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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斌:截屏三瞥周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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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屏三瞥周一良[1]

      郝斌

      1953年10月,我考入北大歷史學系,同班同學近60人。轉眼到了年底,系里為我們舉辦了一場新年師生聯歡會。

      那個時候,中國的高等教育機構發生了一次結構性的改變。大學和系科的設置,大刀闊斧,或裁撤、或合并、或新建,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英美式高等教育體系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蘇聯式的高教體系。這是一個全盤性的變動,其中包括師資、圖書、各類教學儀器設備,就連在讀的一、二、三年級學生,也隨之移動,人文學科尤甚。這場變動時在1952年的6月—9月,俗稱院系調整。這么大的變動,進行得很快,不過后續拖尾的事務拉得很長,直到一年之后我入大學的時候,才算大致就緒。

      我是這次院系調整后的首屆高校入校學生。北大歷史系的師資力量如何,我們入學兩個多月,從高年級學長的嘴里,已經聽說不少。在人文學科里面,中文、歷史兩系可以位列一、二,陣容強大,很讓我們感到興奮。每一提起系主任翦伯贊(1898—1968),學長們的由衷贊佩,都溢于言表。這時候我心里暗自慚愧:這樣一位人物,入學之前,怎么連他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呢!不久,一位學長的三言兩語,又讓我完全釋懷。他說:“一個三流、四流的作家,中學生都會知道,可一流的史學家,人們就未必聞名——歷史不是顯學。”幾個月來,不管什么場合,我從沒聽誰直呼過他的名字,系里上上下下都尊稱他為“翦老”。系里還有多位知名教授,如向達(1900—1966)、楊人楩(1903—1973)、齊思和(1907—1980)、鄧廣銘(1907—1998)、邵循正(1909—1973)、蘇秉琦(1909—1997)等,分別來自北大、清華、燕大,他們在歷史系被呼為“向公”、“楊公”、“齊公”、“鄧公”、“邵公”、“蘇公”。“公”與“老”都是尊稱,但其中的分量,模糊感到有點差別。嶄新的環境,好像具有一種感染力,我們說話聊天,私下里也模仿學長的口吻,稱這些名教授為“公”,可一旦真是面對面,則立即改口呼為“先生”,不敢造次。

      周一良先生(1913—2001)當然也在名教授之列,他的學問、名氣絕不在前面幾位之下,可他卻沒有得到“公”的雅稱,我們都只呼他“周先生”、“一良先生”。其中的緣故,當時沒有多想,時到如今我猜,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比起前面幾位,他的年齡稍遜幾歲;另外他為人太過謙恭隨和,這一點也許關系更大一些。周先生當時是副系主任,跟我們學生的接觸較其他幾位要多,他在我們眼里,“望之儼然,即之也溫”。那一年,他四十初度,臉上容光煥發,頭上卻是白發皤皤,正所謂“鶴發童顏”。新年聯歡會上,我們要求他表演一個節目,他毫不推辭,站起身來說:“我清唱幾句吧——京戲!”話音一落,身段立馬改變,手眼身法,換成了一個舞臺人物。他開口唱道:

      一事無成兩鬢斑,

      嘆光陰一去不回還。

      我們班里頗有幾位戲迷,能拉的、會唱的都有,生旦齊全,還有一位會唱昆曲。周先生唱的是《魚腸劍》,余叔巖的伍子胥,西皮原板。“兩鬢斑”的“斑”字,是個拖腔。周先生唱到這個地方,抬起一只手,放到額邊,儼然發展了余派。這個時候,懂戲、不懂戲的,一齊鼓掌大笑,來了個滿堂采。后面還有兩句:“日月輪流催曉箭,青山綠水常在眼前。”周先生唱得很認真,也很有韻味,可臺下已經笑得前仰后合,沒再聽進去。多年以后,我們回憶起那次聯歡會,只記住了周先生的“一事無成兩鬢斑”。

      畢業以后,我留系當了助教,與周先生忝為同事,直到他遽歸道山,前后將近半個世紀。在這段時光里,校內、國內發生的事情多多,我同他的時空交集有遠有近,時密時疏,經意不經意之間,對他的觀察和感知慢慢積存下來,前后涵蓋了他的后半生。歲月遲暮,這些片段感知,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腦際,久久不去,難排難遣。以此之故,我曾寫過兩篇短文:《截屏一瞥周一良》《截屏再瞥周一良》。幾年過去了,近日,喜得一部印譜,里面多是周先生生前所用的私章,多至九十余方,封面是吳小如先生(1922—2014)題寫的書名《太初先生印存》。當年齊白石老人(1864—1957)多才多藝,詩、書、畫、印俱能,號稱“四絕”。他有印石三百,自號“三百石印富翁”。周先生的存印,乃是“文革”抄家的劫后余物。由此估算下來,他用過的印石總數,應在百枚以上,少說也可以算得“小康人家”吧。


      《太初先生印存》

      周先生本人并不操刀沖切,他對印石的愛好,全在自己擬寫的印文上面,借一方寸之地,抒發自己的胸臆。作為北大的教授,他所經歷過的,乃是建國后中國所有知識分子的共同經歷:初期的歡欣鼓舞,短暫的平靜,接著便是幾次三番的折騰。他享受過優渥禮遇,達于極致,登至殿堂;也遭到過踐踏侮辱,達于極致,為國人共唾。先紅而后黑,大紅又復大黑。這番經歷,勾畫出的正是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軌跡,只不過周先生的浮沉達于極致罷了。進入80年代,他行年七十,煙云盡散,家中獨坐,日落日出。這個時候,按照常人的做法,他本可以喘一口氣,含飴弄孫,過個平靜的晚年,可他的本尊脾氣上來,這個當然且自然的選項被他棄如敝屣,他不肯消停,偏要去追尋自己所要的東西。痛定思痛,這是一場極度痛苦的精神洗禮。已近衰朽之年,他竟然換骨脫胎,完成了一次蛻變。浴火重生的一良先生,回歸之后,可以說是二世為人。

