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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我在北京大學文學院史學系讀書時,最初系主任是姚從吾先生,后來姚先生去河南任河南大學校長,鄭毅生師遂以教授、北大秘書長兼史學系主任。第一面的印象已記憶不清。他在事務叢脞之馀,給我們開明清史課程。那時鄭師大概近五十歲了,發往后攏,臉色紅潤,態度和藹,笑容滿面,戴著近視鏡,穿著一領潔凈的長衫,手持一疊卡片,滔滔不絕地講授,雖自云祖籍福建長樂,可是說的是極流暢地道的北京話。因為明代政治史上故事較多,如“一條鞭法”、“移宮梃擊紅丸三案”等,先生講得本末分明,條理清楚,引人入勝,所以系內外聽講的學生很多。
當年,系內不少同學積極參加民主運動,我聽到他們對校訓導長的議論盡是負面的,對毛準(子水)教授的評論也多微詞,說他奔走出入胡適公館,以致在史學系開的中國科技史課程,很少有人選讀。唯獨對鄭秘書長沒有人說他不好。
記得有一天,在圖書館一樓的西側大閱覽室讀書,案的左邊是一長排開架的文史古籍,多是叢書類書,忽然抬頭看見胡適校長,由鄭先生等陪同從一樓大廳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談些什么,只聽見鄭先生說:“那是樂史的《太平寰宇記》。”他們在室西端停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此時讀書的同學們都治學如常,并不起立,先生們也不干擾大家。不知為什么這件事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我回想,往淺處說,是當時我知道那長長的書架上就陳列著樂史的這部書,更深的是那時學校的學術氣氛、自由民主氣氛,沁透了內心。以此一小事論,胡校長或許來館視察,但不擺官架子,就如此而已;而一校的秘書長鄭先生本人亦即學者,陪校長談史學要籍,也事屬平常。不像近年衙門化的學校和科研單位,領導者親臨某處,必發指示,而主持事務的要員從來不親書本,專以交際奔走、財物出納為能事。
1947年夏,我本科畢業后家居,忽然一天鄭先生通知我來校,當時秘書長在以孑民紀念堂為中心的中式院落的西房內辦公,我們學生一般都不到這里,辦公室內外兩間,清潔得一塵不染,外間有一位老年工友值班,先生在里間,見我就給我一封信,介紹去北平市立第二女子中學教書,并夸贊了幾句。我很興奮地退出,以后就在該校教高中歷史,到1949年解放后還在私立貝滿女中兼課;同年秋,我考入北大文學院研究部,才獲準離職。在此前準備應考時,借讀同學袁良義聽鄭師的隋唐史課筆記并讀了新刊陳寅恪先生的《隋唐制度淵源論略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獲益良多。也約在此時購得鄭師在抗戰后期刊印的《清史探微》,序言云“早失怙恃,未傳家學,粗涉典籍,未能通貫”,又云“南來以還,日罕暇逸,其研思有間恒在警報迭作晨昏野立之頃”,讀來讓我深深感動,至今仍回旋腦際,因由此足見先生為人的謙虛和治學的勤苦,是我的楷模,至于文筆的典雅,還在其次。
在研究部我真正聽課讀書不到兩年,屢因頻仍的政治活動及運動打斷。學生們的情緒是興奮浮動的。許多領導人物來校做報告,就中只有陳毅報告里敦勸我們學習董仲舒讀書三年不窺園,學好本領,服務人民,其馀的都是講解形勢、宣傳政策、強調政治第一。我還兼做助教、研究生團支部工作,曾陪民主人士參觀土地改革。1951年冬鄭師也帶著學生去江西泰和參加土改。
1952年1月北大開始三反運動,接著轉為思想改造運動、忠誠老實運動,停課幾達半年。三反運動由馬寅初校長動員、湯用彤副校長帶頭檢討,全部教職員卷入,是北大第一次政治運動。當時我助辦系務,也是史學系教師學習小組的一員。鄭先生在1月下旬自江西回來,參加稍晚,對前面的事一概不清楚。如揭發貪污浪費官僚主義現象,有先生下屬包某、梁某二辦事員涉嫌貪污(專設一調查委員會,究竟結論如何,不知)等等,系里就議論鄭先生在北大任職時間長,知道內幕事情多,應該揭露并檢討官僚作風。鄭先生對我說他回京一聽到包、梁問題,就閉門思過,等候審察,從來不知道應主動做檢討。據我殘破的日記,2月3日,他約了鄧廣銘先生、李克珍、陳楠和我,試做檢討,但只是歷史交代;4日在史學系教師組內做非正式檢討;23日面對全系師生做正式檢討。聽眾,尤其是老師們,則要求他揭露蔣夢麟、胡適主政時代的內幕,檢查對史學系教學工作中的缺點,先生當然同大家一樣,也徹底否定過去,說自己作風敷衍塞責,八面玲瓏,不當面得罪人,處處討好。總之,這個月內先生處于窘境,大小幾次檢討總未使人滿意。可惜他的2月23日發言要點我沒有記下。值得注意的是:當胡適校長1948年倉惶離京后,校務由湯用彤、鄭天挺、周炳琳主持,至是,湯先生為副校長,不得不率先做自我批評,周先生則是全校思想改造運動的重點,鄭先生只不過在本系內做檢討而已。就我來說,如果先生確有嚴重問題,必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至今仍想不起來什么。
