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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何三畏
自開留學歷史以來,中華民族對世界大家庭的一個貢獻,是輸出勞工和留學生,是引進和接受國外的政治、哲學、藝術、科學和技術等等。只要這種文化流是單向的,就說明我們的現代化沒有完成。除非有一天,西方留學生到中國來,也是為了學習現代科學技術,現代政治、哲學和藝術。只有到了這一天,才標志著中國現代化的真正完成。
經過改朝換代的戰亂,1644年,清軍蕩平中原建立王朝,并由此開創了來之不易的百年穩定。這期間,清王朝把明王朝的舊山河擴大了四倍,綜合國力增強,社會享有相對的秩序,沒有大規模的動亂,以此被稱為“康乾盛世”。
但即便這個盛世可以擺脫由盛到衰的歷史周期,也是注定不可持續的。因為正是在這個時期,世界發生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變化,這些變化重新規定了未來世界的進程和秩序。后來的歷史證明,誰處于這個變化之外,并拒絕接受這個變化,就注定了誰的落后。
康乾盛世,正是這種孤立于世界潮流之外并且背道而馳的虛假繁榮。
——1642年,清軍第五次入塞;英國革命爆發。1689年,清王朝簽訂了開拓東北邊疆的《尼布楚條約》;英國國會通過《權利法案》,英國在人類歷史上首次擺脫了專制政治。1748年,清政府繼續加強內部穩定,討伐大小金川;法國人孟德斯鳩第一次在人類政治史上提出了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學說。1789年,清王朝封安南王;法國大革命爆發,釋放政治犯,發表《人權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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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時,清王朝的好日子也基本過完了。1799年,弘歷皇帝逝世,朝廷反腐敗,逼得和珅自殺,但清政府終究越來越腐敗無能。
同時,就在清王朝最強盛的時候,具有革命性的近代自然科學和工業技術在歐洲誕生了。然而,它們也與資本主義革命一樣,與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無緣。多年以后,中國人才知道牛頓定律、微積分和蒸汽機,才知道世界上除了朝廷,還有立憲和議會。
清王朝只是依照明王朝的模式,建立了一個更加專制和極權的封建王朝。它甚至比過去的封建政權還多了一重等級:在官僚體制內部,滿族和漢族官員也是不平等的。而對于知識分子,清王朝堅持絕對的不信任。它一邊依賴漢文化,一邊以極端荒謬的邏輯演繹出各種不可思議的文字獄。在穩定的外表下,思想鉗制和因言獲罪的盛況空前,推動社會轉型的主要因素——自然科學研究、技術創新、工業和商業的進步通道,通通被阻塞。
那時沒有GDP的概念,今人按照今天的方法,論證了那時的清王朝的確曾經闊過:1820年,中國的GDP總量占世界總量的32.4%,居世界首位,到1890年,降為32%,1919年,降為9.1%;1820年,中國的人均GDP相當于世界平均水平的89%,1890年,降為50%,1919年,降為36.7%。
但無論清王朝的統治能力怎樣式微,有一點卻是越來越高漲的,那就是它對世界的無知和對“天朝大國”的自戀。
這個對人類文明作出過輝煌貢獻的古國,這個被李約瑟稱贊為長期領先世界的技術“輸出國”(十六世紀以前),這個被馬可·波羅描述成遠勝于世界各地的美好國度(十三世紀以前),已經病入膏盲。而歐洲各國卻創造了嶄新的資本主義文明,資本正要尋求擴張,它們已經選中了這個神秘的東方大國。但是,很快就要遭殃的清王朝和它的子民,對此一無所知。
巨變發生在十九世紀中葉。在外國豪強的堅船利炮的沉重打擊下,昏沉沉的農業帝國不得不痛苦地認識到,自己并非“天朝”,并且已經遠遠落后于世界,從而結束了妄想,被動承認和接受強大的外部世界。
天朝夢斷的過程痛苦而漫長,充滿了人民的犧牲、國家的災難和朝廷的屈辱。在這個異常悲情的底色下,中國開始了“師夷制夷”及“中體西用”的“洋務”,以應對時局,挽救國運。中國歷史也就以這樣的姿勢跌跌撞撞地栽進近現代。而留學生作為洋務運動的一部分,從此與中國近現代歷史相伴。