      說到那段煉獄中的歲月,難言的郁悶,滿腹的委屈,遲來的悔恨和自責,以及頓然的開悟,如此等等,哪怕點滴參悟,都是心頭泣血。印章,是心靈的獨白,就是在家人面前,他老人家恐怕也難于吐訴其中的一二。今天得見他的印譜,我們從容品味,彼時印主的內心世界,我們或許可以窺得更為深入。印文拓得十分精當,如果再配有邊款,有治印的年月可查,那就更為完美了。時間,是探求周先生心路歷程的橫坐標,缺失了這個因素,探尋不免粗放,難于細求。即使這樣,手捧印譜,我還是明白過來,我對周先生早有的那點觀察認知,太過膚淺。那是一個局外人的遠距離所得,總是隔著一層。他的印文,言簡意賅,韻味悠長,字字之間都有血和淚。如果排列得當,我以為,那正好是他老人家半部傳記的寫作大綱。

      睹物思人,觸動心緒,引發我來續寫這篇“三瞥”。


      周一良 (周啟銳提供)

      周一良先生在史學方面的造詣成就,當有同行評述,此處不論;品讀他的印章,我們只說他的為人。周先生是個心地磊落的人,一生總有追求。直到老病纏身,他依然追求不懈,這一點讓人心生尊敬。他的追求,其中虛幻的東西不少。許多時候,我覺得他太過單純,甚至是天真。以我和他的年齡之差,尚且有這種感覺產生,您就會知道,他的單純,實在是夠可以的。單純,在那個年代,難免會以“左”的形態表現出來,但他的“左”是真誠的,決不是那種可惡的“左”。

      田余慶先生(1924—2014)跟我談過周先生的一件軼事,附帶說了他的一點感慨。這件事大約發生在1975年。那個時候,周、田兩位都被羈絆在“梁效”(即“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之中。一天晚間,他們眾多成員,老少一體,被安排一次外出,通知說帶上一兩件換洗衣服就可以了。那兩年間,他們食宿都在北大校園中一座小樓之內,不同外人往來,半密閉的生活似乎已經成為習慣。此次忽然外出,人人感到新鮮、驚詫,也有一點點迷惘。他們登上一部大巴,車簾密垂,只見窗外燈火高低明滅。車行好久,還在奔馳。此行何去?沒有誰出聲詢問,這是“梁效”的紀律。最后來到一個去處,下車進入,但見庭院規整,屋宇連接。他們被告知,這是天津市的一個招待所。而后,江青(1914—1991)同眾人共進一餐,席前說了一些著三不著兩的話,大家唯唯。開席不久,她忽地起身外出,人們想,必是有急務處理;轉眼見她回來,換了一身服裝。換件衣服,在這群老少讀書人眼里,有如石頭城上,眼空無物。跟著,江青又復起身外出,回來入座,又換了一身衣服。兩出兩入,兩易著裝,有人覺得詫異,也只當作沒看見一般。飯后江青走了,跟著就是例行的座談會,要大家深入領會首長的重要指示。會上全是一個聲音,一個分貝,無非“關懷”、“愛護”,“我們應該如何……”之類。輪到周先生發言,幾句開場白之后,他話鋒一轉,說:“今天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就是當年我的家,我幼年居住的地方。我的父親周叔弢是天津市的大資本家,他后來把這套房子捐給國家了……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是吃剝削飯長大的……今天,在正確路線指引下,我必須好好改造……。”這席話使座談達到高潮,其他人的發言立即變得蒼白無色。其實,在座的老少,大都了解周先生的家世。他的父親周叔弢(1891—1984)在中國北方是一位有名的民族實業家,也是一位藏書家、鑒賞家。他幾次捐書給南開大學和北京圖書館,拿出來的都是宋元明的抄本和清代善本,數達萬冊之多。如今他們食宿的這座天津市招待所,如此有模有樣,居然也是周叔弢的捐出,倒是前所未聞。田余慶先生跟我說:“你看,周先生這是何必呢!沒人知道的事,你不提不也就罷了么!”


      周一良與父親周叔弢 (周啟銳提供)

      清人鄧廷楨(1776—1846)有一副聯語:“慎言語,節飲食;蓄道德,能文章。”田余慶先生是一位謙謙君子,從不在人前派說誰家的不是,這副聯語里面指說的幾項,他大部分做到了,只有在家看書著文的時候零食不斷,是個缺欠。那回,他在我面前不慎,竟然冒說了周先生的不是,這是他少有的一次失分。

      將近百方的圖印,該從哪里說起呢?這是一部用心編排過的印譜,方方件件,多有內在的關聯,明眼的讀者,如果對印主有一些了解,那么攬書在手,重晤故人的感覺便會油然而生。如今時移勢易,當年的尷尬已成過去。周先生在天有靈,此時此刻,您能摩挲舊物,跟我們一起共賞您喜愛的印章嗎?我們藉此可以增長識見,傳諸后人,也可以讓他們的路,走得平坦一點。這些見識在課堂里是得不到的,我們會格外珍惜。


      “維壬子吾以降”

      首先,我們看到的是“維壬子吾以降”

      一良先生1913年1月降生,時在農歷壬子之年,這方印說的是他出生的年代。六字印文套用的是屈原在《離騷》開篇的一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維庚寅吾以降。”屈原生于寅年。《離騷》何以產生,司馬遷用一句話概括說:“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朋友,我們今日手頭的這部印譜,您或許也可以把它視作一部周氏的《離騷》。由此入讀,是個捷徑,或許可以直入他的內心世界。



      “弢翁長子”

      “義寧門下”