在同一組內楊人楩先生屢屢對我說,鄭先生解放前任秘書長十八年之久,為人清廉少有;勝利復員后,他不住北大的教職員宿舍,為了避嫌,寧肯外面覓房住,這是難得的。但有位先生則抱異議,有一天,他和我到鄭先生家談如何“洗澡”過關。——現在一點也回想不起鄭先生住在什么街巷,只記得在平常的一間北客廳里談話,屋內陳設極簡單潔素,書架上有風行一時署名馬鐵丁的談思想改造的雜文小冊子。——該先生屢屢質疑,惹得鄭師發了脾氣,滿面通紅地說:“你是不是因為從東北回來,系里聘請你,未給講師職務,心里不滿而這樣逼人呢?”他則語塞。鄭先生立刻改容,后悔說:“剛才是我失態失禮,實在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向和藹的鄭師發怒。后來黨委派王學珍同志約該先生及我商量運動事,記得在紅樓二層東側北面的一間屋內,王學珍靜聽我二人談話,該先生力言鄭天挺任秘書長十八年,不可能沒有貪污,我說:“說他貪污,須拿出些證據。據我所知,鄭先生注意操守,不是這樣的人。”該先生怒斥我“狡辯”,隨即改口說:“這話說重了!”倒是王學珍和氣地說:“看來應該讓鄭先生下樓了。”這樣,先生的檢討才得通過。
在史學系學習小組內開展批評時,鄧廣銘師一向議論風生,詞鋒銳利,笑著說鄭先生言行整飭,大似李光地。會后,鄭師含慍對我說:“他說我是誰不行,說我是李光地!”可是他為人寬厚,對鄧師并不計較。我當時想,換另一個人處在鄭師的地位,必結怨不解了。
運動結束后實施院系調整,先生即被調至天津南開大學,從此離開他大半生的生活重心北大。同時湯用彤副校長叫我們這批研究生全部畢業。我服從人事部分配到中共中央統戰部,從事民族工作,主要在西藏方面,平日起草文件、報告、電報等,工作繁重,只能用很少的業馀時間溫習舊課。1955年結婚后,更沒有閑暇治學了。
1956年初,中央開了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號召知識分子歸隊。一天,先生從津來京蒞臨我家,問我能否去南開,我當然愿意回大學。稍前,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向達先生也愿我去他那里。可能兩方都發來公函,而部里不放。雖然這一年社會主義陣營出現大的問題引發動蕩,但國內政治空氣卻一度寬松平和,大家覺得我們正走上一條社會主義民主的新路。尤其最高領導人提出雙百方針,倡言接受批評和倡議,我不知這是策略,1957年遂因言語獲罪,戴上右派帽子,從此成為不可觸者長達二十一年,期間不敢再與舊日師友接近。
1960年,我在下放勞動兩年多后被分配到社科院民族研究所。1962年,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行一次關于滿族入關前的社會性質問題討論會,許多名人都到會了,很巧先生與我在今復興門內大街的北側人行道上不期而遇,我們都在赴會途中,走得匆忙,無暇多談,先生忽然問我:“前面走的那個人是誰?”我答:“先生治清史,這人怎么不認識,他就是宣統啊!”那次會上溥儀也發言了,一開頭就長篇檢討,主席笑著阻止,讓他趕快進入正題。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中央撥亂反正,我也得到徹底平反。1980年4月8日至12日,在北京市京西賓館召開的史學會重建會議,又一次見到鄭師,鄭師風度依然如舊,我向他簡單地報告了別來情況。
大會代表一百六十多人,醞釀領導集體即理事時,記得會場上鄧廣銘師等提出鄭先生是最好的人選,長身玉立的劉大年先生忽然在前排起立,力言唯有張友漁先生勝任。大概因為這一組織將有國際活動,故黨領導似乎要用張友漁掛頭牌,劉則受命促成之,最后全會實行民主無記名投票,鄭師年高德劭,以最高票被選為史學會理事,法學家張友漁先生反居后列。據我的記錄,理事61人,前11名及得票數如下:
鄭天挺125
周谷城124
白壽彝124
鄧廣銘123
黎 澍123
劉大年123
韓儒林122
夏 鼐121
唐長孺120
翁獨健120
譚其驤119
復由這61名理事中選出15名常務理事,再由常務理事中選出5名組成主席團,此即鄭天挺、周谷城(執行主席)、白壽彝、劉大年、鄧廣銘。鄭先生仍居首位。
從此以后,我再沒有見到先生,也未寫信問候。原因是1957年和“文化大革命”經受的磨難,使我由年輕時的活潑好動變為習慣于沉靜獨居。深感時日一去,何可追攀,書劍無成,慚對恩師了。
先生解放前任北大秘書長十八年之久,責任之重,事務之繁,可想而知。而百忙之馀,先生在清史研究方面撰寫了若干篇重要論文,做出開創性的貢獻。此外,還寫出論發羌、附國的地望、論杭世駿《三國志補注》與趙一清《三國志注補》、羅常培先生語文論著序等文,讀來即知先生古典文史修養的寬博精深,是我們這一輩人難于企及的。解放前后他任北大文學院史學系主任,1952年調任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又任副校長,1960年后和翦伯贊先生主編《中國通史參考資料》、世紀末和譚其驤先生主持編纂《中國歷史大辭典》,完成嘉惠士林的這類大工具書,而他都躬親第一線戰役,不圖虛名,可以說他畢生精力都用在大學建設、史學發展這兩項事業上,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據我短時間的親炙經驗,感覺先生不但學問好,品德也很高潔,是世間少見的漢宋兼修的學者。想來他也于閩學有深的造詣,但困學力行,嚴于律己,并不見于言談。他既不宣揚自己,也從不教訓苛求別人。當人們不理解甚至誤會他時,他也淡然處之。平日謙恭和藹,尤其對待后輩,循循善誘,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這使我一直衷心感佩,視之為努力學習的榜樣。
愿先生在另一世界里安息,他遺留的事業,我們將竭力完成。
原載《學林漫錄》十七集,中華書局,200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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