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鳳凰網《風暴眼》
作者 | 呂銀玲
最近,上官正義在磚廠圈子火了。各地磚廠老板、搬磚工頭瘋狂地刷他的視頻、追蹤他的IP動態,生怕下一秒,他就出現在自己眼前,壞了生意。
從湖南、河南,到山西、廣西、云南、湖北……自今年6月以來,不到四個月時間,上官正義跨越多省,舉報27家黑磚廠(公司及個體戶)強迫勞動的情況,解救了超過200名殘障工人。鳳凰網《風暴眼》注意到,近期他更是日夜兼程,幾乎2天曝光一家黑磚廠。
有工人像“水牛”一樣被困在磚廠里,不干活就挨打,工資不見分文,多年來只剩一身傷疤與嶙峋瘦骨。而這只是“殘障人員被強迫勞動”現象的冰山一角。
在奔波的間隙,9月23日,上官正義接受了鳳凰網《風暴眼》的專訪,回想起每一起解救行動的細節,工人惡劣的工作環境歷歷在目。他發現,有專門家族式團伙長期盯梢、拐騙殘障人士,再利用線上平臺和熟人網絡進行交易,形成非法用工的灰色鏈條。他們是如何躲過監管的?為何長期無人發現?他感到不解。
盡管2007年山西黑磚窯案曾震驚全國,多名責任人被嚴懲,但這樣的黑磚廠至今仍未絕跡。從曝光非法代孕到解救搬磚奴工,民間打拐志愿者上官正義揭開了隱蔽在現代社會的又一個陰暗角落,令人不禁驚呼:“這竟是2025年的事情?”
越來越多的線索通過網絡集中到他手里,尋親者將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身上,這驅動著上官正義無法停下腳步——“哪有什么俠義不俠義的,說白了就是良心上過不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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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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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救200多名殘障人員,只是冰山一角
風暴眼:您最近一直在各地曝光黑磚廠,能介紹您的行程和發現嗎?
上官正義:是的,最近幾天去了湖北,此前還有湖南、河南、山西、廣西、云南等地。有時候一天跑幾個省,昨天一整夜基本一直在路上。一些黑磚廠平時也在觀察我的IP動態,所以有些時候在確認安全、把事辦完之后,才會在當地發布動態。
業內在密切關注我的一舉一動,其實這樣也好,至少能起到間接的震懾作用。從我解救的人員情況來看,他們失蹤了10年、20年甚至30年,解救后都表示還有更多人在各地磚廠干活,這就印證了這種現象從未間斷,一直存在。
困在黑磚廠里的殘障人員,很多還有一些行為能力,也期待著與家人團聚。我印象很深刻,有個從河北秦皇島解救的人,1997年失蹤,到現在已經28年了。失蹤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還沒出生,現在回去早已物是人非,他的戶口都被注銷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在法律上已經“不在世”的人,還是被找到了。不只家人很激動,整個村子的人都輪流去看望他。
今年6月以來,我已經解救了超過200名這樣的殘障人員,涉及27家公司和個體戶。我在網絡上曝光的,只是個別特別嚴重的。有些地方配合解決問題,我就沒發出來——我的目的是解決,不是曝光。
即便如此,這個數據仍是完全沒想到的,而已經解救的人員也只是冰山一角。我最擔憂的是那些仍被藏匿、被長期轉移的人——他們去哪了?怎么找到他們?
風暴眼:找到這些被困的殘障人員時,您看到他們的工作環境是怎樣的?