      “弢翁長子”“義寧門下”兩方,報出了周一良的家門和師門,顯示的是他的兩重來歷。

      “弢翁”,指一良先生的家尊周暹,叔弢是他的表字。舊時,子女不可直呼父名。此處稱“翁”,是尊崇,是禮數。叔弢先生一門十個子女,一良先生為長。家門哪里,第一方印章報了出來。

      后一方,報出他師出何門。陳寅恪(1890—1969),歷史學家,江西省修水縣人氏。民元前后,常在某位名人的姓氏之后,加綴他的出生地,作為他的代稱,一時很為風行。如稱廣東省南海縣出生的康有為為‘康南海’,稱安徽省合肥市出生的段祺瑞為‘段合肥’等等。這里說的“義寧門下”,應該是指陳寅恪門下。因為陳的出生地修水縣,舊時稱為義寧縣。1935年,周一良先在清華聽過陳先生的課;次年轉到南京,在傅斯年(1896—1950)主持的歷史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導師是歷史組組長陳寅恪。陳先生雖然身在北平,并不到任,但對周一良仍然時有指導。1947年,周一良從國外歸來,由燕大轉到清華任教,向陳先生請益更為方便。他也時常幫助陳先生查看資料,隔一兩天就去陳府一次。陳對周的才能頗為欣賞,稱贊周“富而好學”,視為入門弟子。此處的“義寧”,同樣避開了老師的名字。尊呼表字,也是當時的規矩。周先生給陳先生寫信,抬頭稱呼“仁丈”。


      “泰山情侶”


      “岱侶”

      “泰山情侶”“岱侶”。報過先人之后,次說自身。這兩方顯示的是周先生和他的夫人鄧懿,道說兩人之間情誼的由來初始。

      鄧懿(1914—2000),燕京大學國文系學生,能詩能文,也能唱京劇,彩妝扮上,可以登臺唱《醉酒》。周先生說,他在燕大讀書期間,“1933年春假,學生團體到泰山、曲阜旅行。在玉皇嶺夜宿遇盜,我的冬大衣和錢包被搶走。我次日清晨只得裹著棉被下山,向來自天津的國文系一年級女生鄧懿借錢,回津后開始往來。1937年春間訂婚,……1938年春在天津結婚。燕京同學在校刊上報道,戲稱我們為‘泰山情侶’。”[2]“岱”,泰山的別稱,“岱侶”乃由“泰山情侶”演化而來。鄧懿有一張穿著紅衣的照片送一良先生,上面題詩,有“春衫卸卻一肩紅”的句子,因此她被同學喚作“一肩紅詞人”。才情出眾的鄧懿,后來的一生,在清華,在北大,都貢獻給了對外漢語教學事業,學生中有東西方多國人士。她編的《初級漢語教程》,版權也為日本、韓國有關部門購去,頗受好評。



      “自古文史本不殊途 同學同事同衾同穴

      相依為命 數十載悲歡難忘”

      “對外漢語雖非顯學 教師教生教書教人

      鞠躬盡瘁 多少國桃李芬芳”

      “自古文史本不殊途 同學同事同衾同穴 相依為命 數十載悲歡難忘”

      “對外漢語雖非顯學 教師教生教書教人 鞠躬盡瘁 多少國桃李芬芳”

      2000年9月,鄧懿故去,家人為她在海淀西靜園墓地購置塋地安葬。周先生自忖來日無多,撰寫了這款雙人墓碑。27字的聯語,極為工整,不用一典,難得的大俗大雅。下聯,是未亡人對先行者的送行之語,語中帶有一絲絲凄苦,似乎鄧懿一生的成就只在漢語教學一端,委屈了她的才華;上聯則說夫妻一生命運百事皆哀,彼此相扶,歡少悲多。這兩方壽山白芙蓉石料,由北京萃文閣名家劉鐵寶先生(1944—)所治,刀法柔中見剛,凄風苦雨,精神畢現。


      上世紀80年代末周一良、鄧懿在燕東園24號北樓合影?

      (周啟銳提供)

      下面是姓氏名章。私章當中,這類最為常見。簡單的姓氏字號,常使印章的藝術表現力受到局限。而周先生的姓名印章,以其用途多種,翻新花樣,我們品讀起來,也不覺枯燥。這里也配有鄧懿先生的幾枚,印在一起,越發顯出私章的獨有味道。



      “周一良印”(朱文)

      “鄧懿”

      “周一良印”(朱文),篆字,細文細邊。另一方大小相同的,是“鄧懿”二字,應是一副對章。


      “周一良印”(白文)

      “周一良印”(白文)。1963年,周先生五秩壽辰,三弟艮良(1917—?)送來的壽禮,壽山石,瓦當鈕,天津名刻家文叔所治。



      “周”(朱文)

      “一良”(白文)


      “一良校讀”

      “一良校讀”,校讀專用章,治印者為天津刻家胡健(1968—)。


      “周一良所藏書”

      “周一良所藏書”,藏書專用印章。


      “一良敬贈”

      “一良敬贈”。晚年,周先生的著作和回憶性文字頗多,常常送給親友、學生,為此刻了這方贈予專用章,萃文閣刻家劉鐵寶所治。


      “一良左手”

      “一良左手”。1997年,周先生以左腦腔隙性梗塞,而致右手不能握管。此后,書寫短文,只好自己口述,請人代錄;作答友人書信,早期,先生用左手書寫,字跡時有模糊,書后鈐過這方印章,以示敬重和負責。這方印也是劉鐵寶所治。


      “一良”(白文)


      “一良”(朱文)

      “一良”(白文)“一良”(朱文),牙簽章,0.4x0.7厘米,讀書時鈐在眉批、題識之旁,小巧玲瓏,與先生的手書文字,正好相配。


      “太初”

