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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由之
我是跟著哥到陜北插隊以后,才聽說黑戶的。黑戶,顧名思義就是沒有戶口的人。陜北的深山里,人煙稀少,又很窮,還有人想到這達兒來當黑戶?我百思不得其解。
老鄉說,跑到這兒來當黑戶的多是榆林人,還有安徽人。在陜北老鄉眼里,安徽比陜北還窮還苦寒,餓死過很多人。
我們莊的黑戶楊青山,據說就是安徽人。從安徽逃荒到榆林,又從榆林逃荒到我們這達兒。
我和楊青山,也算是半個老鄉吧。
楊青山是我們一隊的,剛到大莊河時,我和他打過照面,很長時間都沒說過話。他瘦瘦高高,鼻梁也很高,空身黑襖黑棉褲,和大多老鄉一樣,腰間扎根草繩。在山上鋤地,他總是死焉搭拉的,不言傳,手里的鋤頭有氣無力。不是低頭呆看著腳下的土坷垃,就是仰頭看天上的日頭。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偶爾他也會用眼角的余光,躲閃著掃一眼身畔的人。他的眼睛也是長長彎彎的,但目光卻挺有力道。只是,那躲閃好像有點兒見不得人,心虛。因為,他是黑戶?
婦女隊長高胖子,罵他:溜光錘。
陜北話,溜光錘的意思就是偷奸耍滑,干活不下力。
后來,我當了民小教師,和楊青山才多了幾分接觸。他女兒秀秀是我的學生。陜北的女娃多漂亮,秀秀則是漂亮女娃中的漂亮的,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鼻梁挺直,說話細聲氣,常常低著頭,用兩手搓著衣角。小手卻是黑黑的,都皴了,上面布滿了血口子。秀秀的眼睛隨她媽媽,黑而亮。莊子里的人都喚她媽媽大娃,想必是小名,我不知她的姓與大名。莊子里的人還說秀秀的媽媽是個半憨憨。她腦子不清晰,但還能干點簡單的話,所以老鄉說她是半憨憨。其實,不管是細看還是粗看,大娃都是個非常俊秀的婆姨,甚至比年少的女子還俊俏。她皮膚雪白,透著些紅潤。只是,她的眼睛里好像總蒙著一層霧,恍恍惚惚。常常對著一條狗,一頭豬,還上樹梢上的小鳥怔怔發呆,悄沒聲地看上半天。沒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啥。問她在作甚呢?她也就抿嘴一笑,不回答。老鄉說她是解不開。解不開,也就是不明白。
我沒有見過她的父母,她嫁楊青山,是隊里的老鄉說合的。楊青山呢,因為娶了她,才改變了黑戶的身份。楊青山原先是有婆姨的,他帶著他婆姨還有女兒青蓮,躲我們莊的后溝窯子里,開荒墾地。
后溝窯子離我們莊子有十多里地,山高林深,荒無人煙。楊青山還有兩家從榆林逃荒來的老鄉,在那里依山挖了三眼土窯,又在老林子里開了一片荒地,悄沒聲地度日。
可到底還是被莊子里的老鄉發現了,老鄉呢,倒也沒啥愿意不愿意,就只覺得他們的日子比自己還恓惶,碗都沒兩個,吃飯得輪流吃,碗口也都豁著口,筷子也沒一根,兩根樹枝枝就算是筷子,灶上的鐵鍋也裂著縫。大家都是受苦人,黑戶則是受苦人中的受苦人,對他們又多幾分可憐。可七傳八傳還是傳到老鄉口中的公家人那兒——公社。據說是上面有政策,不允許,要趕他們走。公社派干部下來,要求大隊:斷黑戶。
一個斷字,斬釘截鐵。
這都是我來之前的事了,聽狗娃說,隊里的民兵去后溝窯子斷黑戶時,楊青山的婆姨已經病死了,就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女兒。女兒喚作青蓮,大約四五歲。莊子里的老鄉見他恓惶,就說合他娶大娃,娶了大娃,也就算莊子里的人了,不用斷他走了。
開始,楊青山還不情愿。狗娃說,楊青山就是個犟哈慫,來來回回說他婆姨才死沒多少日子。還是一莊的人都勸他,大娃除了有時頭腦不清楚,人可是俊俏著哩,心也善。待眾人把大娃推到楊青山面前,他抬頭望望,就莫再說什么,算是答應了,帶著青蓮“嫁”到我們莊里,轉年大娃就生下了秀秀。
我去大莊河時,秀秀才五歲,第二年我當了民小教師,秀秀已經六歲,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小學校開學時,莊子里的娃,大多都來報名了。秀秀和青蓮卻都沒有來,我上門去動員。
天擦黑的黃昏里,楊青山圪蹴在土窯的門檻上,嘴里銜著桿煙袋,悶聲不響。他身后的窯洞里黑漆漆的一片,也不點燈。青蓮坐窯里灶口樹墩子上拉風箱,火苗一竄一竄。
我說什么,他都不回,眼睛看著地,悶頭抽煙。
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問我:上學要錢不?