上官正義:這些被解救者有個共同特點:體型都極其消瘦,手已經完全變形了。他們這些年超強度、幾乎無休息地勞作,卻沒有得到相應的保障,連最基本的伙食都跟不上,這對他們身心傷害太大了。我記得有個地方,他們夏天煮一鍋面條能吃好幾天。高溫下面條第二頓就壞了,別說放幾天了。但他們是殘障人員,沒有任何自我保護意識。
裝磚的上車區域,頭頂上是鐵皮,雖說用來遮陽遮雨,但夏天接近40度高溫下,在鐵皮底下就相當于在蒸籠里。地表的溫度、剛出爐的新鮮成品磚的溫度,多重疊加,那個熱浪真的很難形容,人站到磚面前,呼吸都困難。
還有粉塵,肉眼能看到顆粒狀的粉塵。磚燒出來之后,周圍基本上是煙塵滾滾的狀態。他們要通過手和鋼夾把軌道上的成品磚抱到車上,這個過程就會產生粉塵。有時候陽光從鋼棚的縫隙照進來,那些微小的粉塵就像小煙囪冒的煙一樣,特別明顯。
這些地方還裝了巨大的排氣扇,讓粉塵無法沉降。工人在旁邊干活,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這大大增加了患職業病的風險。
風暴眼:這些工人的工作時長、勞動強度,您能介紹一下您看到的情況嗎?
上官正義:正常的工人在工廠干活一般是兩班倒,比如從中午12點干到晚上12點,更何況他們這些人。我得到的很多信息都說,他們只能沒日沒夜地干,磚廠生意好的時候,哪會讓他們閑著?說白了,是在多重壓力下被剝奪了正常休息的權利。
我會特別留意他們的身體狀況,比如有沒有挨打,有沒有明顯的傷痕。最近解救的一個人,他一伸手,我就愣住了——他的手已經完全變形了,手指上全是老繭,翻過來看著更嚴重,連肉都沒了,就剩一點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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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您與他們能夠正常交流嗎?有哪些回應或瞬間讓您印象深刻?
上官正義:他們沒法正常交流,有的說話語無倫次,也有少數人能表達出一點自己的情況。比如問他們有沒有錢,他們也能有一些反應。
在湖南臨湘,6月初我關注的第一起涉嫌強迫勞動的磚廠,當天有一個被解救的人在派出所說自己是廣東人,我剛好會說粵語,就用廣東話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叫劉付某某,是廣東省茂名市某村人。當時旁邊的人問我他說的是什么,我隨口說:“他胡說八道的”。
我心想,一個50多歲的人,哪會叫這種四字名字?結果他可能聽懂了,就在桌子上給我寫,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這時我仍覺得他只是腦子有問題,在胡說。后來核實身份,他的真實姓名、家庭地址,就是他寫出來的信息。
這讓我特別后悔和內疚。他好不容易被發現,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認真說自己的情況,我卻當著他的面說他胡說八道。我發了相關視頻之后,他侄女是凌晨3點給我留的言,看得出來家里人特別著急。
風暴眼:這說明他失聯之前有一定文化水平是吧?解救以后,他的精神、身體狀況可能和從前已經很不一樣了?
上官正義:我的理解是,在那種環境之下,好人都會被折磨出病來。很多人失蹤了十幾二十年,一直都沒有休息。就說湖南臨湘那些人,過年的時候工頭要回家,你知道這些人怎么辦嗎?工頭會把他們“寄存”到其他過年不放假的廠子里面繼續做工,只需要跟對方說“你管他吃就行,我過完年過來把他接走”。
在工頭的世界里,根本沒有“人”這個概念,不然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對待人家,更不會有強迫勞動這種事。
2
專門平臺買賣交易“大傻二傻”
風暴眼:您說到的這些工頭,他們是什么來歷?商業模式是什么樣的?
上官正義:控制他們的工頭大多是家族式、老鄉式的。目前我們關注到,河南淅川、云南曲靖和昭通、貴州畢節和遵義這幾個地區的人,在全國各地承包裝磚工種的最多。結合已有的案例,每次解救時抓到的工頭,也基本都是這幾個地區的。
他們之間要么是老鄉,要么是親戚老表,比如湖南祁陽磚廠,看管殘障人士的是工頭的老婆,她老公就在廣西磚廠,兩地不遠,他們都是互通消息的,在全國各地有自己的圈子。要是哪個廠子人少、效益不好、出磚少,他們就會把人調到其他廠子去,總之不會讓這些人閑著,而工錢全進了工頭的腰包。
風暴眼:這樣看來,很多當地人、磚廠老板應該都知道這種現象的存在吧?