      “太初”,朱文,篆書。舊時,同輩之間互以表字相稱。“太初”是周先生的表字,生前卻少見用,乃是時代使然。他同代人的表字,多被后人忽略棄用了。在舊友寫給他的書信和詩文里,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這個稱呼。


      “百花齊放”

      “百花齊放”。1956年春夏之際,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黨領導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工作的基本方針。廣大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受到鼓舞,稱它為“雙百方針”。“此時情緒此時天”,周先生所受的鼓舞,頗延續了一段時間。五十年代末,他將這幾個字作為印文,囑剛上初中的三子啟銳篆刻成章,反映出他那時積極向上的心情和態度。

      不久后的1961年,一良先生受命主持編寫世界史教材,這項工作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他有一首題為《自勉》的詩,彼時的精神面貌從中可見。這首四言打油詩語調歡快,每句之后,他都有自注,茲照錄如下:[3]

      三窟狡兔(在黨校、民族飯店、前門飯店、華北飯店多家編寫),

      四面受敵(東坡言讀書當八面受敵,此言四面指上古、中古、近代、現代),

      一心向上(鼓足干勁,力爭上游),

      百倍努力(僅通東方各國史,統領全書,力所弗逮,唯有依靠群眾,貫徹領導意圖,勉力從事)。

      《自勉》,是寫給自己看的。“一心向上”、“百倍努力”,周先生在自己的詩句中這樣說,他的內心也的確在這樣想,行動上更是這樣做。我們這些與他共事、稍知他平日為人者,都對此深信不疑。


      “古歡”

      “古歡”,老友、舊好的意思。龔自珍的《己亥雜詩》有“鄉國論文集古歡”之句。如果是思念老友,我推測,治印時間應在上世紀50年代或80年代。其他時段,自顧尚且不暇,他很難有這種心情。如果是指舊好,應是他的南北朝史,即下文將要提到的“墜歡”。


      “家在燕東園貳拾肆號”


      “捌次骨折”

      “家在燕東園貳拾肆號”“雙瘸齋”。這是兩枚齋館印。1952年,周先生入住北大燕東園24號,居住多年。晚歲來臨,伉儷兩位體力不濟,竟至彼此相扶出行雙雙跌倒。他們頑強求生,樂觀依舊。周先生遂將自家的住室命名為“雙瘸齋”。跌倒成為家常便飯,兩位老人的骨折,合計竟達8次之多。“捌次骨折”入印,其苦如何,其樂又如何耶!


      “四十三年陰山背后”

      “四十三年陰山背后”。周先生所住的燕東園24號小樓,是兩家合用的。周先生家所住,是北側的一半,終年不見陽光。從1952年入住,到1995年改遷北大朗潤園,前后43年,年紀見老,愈覺其苦。早前,先生自律,不肯提出換房要求,后來提出,又遲遲不得解決,其間的苦痛,只好宣泄在這方寸之地。

      以上是姓氏、齋號、收藏以及贈與使用的常見印信,而生活起居中的悲歡、感受至深的事情也有入印。先生的文人情趣,從中可見。

      衰年蛻變,是這部印譜的基調。

      1966年夏至1969之春,周一良以“五頂帽子”的罪名,在“牛棚”里關了三年。他被押在大庭廣眾之下罰跪屈膝,“牛棚”晚點名之際被喊出隊列,一摑一掌血,精神、肉體俱受折磨。對這遭被整,他的認知如何?當年流行的說法是,干部、知識分子受了“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的毒害”,自己覺悟不高,走錯了路。周先生也報有同樣的認識。“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毒害”成了一句口頭禪。別人說說,是拿它當個自我檢討的開篇詞;周先生用它,往往有點當真的意思。

      1969年夏天,新的一茬“軍工宣傳隊”進駐北大,此番掉換非同小可,它乃從高層身邊空降而來。說到它的路線,其正確的程度,可稱叮當作響,無可置疑——持有這種想法和認識的人,當時占據絕對多數。它的光環照人,射得人們一時難于睜眼。這個時候,周先生再次陷入新的漩渦。他對新的領導信任滿滿,沒有一絲保留。“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他緊緊把握時機,爭取回到“革命路線”上來。這個時期的周先生,有如一個走失回歸的孩子,感覺有家可以依附,一切聽從組織安排。您看,已近耳順之年的他,插在青年學生隊伍中間,白發蒼蒼,也去“拉練”。時值寒冬,他身背行李,從北大出發,一直行軍走到京郊平谷,再從平谷走回北大,幾百里之遙,從無一天掉隊。吃“憶苦飯”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比“工農兵學員”,無苦可憶,只能多吃。“到門頭溝勞動我也還是挺高興的。因為我覺得我這個家庭是跟開灤煤礦關系很深,是開灤煤礦的股東。我吃的這個老百姓工人的血汗錢都是從煤礦工人來的,我應該自己體驗煤礦工人的生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所以很愉快地去了,到那兒參加勞動也很積極。”[4]如此等等。過了好一陣子,菩薩低眉,果真換來寬恕。當他得知自己被“革命路線”重新接納,恢復了黨員資格時,歡欣鼓舞之情,發乎內中。這個時期的他,干起事來,渾身是勁。

