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路易是法國外譯最多的作家之一,10月底,他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各個城市進行了巡講。他的第一部作品《和愛迪做個了斷》已經出版中文版,這部作品的發行量達到50萬冊,并在法國搬上了話劇舞臺。
胡安焉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遞》也翻譯成多種語言,剛剛在德國出版,在英國和美國、法國也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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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路易,胡安焉,與白夏荷(主持人)。
兩位作家寫作的核心都是個人的經歷,聚焦私密的事件,并且也會分析社會的斷裂、折疊、無形的暴力,也會講述當代社會給我們帶來的希望。他們從自己的生活出發,但是實際上他們的寫作最終也都超越了個體的故事。無獨有偶的對話因此會帶來兩個世界的交匯,并且會回答一個問題:書寫怎樣講述個人的經歷,而同時又帶來普適性觸動的力量?
文學是一種自我救贖的逃遁嗎?
愛德華·路易提及,他寫作的時候用了一種社會的、集體的和政治的視角,而不是以個人的視角。其實寫作并沒有能夠讓他治愈,整個過程總是非常痛苦,很煎熬。對愛德華·路易來說,寫作是一種集體的行為,既然有過這種經歷,其他人肯定也有過這種經歷。“我要去書寫它,我要把這種經歷寫出來,以杜絕它。可能這個想法太瘋狂,這種雄心太過高了,但是我就是這么想的,我承受過這種痛苦,我無法接受別人還要去承受這種痛苦,所以我要寫出來,這就是我的嚴酷的現實。”
愛德華·路易認為,理解暴力是一種對暴力的還擊,是把暴力放到一種危險的境地當中。其實這并沒有那么容易理解,我們如果想要理解暴力的時候,總是會嘗試找它的原因,為什么會有人這樣暴力,它有什么樣的一些機制,哪樣的人有可能對你用言語或者身體的暴力等等,很多人可能會去尋找暴力的原因,而在解釋它的原因的過程中,可能他們會有一種寬容,而愛德華·路易卻是相反的一種心路歷程,暴力非常難以承受。“它越難以承受,我越要用更多的時間去解構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寫《和愛迪做個了斷》這本書的原因。它不僅僅是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也不僅僅是我父親總是用這種言語粗暴對待我,說我不像個男人的這種話,我小時候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我的想法是,我父親有罪,我母親有罪,我憎惡他們,憎惡我身邊的人,書寫對于我來講能夠讓我找到它真正的原因,而這種真正的原因不在于個人,而在于更多的外在的東西、其他的地方,所以要去找到個人以外的、個體之外的,也就是說在社會、集體、階級、什么叫男人味兒這些東西里面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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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路易,胡安焉。
寫作如何改變家人的關系?
愛德華·路易表示,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書會有很多人去讀。“我是無名之輩,我的出版社等了很久才出版第一本書。當時他們挺猶豫的,他們說讀者受眾可能不會很大,因為這個書里寫了許多暴力,是自傳體的,大家可能更喜歡讀虛構的小說等等,對他們來講也是比較猶豫的過程,他們推遲了很多次。書出版之后,我當時就想,可能出售1500冊、3000冊就了不起了,但是忽然之間,好像一下子這本書取得許多成功,并且被譯成外語,我的家庭成員特別特別憤怒,有很多人給我發來信息,我的大哥從巴黎過來,拿了一個棒球棍,他當時要來殺我,我不得不逃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其實這些時刻都非常非常難熬。但很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在一個書店里面,就像今天這個場景一樣,我母親來了,我不知道她當時在場。”
在活動結束的時候愛德華·路易的母親指責他:“你為什么講我們很窮?”這對他們來說,是讓他們覺得非常難以接受的。愛德華·路易指出:“如果被剝削的人,在苦難中的人,他們以苦難為恥,我們怎么能去改變世界呢?我寫的是關于他們的苦難,而他們卻是為這個事情覺得恥辱,他們認為我讓他們丟人。”
“在這方面,我覺得文學也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替個體發聲,有些個體不一定會為自己發聲。因為他們不一定有意識,或者不一定有這種可能,甚至有的時候就像他們一樣,他們覺得羞恥。”但是隨著愛德華·路易的寫作,他的母親也逐漸改變了態度,現在他們的關系變得比以前更親近。
創作的初衷想講述什么?