古國與少年
留學的第一粒火星是傳教士播下的。
今天,人們公認第一位完整地接受了西洋教育的中國人是容閎,因而稱他為“中國留學生之父”。容閎和他的“留美幼童”事件,負載著此后清王朝官派留學生的所有信息,值得從頭說起。
1828年,容閎生于廣東香山縣一個貧寒之家,后來跟著在澳門打工的父親上了英國傳教士開辦的馬禮遜學堂。這是西方傳教士在中國開辦的第一所學校,實行西式的免費教育。后來,他又隨校遷香港上學。1847年,由香港基督教會提供兩年經費資助,去美國上學。同去的還有兩位分別叫黃勝和黃寬的中國同學。到美國一年后,黃勝回國。兩年后黃寬由教會安排,轉赴英國入愛丁堡大學,后來成為中國第一位西醫醫學博士。而容閎1850年考入耶魯大學,1854年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
容閎畢業后立即回國。他已經全盤西化了。他懷揣著一個教育夢想:“予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
但是,這無從著手。容閎一直設法請人向清廷遞交“派遣留學生”的條陳,鼓吹“日后當收大效”。1863年,曾國藩派遣他赴美采購機器,回國后授五品官,“留學計劃”還是傳達不到朝廷。在清朝,只有四品以上官員,才有奏事權。
1870年,曾國藩被容閎說動,同意領銜上書。
這時的慈禧皇太后早已失去天朝大國的驕狂,而朝廷在此前已經做了一個非常開放的創舉: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任期屆滿,清廷請他任中國出使歐美各國的使臣。蒲安臣于是代表清朝政府與美國簽訂了《蒲安臣條約》。條約第七款規定:“兩國人民均可入對方官學,并受優惠待遇;雙方得在對方設立學堂。”條約換文3個月后,曾國藩上奏,慈禧“依議欽此”。
容閎得知,竟“喜而不寐,整夜睜著眼,好像夜鷹”。
在此之前,1860年,容閎“病急亂投醫”,曾跑到南京去見過太平天國領導人,提出包括他的“教育計劃”在內的各種建議。但農民領袖并沒有羞辱他,還送他一個刻有他的名字和“義”字的木印——他被“官封四品”。
容閎受命于朝廷,立即實施“留美幼童”計劃。但以當時的社會觀念,官員既不愿把自家子弟送去,民間更有關于西洋的種種不祥傳說(現存詹天佑——第一批“留美幼童”——的父親與政府簽訂的具結書,有“聽從中國差遣……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等類似“生死文書”的內容),招收學生非常困難。
容閎在上海設立預科學校招生,應者寥寥,一年竟湊不足第一批的30個名額。他只好一面去香港英政府所設學校中去招收,一面回老家去動員鄉親。以致自1872到1875年整個幼童留學計劃實施期間,4批共派出120名,其中40名為容閎的家鄉香山縣人。
這一群穿著洋裝,盤著辮子,說著洋話,拒絕洋教的中國孩子們身上,寄托著清王朝的希望。可是,在“留美幼童”進行到第10年的時候,突然被全數撤回。
清王朝需要的,只是洋人的“機藝”,所有留美幼童只有一個學習方向——“機藝”。而大清帝國的孩子正在失去中國的“道統”,跟洋人一樣“沒有規矩”。他們相信,即便這些孩子學成歸國,也將要“有害國家”的。兩害相權,清王朝寧要思想不要人,于是召回大吉。
不過,現在回頭來看,或許應該說朝廷的判斷是有遠見的:每年輸出一批孩子,在沒有封建道統的美國讀書生活而后回國,盡管他們的課程只是“機藝”,也是注定會“有害大清帝國”的。
1881年底,已經送出的四批“留美幼童”回國。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們都已經是人才了。他們都被“安排了工作”:“頭批21名均送往上海電報局,二、三批由福建船政局、江南制造局留用23名,50名分撥天津水師、機器、魚雷、電報、醫館等處。”雖然其中大部分還沒有在美國上完中學。
進入二十世紀初,半途而廢的“留美幼童”計劃仍然發揮了作用,“幼童”們在鐵路、外交、郵政、電報、海關、國防及高等教育事業方面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其中的著名人物有詹天佑(鐵路)、梁敦宜(外交總長)、唐紹儀(民國總理)、蔡紹基(北洋大學校長)。
“留美幼童”計劃的中輟,表明清王朝的短見和面對近代社會的張皇與猶豫(近有研究認為,留美幼童的突然召回,也與美國拒絕他們學習軍事有關)。但它開了近代官派留學教育的先河,成為中國近現代化過程的一個重要事件。