      誰知造物弄人,在此一刻,怪胎“梁效”(即本文開篇介紹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出生,他被攬入其中。今天說起“梁效”,人們感到生疏,要去百度查詢,當年的“梁效”可是個全國知名的物件,人人視它如同神明。“梁效”出朝,地動山搖。每有它的署名文章寫成,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必是同時刊載,而且頭版位置,大字標題。字里行間,微言大義,政治風云的走向隱含其中。人們生活在動蕩、迷離之中太久了,要感知未來,只能極力從文章里面探尋、捕捉蛛絲馬跡。一時之間,國內的媒體,“小報看大報,大報看梁效”。“梁效”紅得發紫,周先生也跟著顯耀了一回,最紅的時候,1973年8月,他坐上了“十大”的主席臺。沒成想三年后“四人幫”倒臺,“梁效”成員個個遭受審查。這回的審查與“文革”初期的批斗不同。前次批斗,屬群體行為,有點自發性,這次可是來自上面;上次,他是北大一校的打倒對象,只受北大“革命師生”的批斗;這次,“四人幫”幾被國人所討伐,作為“四人幫”喉舌,“梁效”成員遭人人唾棄,知識分子群中,罵聲尤高。只是這次沒有肉刑,比起前次是個進步,其他的審查方式,一仍其舊。隔離、追問,首都體育館的萬人大會上,一樣站臺、低頭。此外,還有一封有頭無尾的書信遞到燕東園24號,信文只有四個字:“無恥之尤。”這種日子,從1976年秋拖至1980年,又是一個三年光景。對“梁效”的過往,周先生自己說:“我當時還認為是替黨工作的。”[5]到了走出審查的時刻,他才痛苦地承認:“奴才羽翼兩兼之。”[6]

      頭一遭挨斗挨打,起源于“受了修正主義路線的毒害”;后一遭挨批,結果是“奴才羽翼兩兼之”。這兩種認識,真的實在和穩定嗎?時到今天,我們一眼就能看明白,前后兩種認識,都是彼時環境下的產物,一種無可掙脫的外力籠罩下的產物,地道的一雙畸形兒。類似的胡話,大凡是過來人,誰都說過一些。人對自我的認識,本來不是易事,都難脫離環境。何況,那個時候的周先生,被封閉在一座小樓之內,像是24小時戴著耳麥,耳朵里聽不到第二種聲音。在這種氛圍之下,真正的覺醒何從得來?!到了晚年,先生退休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環境改變,心無掛礙。這個時候,他自身的醒悟方才慢慢滲了出來。方寸之間,寥寥幾字,他對自己的認知,逐漸變得清晰而穩定。

      “批斗”

      “打壓”

      “誣陷”

      “愚弄”

      “蹂躪”

      “欺騙”


      “不明白”

      他的開悟,一步一步得來,有跡可循。早期,他的反思,只限于針對自身的遭遇,做事實上的追溯,印章里完全是一種敘述式的直白,如“批斗”“打壓”“誣陷”“愚弄”“蹂躪”“欺騙”等等,最后歸結到“不明白”——這是京劇大師馬連良(1901—1966)在遭受批斗之后,口里嘟囔出來的一句話。只因出現迷惘,周先生走上了尋求答案之路。但求得答案談何容易!不過這一步邁出來了,把當年那兩個畸形兒完全排除了,倒是真的。“石榴結子怨西風”,有怨生出,便有了后來的一切。


      “黑幫勞改大院雙院士”


      “九頂帽子”


      “一片真心”


      “黑白顛倒 我欲無言”

      “黑幫勞改大院雙院士”“九頂帽子”,是說他們夫妻雙雙被囚北大勞改大院,兩人共得九項“罪名”,語中帶有酸澀的調侃,但還沒有脫出敘述事實的狹窄空間。而“一片真心”“兩遭劫難”“黑白顛倒 我欲無言”,則道出了他的委屈、無奈,逐漸從一身一家慢慢脫出,表達出蒙難眾人的感受。


      “畢竟是書生”

      “畢竟是書生”,治印者是天津的一位刻家,鐵線篆書。周先生這個認知的得來,起初全是偶然。

      1980年5月,同為“梁效”成員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魏建功先生(1901-1980)過世,周先生趕去參加追悼會。他說:“我看到他一個老朋友給他的挽聯寫的‘五十年風云變幻,老友畢竟是書生’。這個‘畢竟是書生’五個字打動了我,我很有感觸,也可以說是一種反思。我說他畢竟是書生,我也畢竟是書生。”[7]物傷其類,這五個字,埋進他的心里,發芽、生長,讓他翻騰不寧。此情如何可排遣?他煩請身在津門的老父找到一位刻家,將這五個字篆刻成章。以當時的環境、氣氛而論,如果在北京成就此事,周先生會有顧慮。他不便透露自己的印主身份,也不能去為難刻家。年近90、飽經風雨的周叔弢老先生,體會長子隱身的苦衷,居然樂為代庖。好在他老人家的實業早已充公,不折不扣,剩下的就是一位書生了。叔弢先生在這方面非但是行家里手,而且品味不凡。他在給長子的回信里這樣說:“印已刻好,印拓附去。刀法還好,‘畢’、‘竟’、‘生’三字左右兩筆皆與下一橫相連,‘生’字尤不耐看,此美中不足也。”[8]老人家的評論是否得當,如今已在其次,我們從中窺見的是,他對白頭長子的這番酸楚認知,想必是點頭認同,不在話下,才去作代庖、發評論的。想想看,本來就是一介書生,活了半個世紀,居然演變成為“畢竟是書生”,其間的況味,老人家愿與兒子共享,真真是天下父母之心,俱都是肉長的!