胡安焉則分享說,他寫作的起點是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由此而發展出來的另一個方向的追求。了解藝術、文化,讓他的精神得到豐富,讓他在看待自己生活的時候有更多的視角,有更深入理解的能力,當然也包括更大的接受力,就是不會被困在一些很具體的生活的困難里面,對自己感到失望,對生活感到失望。
“雖然我出版的書是《我在北京送快遞》,但是我寫作的最開始的十多年,從2009年到2020年,我的寫作方向是小說,我并沒有想過直接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像我這樣的寫作者中國應該挺多的,其實純文學,包括詩歌、小說的寫作者,他們的出版是很困難的,只有很少數的作者能夠幸運地得到出版機會,大多數寫作者都是默默無聞的。寫作小說、詩歌,它不是現實的經濟的考量,更多人還是希望能夠在一個精神層面對自己有一個價值的確認感。”
胡安焉認為,寫作可能是我們追求獨特的個人價值的一個途徑、一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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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路易。
愛德華·路易分享說,這幾年有很多時候他嘗試去寫虛構,電腦里面有不少的手稿,而他在寫虛構的時候有一種恥辱感。“我以寫虛構為恥,我感覺到如果不寫我的父親、不寫我的兄弟,沒有人會去寫他們,他們所有的一切,他們的足跡、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失望,一切都會隨著他們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所以我感覺好像有許多的鬼魅追隨著我,就好像莎士比亞說你沒有權力這么做。這個確實挺奇怪的,其實我讀很多虛構小說,影響我最大的是莫里森、杜拉斯、福克納,美國的文學當中有很多偉大的作家,寫的就是貧窮這個主題,但是我寫不了虛構小說,做不到,羞恥感太強了。”
他指出,人們有一種不真實的幻想,到了每年文學季的時候,我們會看到絕大部分都是虛構小說,而那時候沒有人說怎么到處都是自傳體。“所以我感覺自傳體并沒有被大家完全地接受,我們去看看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當中,安妮·埃爾諾是唯一一個不是完全寫虛構體小說的作家,130名獲獎者當中只有她這一名是寫自傳體作品的。法國加勒比海的一個作家,大部分作品也都是自傳體。但是在130名當中,只有一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寫自傳。”
胡安焉還分享了他閱讀愛德華·路易作品的感受。愛德華·路易考到一個藝術學校之后,他媽媽去開家長會,他們走在路上,這時候他不希望被同學看到自己的媽媽,他說在小時候,他跟媽媽共同承擔一種自卑,一種羞恥,就是對自己貧窮,去領救濟糧,收入有限,家庭里面酗酒,方方面面的羞恥和自卑,他們是共同承擔的,可是當他考到亞眠市的一所藝術院校之后,他覺得和媽媽的羞恥感分開了。“我讀到這個地方覺得很難過,因為我也有類似的經歷,確實有非常非常像的經歷,就是對自我的羞恥感,和母親之間的關系。所以我覺得愛德華·路易的書在中國應該能夠獲得廣泛的讀者的理解和喜歡,因為這些不存在國別文化之間的差異。這可能是所有人都共同面對的一些困境,人所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不可能是完善的,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完美,人在受了委屈、受了氣、受了壓迫的時候,必然會有一種反向的作用力,這種作用力要不就是傷害別人,要不就是傷害自己,要不就是讓自己變得扭曲,它不可能憑空消失,它跟物理的能量守恒定律一樣,所有傷害都會以某種形式體現出它的回應。而這個可以調動大多數人對這件事情首先是共鳴和感動,然后理解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怎么傷害所有人的,對于文明的推動,它是有幫助的。”
分享嘉賓/愛德華·路易 胡安焉
整理/新京報記者 張婷
編輯/走走
校對/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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