親家。
他們聊什么呢?“談論皆古今中外大事”,湘軍在“甲午之戰”中的敗績應該是重要內容。
譚人鳳、蔡鍔這些辛亥元勛雖然參加反清,但對鎮壓太平天國、延續清廷一個甲子壽命的鄉前輩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江忠源等人的事功、品行卻是欽佩的(禹之謨則不然),湘軍的戰績也使這些湖湘后起之秀引以為傲。鄒代藩作為湘軍將領的后代,就更不用說了。
甲午戰敗,對中國士人特別是湖南士人刺激甚大。戰爭前期,淮系的北洋水師和陸軍慘敗,清廷想通過換上湘軍來改變戰局,兩江總督劉坤一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北上督師,陳湜、魏光燾、李光久等湘軍宿將和二代目率軍出關作戰。可是他們面臨的情勢遠非當初對太平軍可比,所拼湊的部隊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常備軍,憑血性和勇氣怎堪與經維新變法而強大的日軍作戰?可說,這支“湘軍”遭遇到日軍的降維打擊。
湖湘士人在痛心之余,議論敗局的原因,其中有識之士最終歸結為清廷政治上的腐敗,覺得非變法不可。1898年維新運動,湖南為發源地之一,變法失敗,譚嗣同等人被拿到菜市口殺頭,眾多開明官員被牽連,曾國荃的孫子、譚嗣同的好友曾廣河仰藥自殺。湖湘士人包括湘軍的后代對清廷由失望進而怨恨,主張從維新走向變法,亦是符合情理和歷史的邏輯。
可以想象一百二十多年前湘中望云山下一個荒村里,一燈獨明,見多識廣的鄒代藩對譚人鳳情緒激昂地談起中外大事,痛斥清廷的腐朽不堪,譚胡子“瞠目無所對”的情形。——價人先生呀,你說的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呀?
第二年,福田村義學聘請鄒代藩為教師,這期間譚人鳳與鄒朝夕相處,受其影響更深。接著譚胡子便是花錢訂梁啟超辦的報紙,接受了新知識,培育革新意識。梁啟超影響了幾代湖湘讀書人。毛曾對斯諾先生回憶他在湘鄉東山學堂的經歷:“當時我正在讀表兄給我的兩本書,一本講的是康有為的變法運動,一本是《新民叢報》,是梁啟超編的。這兩本書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
革命的想法,往往最初發端于一些志同道合者的閑談,譚人鳳在湘中山村和二三好友聊天,談及滿清之惡是如此,孫中山和陳少白、尤列、楊鶴齡這“四大寇”在香港大談反清逐滿及太平天國遺事,倡言革命,鼓吹共和,亦是如此。
坐而論道的下一步就是行動,要糾合同志一起干。在當時,譚人鳳等人一開始能找到的方式,只能是依靠傳統的江湖會黨。
拒絕加入同盟會
譚人鳳不是同盟會的第一批會員。1905年8月20日,中國同盟會在日本東京成立時,譚人鳳尚在國內,一面到處奔走逃避清官府的追捕,一面繼續運動會黨,準備再次起事。
1904年2月15日,一批湖南志士在長沙成立華興會,譚人鳳和黃興、宋教仁、劉揆一皆為創會元老。華興會成立后,緊接著籌備起義,黃興運作哥老會首領、湘潭人馬福益參與,譚人鳳回到寶慶,和同鄉周叔川、李洞天、唐鏡三、肖立誠、戴哲文策劃在湘中舉義,響應長沙馬福益等人。可長沙的起義行動沒開始就泄密了,告密者是湖南大紳士、守舊派代表、做過國子監祭酒的王先謙(他從一位學生那里得知)。官府的差役到處抓捕,黃興、宋教仁等人都跑到日本去避禍了。
1905年初,譚人鳳仍然在湘中、湘西一帶,和老搭檔周叔川一起運動會黨,被清廷的爪牙偵查到了,官府通緝兩人。周叔川是新化縣巨紳,目標大,不得不帶著兒女東渡日本。譚人鳳受到寶慶府同鄉蔡鍔的邀請去廣西做事。當時蔡松坡將軍在廣西主持陸軍小學堂,另外一位新化縣同鄉曾廣軾在桂林任廣西警察學堂總辦。
就在譚人鳳遠在桂林時,其老家福田村相鄰的隆回會黨領袖劉綱領,受革命黨人起義,事起倉促,寡不敵眾,起義失敗,劉綱領被殺。譚人鳳不顧個人安危跑回家鄉善后,把參加起義的散兵安排到老家附近的村莊隱匿。不久被人告密,兩位散兵被抓捕殺害,譚人鳳成為當地官府追捕的頭號人物了。此時,他不得不走,在1906年11月,譚人鳳和長子一鴻、次子二式一同來到了日本。
到日本后,自然和先期抵達的華興會成員會合,參加同盟會的活動。1906年12月2日,同盟會在東京舉行機關報《民報》創刊一周年大會,譚人鳳受邀參加了,但是對大會和同盟會的印象非常不好。
譚人鳳在《石叟牌詞》中回憶:
排班列隊會場臨。滿堂紅綠彩,十二頌揚聲,錦輝一館四座盈,人如山海擠紛紛,真像個六合同春。可惜身棲異地,縱夸耀威風八面,本事十分,終是類重陽風雨,飄斜無定憑。
性格耿直的譚胡子剛在國內經歷過血雨腥風、品嘗過戰友犧牲的痛苦,來到海外,看到一群年輕的革命者在安全的地方夸海口,表決心,互相恭維,很不舒服。他敘述道:
入場觀察,祝詞頌語,多涉夸張,蒞會者不下千余人,實極一時之盛。余以為在海外虛張聲勢,于實際無補,大有失望意。佇立片刻,即歸,蓋已等閑視之矣。
作為湘中革命黨領頭人的譚人鳳不想加入同盟會,當然是件大事。唐鏡三一再來相邀他去見黃興,黃興對譚人鳳推心置腹地談了兩個小時,譚方才加入了同盟會。
一旦入會,譚人鳳便為同盟會的發展和反清大業傾注了全部心血和精力。后來同盟會內因山頭林立,爭端不斷,他成為了能彌合爭執、維護團結、威望很高的會內老大哥。他當年目睹的那些“打口炮”的年輕人,不少回到國內,為反清大業犧牲了生命。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7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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