      話說回來,真正的印主一良先生,他在自我認知方面,可謂是邁出了巨大一步。11年之后,到了1991年,他進一步說:“解放以后一直到梁效結束,我已經用了五個字概括了,就是‘畢竟是書生’。”[9]至此,我們看到,他完全走出個人福禍的圈子,要去深挖,觸及本源。“畢竟是書生”這副印章,后來被周先生用作他一本書的書名,那已經是印章刻成之后18年的事了。《畢竟是書生》一書竟然印刷18次,印數達到25萬冊之多。暢銷如此,固然憑的是書的內容和自身的分量,但書名的雋永撩人,也是一個賣點。

      “畢竟是書生”一語,從魏建功先生的挽聯偶然得來,終而化為周先生的自我之物。自此以后,這種認知,可以說是陪伴他直到終老。這是魏、周兩位晚年的身心之痛,其實也是他們同代人的共同病痛,鐫切深深,字字酸辛。

      1976年“四人幫”倒臺,受萬人指罵,“梁效”也遭國人唾棄。其中年長的四位著名教授馮友蘭(1895-1990)、魏建功、周一良、林庚(1910-2006),被人稱為“四皓”,遭訕笑遭怒罵,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其間也有人詩句唱和,責其助紂失節,周一良首當其沖。在這前后,還有人寫短文泄憤,沒有點名,只稱“某教授”、“西郊某教授”,顯然是指周一良。周先生看了,無奈而淡然。待到罵聲消散之后,他把這個稱呼接受下來,先將“西郊某教授”簡化成兩個字,再代之以諧音“郊叟”,命為自己晚年的別號,煩人治成印章,刻了一方白文,意不能盡,又刻了一方套邊白文。直到他88歲,有一本書寫成,沒有合適的名稱,便順勢題為書名《郊叟曝言》,酸甜苦辣,俱在其中。讓人想不到的是,自取此一別號后,在燕東園24號,夫人孩子,老老小小,都以“郊叟”稱呼他,他也聲聲應答,安然泰然。這時候的周先生,他想開了,解脫了,參透了。周先生一家,老老小小,都頗有點得道成仙的味道。


      “禍自上寵”

      周先生精力充沛,什么書都讀。他說:“有一部小書名《袖中錦》,其中有‘四事不可久持’一條云:‘世間四事不可久持——春寒、秋熱、老健、君寵’……80年代以來,漸漸感覺年紀老起來,也感覺自己頭腦清醒,思想開闊起來,每每標舉這段話以告朋友。現在錄于自傳之末,既以自警,又以勸人。”[10]由此,他治印一方:“禍自上寵”。真是一通百通,任督二脈打通,全身立覺舒暢。


      “愧為乾嘉作殿軍”

      “愧為乾嘉作殿軍”。乾嘉之學,一個學派的名稱,亦稱樸學,乾隆、嘉慶時期臻于鼎盛,故名,代表人物有戴震(1724—1777)、段玉裁(1735—1815)、王念孫(1744—1832)等。他們以訓詁、考訂的方法研究中國古史,注重實證,主張“無一事無出處,無一事無來歷”,立意必憑證據,援據以古為尚,孤證不為定說,隱匿、曲解證據為不德,文體貴樸實簡潔等等。這個學派延續百余年,影響深遠。20世紀之初,新文化運動興起,乾嘉之學日漸衰微。這個時候,正值幼年的周先生受教于家塾之中,塾師張潞雪(約1898—1926)的舊學功底甚深。關于這一階段,周先生自己說:“早年進學,受的是乾嘉樸學教育。”[11]周先生趕上了末班車,這是“愧為乾嘉作殿軍”的大概由來。


      “作人依忠恕之道”


      “治學尚辯證唯物”

      “作人依忠恕之道”“治學尚辯證唯物”。這是用聯語作成的對章,一白一朱。從聯語的角度講,對仗明顯不工,但可以看出,周先生注重的是其內容。上聯“作人依忠恕之道”,對此,周先生有自己的文字說明:

      我最所服膺的,是孔子所自稱的“吾道一以貫之”。亦即曾參所解釋:“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朱熹注更明確:“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在人際關系上,我曾自詡有知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我想這是我群眾關系較好的原因,實際也是忠恕之道的推衍。[12]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周先生一生如此。僅此一點,也可以想見周先生的為人。關于下聯“治學尚辯證唯物”,請看周先生自己的長篇解釋:

      研究歷史最根本的態度和方法只有四個字:實事求是。如何才能實事求是呢?一個合格的歷史學家應當具備鮮明的辯證觀點,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能由此而及彼,因小以見大;看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等不同領域之間的關聯;看到紛紜錯雜歷史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看到歷史是辯證地發展。如果說五十年來我的學問多少有些進步的話,那就是由于初步建立了這些觀點。[13]

      周先生的這番說白,發表在1999年1月,其時他已不能握管,是他口述由學生代筆寫成的,兩年之后他就過世了。這番關于治學方法的話語,周先生講過多次,桑榆遲暮之年又一次重復講來,我們應當把它看作周先生的終極認知。那么,今天的我們,對它該作如何的解讀呢?

      提起辯證唯物,周先生的那一代以及我們——即他后面的一代歷史學人,其直觀的反應就是“辯證唯物論”——《聯共(布)黨史》第四章第二節的那段專論。上個世紀50年代,我們對這段文字,曾經一學再學,奉為圭臬,作為治學的不二法門。如果周先生所說“辯證唯物”指的僅是這個,那么顯然出現了矛盾。首先,周先生所說的“愧為乾嘉作殿軍”沒處安放了。他說“愧為”,是一種足夠的自謙;而“殿軍”,一半是謙虛,另一半的話外之音顯然是說,那是一代絕學,在他之后沒有誰能提得起來了。總之,從他的語氣可以判定,他對乾嘉之學是肯定,而非否定。其次,還有周先生一慣倡導的5個W(即WHO,什么人;WHEN,什么時候;WHERE,什么地方;WHAT,什么事;HOW,怎么樣),安放在哪兒呢?那也會措置無當。5個W,是上個世紀30年代周先生從燕京大學教授洪煨蓮(1893-1980)那里得來的,他深信不疑:“掌握5個W,就掌握了歷史。”我初入北大歷史系,就聽到周先生的這番傳教,后來一直記憶深刻。周先生在自己的研究實踐中,覺察到它的不足,還曾增加了一個W(WHY,為什么),覺得這樣可以使之更臻完善,由此足見他對5個W的服膺和肯定。——如此說來,他所說的辯證唯物,究竟何所指呢?