上官正義:基本上只要用了這些人的磚廠,不管是法人、老板還是股東,其實都知情。這些人在你的廠子里干活,你說不知道,這有點說不過去。我問過當地的工頭和老板,他們說淡季時一個人一天能裝出300塊錢左右的磚,旺季能到500塊。你想,工頭手里養四五個人,一個月就能賺好幾萬。
企業主之所以默許甚至認同這幫人,首先是因為這些人干活沒有怨言,特別聽話,不會惹是生非。可能還有個原因,就是這個工種招不到健康的人——這活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殘障人員就成了他們壓榨的目標。
不過不光是磚廠,一些水泥生產商、經銷商,還有養殖場這些勞動強度大、特別辛苦的行業,我也曾解救過這類殘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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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這些殘障人員,是如何進行交易買賣的?
上官正義:有些平臺打著“介紹所”的幌子做這件事。以前他們很囂張,直接在平臺上發帖介紹“大傻”“二傻”,就像企業招聘一樣,明著來;現在可能收斂了,不像以前那么明目張膽。
在湖南的案例里,被抓的工頭就承認,這些人是從專門的網絡平臺上找的。而且他們內部圈子里也會交易買賣,比如山西臨縣鑫宇磚廠的工頭,我們去時他正從外地往回趕,打電話問他這些人從哪來的,他說有的人是在河南安陽花錢買的。
但這些工頭被抓后,大多會說“我看他可憐,在火車站或者路邊撿垃圾,就把他帶回來了”。這種說辭太冠冕堂皇了,其實查起來不難,就看工頭有沒有給這些人發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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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報之后,有人緊急轉移逃竄
風暴眼:大部分案例中,您舉報后,官方后續處理情況如何?
上官正義:其實我只是協助有關部門解決問題的輔助力量。我在多地報警后,得到當地的支持,個別省份開始搞排查。但比較遺憾的是,凡是我到現場報案的,都能找到殘障人員、抓到工頭;可我沒去的地方,私下把線索轉給當地,往往找不到殘障人員。甚至有時候我到當地現場報警,警方還沒趕到,工頭就已經逃竄了。
比如廣西欽州貴祥磚廠,我先到現場接觸了磚廠老板,也看到了那些殘障人員。但在報警后,我在車里等著警察來,就看到工頭從生活區沖到搬磚區域,讓殘障人員趕緊逃竄,現場最后只留下一個人。
還有廣西百色平果市的解救案例中,我私下把線索轉給公安,結果時隔20天左右,屬地才去了現場,說問了老板,老板表示沒有殘障人員。我隨后又得到線索,在屬地去之前,老板就已經讓這些人藏匿到后山去了。
后來我發了一條微博,把時間線列出來,質疑當地反應遲緩。之后當地又聯系我,說成立了多個工作組,找到8名殘障人員,抓到了工頭。
現在我最擔憂的問題,是真心希望有關部門能解救殘障人員、打擊犯罪,而不是讓排查流于形式。否則其實是在驅趕這些工人,驅趕之后反而可能引發新的社會問題和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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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有些家屬也提出疑問,疫情期間全民核酸檢測,為什么當時黑磚廠里的工人沒有被查出來?
上官正義:這確實是大家都想不通的問題。而且磚廠是個特殊行業,管它的部門其實很多:自然資源部門負責監管取土、用地是否合法,人社部門負責規范用工,應急管理部門負責安全生產等排查,生態環境部門負責環保合規,還有屬地的鎮、社區也會查。這些部門隔三差五就去檢查,看到那些人的狀態,難道沒發現問題嗎?
特別是湖南岳陽艷飛磚廠,它前身是如斯磚廠,2020年就被查出強迫14名智障人員裝卸磚塊。再比如湖南冷水江明桓磚廠,2017年8月,里面有個殘障人員死亡。后來查到死者是云南人,最后磚廠只賠了35000塊錢。這么多年一直還在用殘障人員,他們為什么這么膽大?可能覺得成本太低了——35000塊錢,一個人兩個月創造的收益就賺回來了。
如果按正常的死亡賠償標準,怎么可能才賠這些?有些地方找到人之后,壓根不告訴家屬他們被迫勞動的實情,只說“我們發現你家人在流浪,你來接走吧”,這種情況下,家屬要是能拿到三萬多,可能都覺得慶幸,哪還會追問其他?
