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人間燈色如豆。
一城焚紙,萬灶生煙,照得街衢半明半滅。
我們在火光里低頭,默念亡人的名字,仿佛他們也能順著這縷輕煙,回到案前,共飲一杯涼掉的茶。
古人亦如此。
他們把思念寫在詩里,把紙錢折進韻腳,讓中元不再是日歷上一個普通的秋夜,而是一場跨越陰陽的漫長對望。
今夜,借他們幾行詩句,我們再去探望那些早已走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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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欄邊見月娥。”
——唐·李郢《中元夜》
江南的寺,總是臨水而建。
中元一到,燈市先于月色浮起,金粟欄邊,人影與荷影交錯,像是誰在銀河里撒了一把星子。
李郢說,他看見了“月娥”——那分明是廣寒的仙子,卻也像極了他去年此時還并肩看燈的舊人。
紅燭翠環,香霧綺羅,眾生在佛前求超度,詩人卻在人海里找一張再也觸不到的臉。
原來,熱鬧的頂點就是孤寂:燈火越盛,缺口越亮。
所謂中元,不過是把思念寫到極致,再借一輪月,偷偷把對方的名字念錯。
“絳節飄飖宮國來,中元朝拜上清回。”
——唐·李商隱《中元作》
長安的宮墻,比江南的寺高得多。
李商隱跟著儀仗,去上清宮做一場國祀。
絳節飄飄,像一條不肯落地的紅綢,把道觀的鐘聲和宮門的鼓聲縫在一起。
他卻在隊伍里走神:
“羊權須得金條脫,溫嶠終虛玉鏡臺。”——金釧子該贈與誰?玉鏡臺又照得見誰?
雨聲在殿外一落,他就想起她隔著回廊的那次回頭,像花開迷了路,一腳踏空,從此陰陽兩隔。
國祀的煙火太盛,把私情逼得只能躲在典故里。
可偏偏是這欲說還休,才讓中元更像中元:
大儀式都在為眾生超度,小兒女只在為一人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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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樹涼生霜氣清,中元月上九衢明。”
——清·龐塏《長安雜興效竹枝體》
若把鏡頭再拉遠,便看見整座長安。
萬樹忽低,霜氣從葉背升起,一輪中元月,像被誰悄悄托在掌心,沿著九衢十二街,一路升上去。
小兒奔逐,把青荷葉折成燈盞,一點火,便是萬點銀花,燒出滿城的星圖。
這不是公卿的典儀,也不是詩人的私痛,而是萬民同此夜:
紙錢燒給祖先,河燈放給野鬼,荷葉燈留給孩子——
他們早早學會,用一盞燈去對抗黑暗,用一次燃燒去確認:
“我記得你,你就沒有走遠。”
于是,生與死在同一座城池并肩而立,像兩條被月光拉長的影子,一前一后,卻永不重疊。
“蟲沙何日非人變,猿鶴千年動我思。”
——明·郭之奇《中元節有感》
郭之奇站在明代的風里,看紙灰與楮衣齊飛。
鈸鼓一響,他就知道,那些陣亡的兵、餓死的民、客死他鄉的友,今夜都會循聲而來。
“蟲沙”是戰死者的魂魄,“猿鶴”是漂泊者的哀鳴,時間一久,都化成了他筆底的一聲嘆息。
中元最殘忍也最慈悲:
它逼你承認,所有生命終將變小,小成一張黃紙,小成一撮冷灰;
又許你一年一度,把這張紙、這撮灰,重新寫、重新點燃,讓它們在火光里暫時恢復體溫。
原來,我們年年重復的動作,不過是在練習告別——
練習把沉重的愛,輕輕放下;再輕輕拿起,再輕輕放下。
直到鼓聲歇、紙灰冷,我們才終于敢對自己說:
“去吧,來年再見。”
而“來年”有多遠?也許只是今夜夢短,醒來便又隔了一生。
燈將盡,街衢漸灰。
我們收拾灰燼,像古人收拾韻腳,把未竟的思念壓進紙背,等下一個中元,再翻出來晾曬。
他們曾在詩里點燈,照見死亡的側影;我們今夜讀詩,又把燈遞回給他們。
生死之間,原是一根不斷被點燃、又不斷被吹熄的燈芯。
中元不過一年一會,卻讓我們在火光里學會:
記住,就是最好的超度;
念及,便是最長的陪伴。
來年此夜,愿我們仍能在紙上相逢,再借一輪月,一盞燈,把未說完的話,輕輕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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