      對此,我有一點解讀,愿就教于方家。幼年間打下的舊學底子,給予周先生的是乾嘉訓練;成年后在燕大接受的是西方治學方法。來自地球兩端的東西,都是方法,相通相連之處甚多,他在治學過程之中,得乎于心,應乎于手,一體付用,應在不知不覺之中,無分乎東西。到得后來,辯證唯物理論當世,原來乾嘉之學與5個W,脫去他們過時的、刺眼的外衣,究其內核,二者與辯證法并非水火,三者的精髓可以融為一爐。這一點,周先生在他的《學術自述》一文里,說得明明白白。


      “墨顛”

      “墨顛”。周先生的出身和家教,讓他把書道視為自身修養的一端,而不把它看作單一、獨立的藝術形式。他的楷、行、隸、篆四體皆備,隸書略為少見。他贈送親友的字體,多是自擬的詞語,偶有謄錄他人的詩句,注重的也是內容,并不把字體單獨拿來炫人。他在致友人書里說到自己的字,也是輕描淡寫:“玨良、杲良和我也都能寫一點兒。”[14]又說:“我練字下過功夫,篆隸皆臨過不少,惜書法天分太差,所以始終無成。有人找我寫,總不敢承應。”[15]上個世紀的50年代,我見到他家的墻上掛有一個鏡框,鏡心是他用小篆錄寫陶潛的“采菊東籬下”,陶詩之前以楷體寫了一段前言:“余與懿咸喜誦陶公此詩,因錄以補壁,固不計書之工拙也。”這大概就是他對書道的看法。


      “不能詣人貪客過”


      “慣遲作答愛書來”

      “不能詣人貪客過 慣遲作答愛書來”。這是改寫古人詩作的一個句子。吳偉業(1609—1672),生于明末清初之際。他在江蘇太倉購得舊園,修葺一新,命名為“梅村”,并作有《梅村》詩曰:

      枳籬茅舍掩蒼苔,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

      閑窗聽雨攤書卷,獨樹看云上嘯臺,

      桑落酒香盧橘美,釣船斜系草堂開。

      吳偉業身在新朝,心懷故國,糾結矛盾,懶散孤高。他在詩中寫出“不好詣人”、“慣遲作答”句,隱約道出自己的內心。周先生從吳詩中挑出這兩句,將“不好”改為“不能”,輕動一字,就換成了困頓在家的自己。其時,固然是因雙腿骨折不良于行,更有受誣莫辯、趨訪同道與人不宜的意思,兩層難處俱含其中。至于手不能握管,給友人的回信難免耽擱,則因腦梗所致。1999年的上半年,他還能以左手作答,而后只好煩人代筆。寂寞的周先生,對友人的來信盼望殷殷,而其結果或正相反。我的朋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何齡修(1933—2018),曾經因事作書求教,周先生以左手作答。何齡修攬書大慟,對我說:“以后再不敢給周先生寫信了!電話里說不清楚的事,才寫信求教。沒想到給他惹來這么大的麻煩!”


      “韓非囚秦 說難孤憤”

      “韓非囚秦 說難孤憤”。《說難》、《孤憤》是《韓非子》55篇文章中的兩篇。韓非主張以法治國,前者講他將自己的主張游說于君主的困難,后者講自己廉直的抱負不容于人,表達出對權臣惑主誤國的憤慨。他后來出使秦國,受人陷害,被囚,死于獄中。“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語出司馬遷《報任安書》: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宜休先生在介紹《太初先生印存》的文章里說,這方印章是“先生自比在‘梁效’審查期間,是在囚籠中‘重拾舊歡,重回魏晉’,有如當年韓非。”這句話,指出了事情發生的時間和地點,讓我們找到了解讀的鑰匙。

      1976-1978年間,周先生因屬“梁效”成員接受審查、管制,長達兩年。“竹筒倒豆子”,拖到后期,再沒一顆豆子可倒,甚至連監管人員都患上了監管疲勞癥時,周先生人身仍然不得自由。“梁效”成員彼此之間不能交談,與外界更不能往來。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如何打發無盡的時光?周先生先是讀四卷“毛選”,而后再讀《馬恩選集》,都讀完了,還看不到盡頭,怎么辦呢?索性拿來二十四史,《史記》《漢書》依次翻看下去,看到三國魏晉,這是他先前研究過的東西:“那就一邊看一邊也寫一點東西。”[16]周先生把這段時光稱作“又不是人,又不是鬼的”[17]日子。多年以后他出版的《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就是這段時間的作品。“意有郁結,述往事,追來者”,這部札記,被他視為自己的《說難》《孤憤》之作。

      以上脈絡,大致是宜休先生的解讀。看到這里,我有另一個想法,也寫出來,供讀者參考。周先生困頓受審之際,翻讀二十四史,讀到南北朝部分,心生多番感慨,手上一條條札記寫下來。彼時先生的心情如何,他自己曾描繪為“墜歡重拾”。他把《魏晉南北朝史札記》稱為“墜歡”,雖是樂中有苦,似乎也不好說這是他的“說難”、“孤憤”。《報任安書》里,司馬遷公列出厄運成書的先賢眾多,周先生何以單單挑出韓非的《說難》《孤憤》用以自比?我以為,緣故乃在這兩篇文字的題目,正好道出了他彼時的心境。那個時候的周先生,正淹沒在一片聲討之中,自己的滿腹委屈,面對眾人、國人,想說清楚、講明白,能行嗎?世上還有比這更難的事嗎!此時的他,除去孤獨憤懣,還能有什么呢?“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自己說話自己懂。韓非的《說難》《孤憤》,恰恰好道出了他孤苦郁悶的內心。


      “游騎無歸”


      “小伙計”