容閎是一個異數,他繞過了中國傳統教育的塑造和清王朝的科舉通道,而以其西洋教育背景,成為中國近代化的先驅和開拓者,中國改良主義的創始人,給古老的帝國捎回一股清新的海風。
革命、政權和建設
清王朝撤回“留美幼童”,但無意放棄留學生計劃。事實上,1877年,“留美幼童”實施期間,清廷派出了海軍留學生近百人,分赴歐洲各國學習,回國后擔任各級海軍將領。他們后來在抗擊外強侵略的海戰中,付出了重大的犧牲。近代著名人物嚴復即是此次留英,在格林威治海軍大學畢業,后成為中國“精通西學第一人”,1912年任北京大學首任校長。
到十九世紀中后期,清王朝不惜工本,經過一系列自強措施,終于建立起一支西式海軍。然而,它毫無戰斗力:1884年,南洋艦隊被法國擊垮,1894年,北洋艦隊被日本毀滅。
這再一次給予清王朝強烈的沖擊。官僚階層和上層知識分子開始有了一點共識:要想免受外強入侵,就必須改革,而不只是建工廠,買武器。
在當時看來,最好的典范就是日本:引入了西方的技術和制度,還保持了自身的文化。
于是,中國留學生開始大批涌向日本。1896年,即北洋艦隊遭日本毀滅兩年后,清廷向日本派出了第一批留學生13人。接著各省地方政府也陸續派留學生赴日本。到辛亥革命前夕,中國官費、公費和自費留學日本者總數達到萬人之多。
跟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留學生去西方學習科學技術和軍事不一樣,這一次,到日本的留學生則主要是學習文科。
然而,無論是留學西方或是日本,無論是引進科學技術,或是思想制度,只要是近現代的元素,對于還處于封建時代的中國社會來說,都是革命性的,對于清王朝來說,都只能加速它的崩盤,這與引進者支持還是反對皇權無關。
留學生是革命派還是保守派,取決于他們對當時國際國內形勢的看法,即他們認為清政權是否能夠改革,是否可能在此基礎上建設更強大的國家,或者是根本無可救藥,只有革命。大致的情況是,十九世紀后期,大多數的傳統士紳和接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仍然希望改革清政府;但到二十世紀初,多數留日學生和國內新教育體制下的學生們堅信:推翻清朝統治是拯救中國的唯一道路。
二十世紀初葉,數以千計的留日學生在組織革命社團,醞釀革命激情。1905年夏天,孫中山來了。他聯合了各革命團體,組成中國革命同盟會,簡稱為中國同盟會。同盟會提出的口號有明確的革命性質:“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這意味著清王朝的末日不遠了。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留日學生是辛亥革命主導者。大量留日學生回國投身革命,以致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人數驟減,第一次留日高潮到此為止。
辛亥革命成功,清王朝在“師夷制夷”的迷夢中玩完,綿延數千年的封建帝制就此終結。
接下來是更為風雷激蕩的年代。中國留學精英走向歷史前臺,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社會此后的走向。
1915年,反對“二十一條”,李大釗曾代表中國留日學生總會起草了《警告全國父老書》,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留日歸國學生蔡鍔組織護國軍以武力征討;
1915年以后,新文化運動,由留學生發起,《新青年》雜志的核心人物全是留學生;1919年,五四運動中居于領導地位的是留學歸國學生;
1912年至1928年,北洋政府先后更換了32屆內閣,歷任國務總理和內閣閣員中分別有四成和五成為“留學”出身,而20年代的24任外交部長,幾乎全為歐美的留學生;
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出席代表12人中只有4人沒有留過學;國民黨及民國政府許多黨政要人、軍事將領如蔣介石、胡漢民、戴季陶、閻錫山、何應欽、白崇禧等曾留學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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