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天津日報)
轉自:天津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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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一天,在天津的一個臨街老社區,一間稍顯簡陋的房間里,一位匈牙利作家正在與一位滿頭白發、看上去極為睿智的老人促膝交談。在彌漫著茶香的客廳里,一場跨越了歐亞大陸的思想對話悄然展開。
作家疑惑地問面前的老人:“當這個世界充滿苦難,當不公與恐怖真實存在時,我們如何去追求個人的幸福呢?”
老人淡然一笑:“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你要去愛別人,要成為友誼與善意的使者,對那些受苦的人表示同情,伸出雙手,這就夠了。”
作家若有所思:“就這樣?”
“我能做的就是告訴人們什么是幸福,以及他們如何能找到它,”老人自信地回答道,“我一生都生活在幸福之中,因為我始終是自由的。”
何謂自由呢?在縱情暢談中,老人表露出了一種道家“無為”式的自由,恰若莊子“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灑脫自在,不畏浮云遮望眼,不使俗念擾清心。作家則從他孩子的身上看到,若一個人能坦率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需求和感受,也能尊重他人的邊界,那么便能卸下偽裝,真誠地擁抱他人。
當他們沉浸在“幸福和自由”的探討中時,唐詩的深遠意境、道家的自然哲學,都成了他們品評的話題。這位老人正是朦朧派詩人楊煉的父親,而這位對東方文化如此虔誠與著迷的訪客,則正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
在中國重思與叩問古典文化
這位來自多瑙河畔的作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中國文化迷。他多次來中國各個城市“尋寶”,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在這段跨越中國東部文化重鎮的旅程中,拉斯洛像一位不知疲倦的“文化捕手”,與詩人品茶論道,向書法家請教筆墨氣韻,同園林師解讀山水意境,在戲臺后臺聆聽演員開嗓,于古寺廊下與住持參禪悟道。這位作家對中國文化來了一場幾乎刨根問底式的探尋,試圖以他自己的方式去探究中華文明綿延千年的密碼。他對中國這片古老土地的全部熱忱,凝結為執著的探尋:一個活著的古老文明,在今天如何保持一種奔流不息的“生命力”?
在浙江紹興,一場跨越時空的邂逅悄然展開。拉斯洛在此駐足,于蘭亭和書法家朋友欣賞王羲之聞名天下的《蘭亭集序》;又穿梭于魯迅故居,探訪其童年受教的私塾,體味中國文學巨匠的成長印記;還前往古老的大禹陵、越王陵,探尋歷史的足跡。當漫步于運河縱橫交錯的城市小巷,拉斯洛感受到了這座城市一直延續著的中國古典文化,及其深深扎根于古老中國的靈魂。從大禹治水到勾踐臥薪嘗膽,再到晚清風云,一切都在此奇妙地共存,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在游覽過江蘇與浙江的風景后,他還不想為這段旅程畫上句號,于是又專程北上天津,只為去拜訪詩人楊煉的父親,那位被兒子形容為“中國古典文化的化身”的老人。作為古典文化的踐行者,他雖生活在現代公寓,卻堅持“以儒家倫理待人、以道家哲思處世”——對待子女的生活習慣,不強迫說教,而是給予他們自我選擇的空間和尊重。面對現代社會的快節奏,他仍保持閱讀《論語》《莊子》的習慣,并認為“文化的本質不是復古,而是讓傳統智慧指導當下的生活”。這種通透,讓拉斯洛看到古典人文精神在個體身上的具象化。從儒家文化、莊子哲學到佛教禪宗,他們盡情遨游在中國幾千年的璀璨文明中。這位異鄉人的叩問,也引發了我們對傳承的一種思考:如何激活古典美學,讓它在當代仍然煥發活力。
把千年文明的探尋寫進一本書
拉斯洛把這次旅行寫進了游記《天空下的廢墟與憂愁》。在這本書中,作者化身為主角“拉斯洛·斯坦因”,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開啟了這段文化探索之旅。