風暴眼:這些工人后續要拿到自己的工資和賠償,會面臨哪些困難?
上官正義:我現在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給當地有關部門建議,先凍結工頭和工廠的資金,防止被轉移。
有的地方就算廠子沒錢,政府也愿意先行墊付,按照國家最低工資和最高工資標準的折中數額,家屬來領人的時候先給一部分,后續還會提供法律援助,支持家屬起訴要求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工資是應得的,先解決,精神損失賠償再走法律途徑,這就很好。
很多殘障人員的家庭條件本就不好,他們失蹤這么久,家里可能兄弟已經結婚成家,日子也不好過,有的父母都去世了,誰來養他?要是能追回勞動報酬,他回家后至少有基本的安置保障。
比如艷飛磚廠解救的河南商丘的一位工人,家里拿到了9萬多,加上數千慰問金,對家屬來說,會覺得有關部門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可要是沒這筆錢,工人回家連房子都沒有,買床被子、買個風扇都需要錢,根本沒法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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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拐賣成年男性納入刑法”
風暴眼:您每天收到諸多線索,是怎么梳理、跟進的?
上官正義:我只是個輔助有關部門的老百姓,身后有千千萬萬的好心人主動提供線索,而且線索都特別精準,一查一個準,這都是大家合力的結果。這些精準的線索,基本上都是磚廠內部人或身邊人提供的——他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雖然業內一直關注我的動態,但即使我到了現場,他們也不會發現。有的地方,工頭當著我的面刷我的抖音,聲音還挺大。他們也想不到手機里的人就在眼前,因為都抱著僥幸心理,所以也就大膽妄為。
還有一些尋親的家屬一直和我站在一起。有位叫杜后琪的父親,孩子被拐之后一直杳無音訊,現在差不多也該20歲了。有一次我們在磚廠發現過20來歲的年輕人,他就想跟我一起去看看,說不定里面有他的孩子。沒辦法,只能到處多試試。后來他常和我一起到一些磚廠,幫著開開車,搭把手。對那些殘障工人,他特別能感同身受,會聯想到自己的孩子,總是念叨“造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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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在這些解救過程中,您遇到過阻撓或者威脅嗎?
上官正義:遇到過。那天在冷水江明桓磚廠,我一個人去的,解救了16個工人。當時磚廠的人還很囂張,有人威脅要打我。找到人之后,老板趕緊讓那些殘障人員往后山跑,我沖進去把人攔下來,一邊吼一邊大聲呵斥,“別跑!”這時候磚廠的人圍上來我問:“你干什么的!”一直阻撓,直到警察制止了他們。
這磚廠還有緬甸人長期在里面干活,這次在湖北也看到了緬甸人,這些屬于“三非”人員。當下不管是外籍人員還是國內人口,磚廠有多少人,一統計就該清楚。緬甸人跟我們長得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可還是有人把他們藏匿在里面。
風暴眼:您評論區有很多人還在尋親,您對他們有什么想說的?
上官正義:大家關注這個問題是好事,只有關注了,這類問題才可能慢慢減少。凡是有親屬失蹤,特別是殘障人員失蹤的,直系親屬一定要到有關部門報案并采血。這樣才能精準、快速地找到家人。我評論區下面,好多人在找父親、找舅舅、找叔叔、找鄰居,大家一起努力,或許這些人還在某個角落等著我們去找他。
此外,買賣男性、強迫勞動這些行為情節惡劣、社會影響大,但現在刑法第240條只將針對婦女兒童的特定情形認定為拐賣,成年男性沒有被納入。所以我一直在呼吁,把拐賣成年男性納入刑法,和拐賣兒童犯罪同等對待,對拐賣殘障人員的行為從重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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