我搖頭:不用。
他想了想,猶猶豫豫:真個?真個不要錢,就叫秀秀上吧。
我問:那青蓮呢?
他想都沒想就說:她大哩,家里離不開。
就這樣,秀秀成了我的學生。
雖然,楊青山在隊里干活,出工不出力,死蔫搭拉的,但他自己家不大的一塊自留地卻整治的山青水秀,籬笆上青藤一片,絲瓜黃瓜,一朵朵的小黃花,還有長長的紫豆角。地里一畦一畦的辣椒蘿卜,小青菜,茄子南瓜什么的。上工哨子吹響半天,他還常常賴在菜園子里不走,忙忙嘮嘮。
他下得了苦,活也干得比莊子里的老鄉精細。大娃跟了他,日子過得像樣些,有菜吃,有米湯喝。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不讓他自己的閨女青蓮上學?讓秀秀上學也很勉強。
秀秀上學不要錢,但書本費還是要家長出的。楊青山總是推三阻四,不給錢。秀秀上課時不敢抬頭,兩只小手緊攥著衣角,像是她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我只好把別的娃用舊的書給她,還有鉛筆頭,本子。秀秀低著頭,趴在用木板搭在兩塊土坯上的“課桌”上寫作業,很少抬頭,也不和別的娃娃說笑。
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姑娘,又好像隨時都會吃驚嚇。
秋天很快過去了,初冬的早晨,地上鋪著一層白霜,風吹著哨子,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很冷。我們小學校只兩間教室,在莊子邊上的半山坡上,挨著一座破廟。教室和破廟一樣,在風中搖晃著。很簡陋的茅草房,窗戶也就巴掌大,上面糊著毛邊紙。門呢,裂著縫。黑板也裂著縫。
大隊讓各隊輪流給小學校送柴,好讓后隊的娃娃們能吃上個熱飯。大莊河一共四個隊,一二隊在前莊,三隊和四隊在更偏遠的后溝,離前莊四五里地,娃娃們晌午帶干糧,在學校吃。各隊送來的柴只夠熱個飯,天太冷,我就想周日不上課時,帶著幾個大些的娃娃,到山里背些柴回來,上課時也在灶上點上火,暖和些。
下課時,我剛一說這件事,教室嘩地一片笑鬧,娃娃們紛紛舉手,嚷嚷著要跟我去。仿佛不是去背柴,而是像城里的娃娃一樣去秋游,節日一般興奮。我挑了幾個男娃娃,女娃單只挑了尿罐子。尿罐子心細膽大,又很能干,學習特別用功,做事也喜歡動腦子。帶上她,我自己要方便一些。尿罐子的大,是莊子里有名的能人白永寶,頭腦靈著哩。不知他咋想的,竟然給女兒起這么難聽名字,叫個尿罐子。他的兒子也是我的學生,叫丑圪蛋。丑圪蛋可是又機靈又俊秀,比他姐更聰明。有一次,我忍不住問白永寶,咋給娃娃起這么難聽的名字。白永寶笑答,你個城里女子解不開,名字賤好養。倒是黑戶楊青山給他兩個女兒起的名字青蓮和秀秀,又好聽,又文雅。
周日一大清早,天還不大亮,我還在炕上睡著,就聽門外一片快樂的嚷嚷聲,大呼小叫,老師我們來哩。匆匆起床,打開窯門,高高矮矮,來了一群娃娃,斧頭,背繩,干活的家伙都帶著哩,還有干糧。秀秀也在其中。
秀秀的小臉凍得通紅。
我彎身拂拂她的臉,問:秀秀你咋來了,回吧,看把你凍的。
秀秀手里也提著斧子,聽我這樣說,眼睛里立刻汪起淚水。
丑圪蛋在一邊替她說情:老師你就讓她去吧,她背過柴,我也跟我大上山背過柴。
之后,我每次帶娃娃們上山背柴,秀秀和丑圪蛋還有幾個小娃娃都跟著去。教室里的灶一直有柴燒,也稍稍暖和了幾分。
年底,莊子里開社員會,在我們知青窯里。因為討論分紅的事,各家都來人了,自然多是男人,除了我們知青,莊子里的女人家似乎只來了婦女隊長高胖子一人。
知青窯是新箍的石窯,比老鄉家的土窯寬敞,深而長。灶臺上一盞馬燈,搖搖閃閃。因為我們知青窯和牲口圈在一個院子里,有人就把喂牲口白干大的馬燈給提了過來,馬燈比煤油燈亮堂許多。
生產隊的會,總是漫長的。纏纏繞繞,話說著說著又回到原點,扯不出個頭緒。特別是分紅的會,事關每家的利益。那晚說到楊青山家的事,我才突然明白楊青山“嫁”到我們莊子里來后,咋總是愁眉苦臉。平日里我不大注意,大娃還有一個弟弟叫荊衛。看不出荊衛多大年紀,他很矮,柳拐。老鄉口里的柳拐也就是大骨節病,腿彎曲。喂牲口的白干大也是柳拐,走路總是踢踢踏踏。白干大和我啦話時,曾告訴我,是因為這達兒的水不好,才會得這個病。可讓我想不明白的則是,莊子里得柳拐病的多是男人,女人倒沒有,女人不管是女子還是小媳婦,個個面如桃花,有紅有白。
荊衛因是柳拐,身量又矮又瘦,像拿糞耕地這樣苦重的活他都干不了,只能拔拔豆子,干些苦輕的活。且好像他比他半憨憨的姐姐也強不了幾分,頭腦自然也糊涂著,帳也算不清楚,攔個羊吧,還常把羊丟了。隊里也就不敢讓他上山攔羊。
荊衛每年分紅都分不到錢,還因秋天里分到的口糧倒欠隊里的。
那晚算帳時,大隊會計就提出要荊衛還隊里的錢,他拖欠隊里有好幾年了。一臉黑湫馬虎的荊衛一點兒也不著急,望著大伙,依舊笑哈哈的。支書曹文章就生氣了:荊衛,你還笑,你的帳咋辦?也不能一年一年拖。荊衛還是笑哈哈的,有人就罵他:你個鬼仔仔的,笑個球。你倒是還錢呀,今年必須還!荊衛呆笑了好一會兒,慢悠悠地說:要還也是他楊青山還?