從南京的汽車站到蘇州的園林亭臺,從杭州的西湖到寧波的天一閣,每一處場景都成了拉斯洛叩問中國文化的“活標本”。烏篷小船在裊裊煙雨的水面緩緩前行,歷經滄桑卻依舊巍峨的城墻在夕陽下靜靜矗立,古樸莊重的門樓與彌漫著煙火氣息的茶館相得益彰,還有那散發著古韻風華的亭臺樓閣,共同勾勒出如詩如畫的生活畫卷,讓拉斯洛沉醉在中國文化的古韻中。不僅如此,拉斯洛對中國的寺廟禪院也情有獨鐘,先后拜訪了普濟禪寺、法雨禪寺、慧濟禪寺,試圖在古剎的鐘聲與煙火中尋覓心靈的寧靜。
在詩人唐曉渡的帶領下,拉斯洛游歷了以山水秀麗、園林古雅聞名天下的蘇州。“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漫步于拙政園,一石一水皆讓拉斯洛贊嘆不已。人工與自然在此渾然一體,空間布局中蘊含的深刻哲思,也讓他觸摸到了中國古典文化的靈魂。
在和拉斯洛的交談中,拙政園的一位管理人員談及,讓人們獲得“歡樂與幸福”或許才是很多園林建造的初衷。蘇州園林始終都是一個充滿歡樂的地方,人們在這里可以盡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好。與此同時,這些園林也寄托了一種原始的道家觀念,承載著人們希冀擺脫生活重負、沉浸于自然的愿望。在“天人合一”的樸素宇宙觀下,中國人的快樂,投射于園林的寧靜,凝結于無拘的自由。獨自一人靜坐,傾聽溪水潺潺、風的呢喃、樹葉的顫動,沉浸在這株或那株植物的美景中,是何等的靜謐和自由。
值得一提的是,拉斯洛還精通音樂,他擅長鋼琴、吉他等多種樂器,甚至還會演奏中國的二胡和塤。在旅行時,他特意探訪了杭州的浙江昆劇團。盡管昆曲在某種程度上面臨“觀眾只關注服飾、唱腔而忽視精神內核”的困境,但很多劇團仍堅持以“古老師徒制”傳承昆曲——學生通過模仿大師的身段、唱腔掌握精髓,而非依賴書本理論。拉斯洛將昆曲視為“融合文學、音樂、舞蹈、戲劇的藝術活態標本”,尤其贊賞其“工匠式口傳心授”的傳承模式。他在書中詳細記錄了昆曲的教學實踐:細致模仿大師動作,不讀理論、不寫論文,多年后再逐漸形成個人風格。這種以實踐為核心的方式,被他視為保留古典氣韻的關鍵。
穿越“長句迷宮”方見拉斯洛
2025年10月9日,諾貝爾文學獎在萬眾矚目中正式揭曉。這位來自匈牙利的作家,憑借其獨特的文風,以及對末世圖景下人性掙扎與救贖的探尋,成功摘下這一舉世矚目的文學桂冠,為匈牙利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反抗的憂郁》《仁慈的關系》等,大都以東歐劇變為背景,映射了20世紀末匈牙利面臨的衰落現實和迷惘前景。當我們沉浸于他的文字,那灰暗壓抑的圖景便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而轉眼間,這位文學大師又會瞬間切換成“段子手”模式,用戲謔的情節和詼諧的話語讓你在絕望中笑出聲來,在沉重與壓抑的閱讀體驗中,捕捉到生活的荒誕和真相。
閱讀拉斯洛,就像拿著一張滿是隱喻的“藏寶圖”,走進了一個好像沒有出口的長句迷宮——這恰恰是他精心設計的文學世界。環環相扣、密不透風的敘述結構構筑起一個幾乎封閉的世界,其筆下的人物也多在荒誕的境遇中徒勞掙扎,難以擺脫命運的囚籠。而拉斯洛喜愛用長難句的習慣,讓多次翻譯他作品的譯者余澤民絞盡腦汁、倍感煎熬,他形容其作品帶有一種“折磨加享受、窒息式的快感”。
有趣的是,與眾多文學巨匠一樣,拉斯洛并非一開始就投身于文學創作。最初,他承襲父業,攻讀法律,隨后又做過記者、圖書館管理員等,甚至還當過地板打磨工。正是這些豐富的經歷讓他目睹了底層社會人們的絕望與人性異化,遂轉身投入到充滿未知與挑戰的文學創作領域。在弗洛伊德看來,創作是作家潛意識欲望的投射,作家由此找到了一條與眾不同的、健康的宣泄途徑,將欲望轉化為書寫,從而達到一種“升華”。拉斯洛正是憑借著這種“升華”的力量,將其對社會的洞察和人性的剖析熔鑄成文字的利刃,剖開社會肌理的潰爛處,迫使讀者直面生活的灰色地帶。
拉斯洛,這位遠道而來的觀察者,給我們也提出了一道思考題:文明的傳承不是“保存標本”,而是讓傳統在現代中找到“活著的意義”。他為中國文化繪制的旅行地圖,意外地成了照見我們自身的一面鏡子。或許通過一位來自遙遠東歐國度的作家,我們能夠拉開與自身的距離,更深刻地審視與領會我們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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