圪蹴在暗處的楊青山,一晚黑都沒說過一句話。他“嫁”大娃時,我猜想他可能并不知大娃還有這樣一個柳拐弟弟。聽到荊衛這樣說時,他突然咆哮:你欠隊里的錢,憑甚我還?日鬼哩!
荊衛依舊慢悠悠地回他:你不還誰還?
一隊副隊長嚴鎖跟著也說:你楊青山不還誰還,你要不是跟了大娃,爾格(今天的意思)還是黑戶哩。人哪,要知恩圖報。
咆哮的楊青山,啞了,又圪蹴下來。
隊長曹植貴卻不溫不火吧達著煙鍋,說:荊衛的帳,憑甚要楊青山還?黑戶咋啦?黑不黑戶,都靠得是工分吃飯。
我們知青小組的貓,接著也發表了長篇大論。貓和我一樣,也是老初一的,不過他是實驗班的,比我還小一歲,但他總是很激進。貓講了很多,馬克思,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什么的。聽得我瞌睡連篇,最后總算理清,他的看法和隊長曹植貴一樣,荊衛的帳不應由楊青山來還,楊青山享有我們大家一樣的權力。荊衛的帳就應由他自己來還。他和隊長曹植貴不一樣之處則是:荊衛有柳拐病,隊里應考慮把他的舊帳抹掉,再給他分些錢,要不他的日子咋過?
長長深深的窯洞里,又嗡起一片議論聲。老鄉自然沒有人支持貓的建議,都說他北京城里來的娃,解不開鄉野的事。要是人人都像荊衛,那日子還過不過?各人就是只能管個人,各家管各家。人世間的恓惶人多著哩,你管得過來。
貓自然是不服,又很激動地說了很多。
就有老鄉懟他,那荊衛的那份紅就由你貓來出。貓大包大攬:我出就我出,可道理還是要講清楚……
一片嚷嚷聲中,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生產隊的社員會總是漫長無比,楊青山與荊衛的家事,分紅的具體方案,還是沒有答案,議而不決。
老鄉總是笑曰:開會就是熬眼窩。又熬了一夜眼窩。東方既白,月落烏啼。
日子還是和過去一樣,稀里糊涂地慢慢流淌。常常看到青蓮擔著兩個水桶,搖搖晃晃地往坡上爬。在半坡的石碾子處,她會停下來歇歇腳。歇腳的時候,她總是呆呆地望著小學校教室門前不大的一塊操場,看學生娃娃們在那兒蹦跳笑鬧,瞇縫著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看不出她心里想不想上學?也很少聽到她笑,或者說話。她總是悄悄兒的,像一個淡漠的影子。
離開大莊河后,回到城里,睡不著的夜晚,秀秀和青蓮,偶爾還會從眼前飄過。也不知秀秀后來有沒有再讀書。想必她和青蓮現在早已為人婦,為人母。
我沒有再回過大莊河。倒是哥和他的同學一起回去過好幾次,拍了一堆照片。如今的陜北,今非昔比。山上種了很多樹,我們在那兒時修的梯田,早已被成片的樹林所代替。連綿起伏的大山,郁郁蔥蔥。山角下那條長長彎彎的小河,水也清了,細浪騰漪。
石油隊還在我們莊的地盤上勘探出天燃氣,老鄉家家戶戶都用上了天燃氣,再不用在寒冷的冬日里,去深山老林里砍柴背柴啦。
莊子里居然還辦起一家小餐館,哥他們回到莊子里,老鄉和他們就是在那兒聚的餐,七大碟子八大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我問哥,楊青山現如今過得咋樣?
哥一臉茫然,不記得這個人了。也許是因為他離開隊里早,又和楊青山沒有過交往。哥的同學也都不記得黑戶楊青山了。
只有我和我弟弟羊還記著他,畢竟他是從安徽逃荒去的,和我們算是半個老鄉。愿他安好,還有大娃和荊衛。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61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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