      “游騎無歸”“小伙計”。這是兩聲無奈的喟嘆。歲月遲暮,回眸自顧,周先生對自己業務道路的多番曲折,打從心底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他早年從魏晉研究走入史學之路,頗有心得和成就;對后來的若干年,他用了“學殖荒落”四個字來概括。他這樣說:“50年代,北大歷史系學習蘇聯教學計劃,準備開設亞洲史的必修課程和建立亞洲史教研室。領導提出要我負責,我覺得責無旁貸,毅然放棄從事多年的中國古代史而承擔下來”[18];“當時覺得既然要我搞亞洲史,那我這個中國史這方面就應該放棄……把南北朝中國古代的東西丟下來了。”[19]后來他有追悔:“其實也不應該那么絕對。”不過這番追悔已在二十年后,為時太晚。到了1978年,他在信中向老友譚其驤(1911—1992)首次道出心聲,語句雖然調侃自謔,意味卻盡在其中:“多年來亦頗感游騎無歸,難于有成,西諺所謂‘各行業之小伙計,而非某一行業之老師傅’是也。”[20]說這個話的時候,他剛剛“墜歡重拾”,苦中一番嘗樂,跟著人身亦復自由,回到家里,更是沉湎于舊好之中。多年積壓的心緒難排難遣,于是制作了這兩方印章。“游騎無歸”,是在外游走的馬,無所歸屬的意思。“小伙計”,直白地說,就是一個“打雜的”。周先生在他的回憶文字中,不止一次說起這樣的話。

      心頭般般酸和澀,翻作雅趣憑君看。其實周先生對世界史的研究,并非一無所成,但他之所以得出這種看法,實在是他太鐘愛南北朝史的緣故。他視南北朝史為自己的“舊歡”,這成了他的一個情結。如果跳出這個圈子,我們可以看到,他的這個想法,似乎不夠開闊。北大歷史系,多少年間一直走著中國古史是為看家本領的老路。不期然而然,周一良先生開辟亞洲史領域,楊人楩先生開辟非洲史領域,羅榮渠先生(1927—1996)開辟拉美史領域。有他們三位當年的拓疆辟土,才有了后來的發花散葉。周先生是當事之人,自己開辟的事業客觀效果如何,或許可以不知或半知;但我們作為后來者,論及此事,卻是不可不明。


      “人固不可以無年”


      “真理是時間的兒子”

      “人固不可以無年”“真理是時間的兒子”。同樣是感慨和嘆息,意味卻更為幽遠深長。這里一個是中式句子,一個是西式句子,印譜的編者把它們搭配在一起,很有意思,天下的道理原是一個。

      “人固不可以無年”,語出《世說新語》[21],譯作今天的白話就是:“一個人的壽數確實不能太短呵!”東亭侯王珣病體不支的時候,問武岡侯王謐:“世間輿論把家父比作誰?”王珣的父親王洽,曾征拜為領軍,未就職,36歲而死。王謐得問,回答說:“世間把令尊比為北中郎將王坦之。”北中郎將王坦之的地位和建樹,王珣原本都看不上眼。他聽了王謐的回答,轉身面墻,嘟囔了一句:“一個人的壽數確實不能太短呵!”

      “真理是時間的兒子”,此語借自英國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真理是時間的女兒,不是權威的女兒。”(For rightly is truth called the daughter of time, not of authority. )

      這兩方印章的制作年代不詳,推測起來,應在上個世紀的80—90年代。那個時候,“梁效”一案審查完結,對周先生來說,廓清了一些謗言;出任歷史系主任之后,又恢復了同行間的一些交往。但是,他心里沒有吐訴的話語仍然太多。“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他深感時間對自己的意義。洗刷委屈與污漬,恢復人格與尊嚴,固然全靠今后的歲月,但總希望有生之日自己能夠看見,而不留待身后。他期盼有更多的明天與明年。88歲米壽之際,一些遲到的公允和道義已為社會所接受,壽慶在平慰與期望之中度過,一半對一半。稍后,他在給友人的信里吐出心聲:“近來頗思起一別號,……我自忖九十有望,九五在望,故起名曰‘二望館主’[22]。”這是2001年2月間的話。然而,老健并不可靠,當年的10月,周先生就與世長辭了。彼時他若精力尚好,我想也許也會治印一方。今天我們披覽印存,沒有看到“二望館主”,誠是心頭遺憾。

      2023年1月

      [1] 網上有署名“宜休”的一篇文字,對《太初先生印存》中所刊的各方印章,從文字、背景及印鈕、印石的材質等等,都有詳盡的說明。本文借用、參考之處甚多,事前無法征求允準,謹向作者宜休先生致歉并致謝。

      [2] 《周一良全集》卷7,第15—16頁。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2015年。

      [3] 同上,第201—202頁。

      [4] 同上,第186頁。

      [5] 同上,第208頁。

      [6] 致譚其驤(1978年11月11日)。見《周一良全集》卷10,第47頁。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2015年。

      [7] 《周一良全集》卷7,第223—224頁。

      [8] 周叔弢致周一良書(1980年10月15日)。

      [9] 《周一良全集》卷7,第229頁。

      [10] 同上,第101頁。

      [11] 見周一良《郊叟曝言》,第76頁。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北京。

      [12] 《周一良全集》卷7,第101頁。

      [13] 《郊叟曝言》第77頁。

      [14] 2001年5月23日致啟治書,見《周一良全集》卷10,第257頁。

      [15] 致啟致書(1988年4月25日),見《周一良全集》卷10,第242頁。

      [16] 《周一良全集》卷7,第213頁。

      [17] 同上,第214頁。

      [18] 《郊叟曝言》第69頁。

      [19] 《周一良全集》卷7,弟149頁。

      [20] 致譚其驤(1978年11月11日)。見《周一良全集》卷10,第43頁。

      [21] 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人固不可以無年》:“王珣疾,臨困,問王武岡曰:‘世論以吾家領軍比誰?’武岡曰:‘世以比王北中郎。’東亭轉臥向壁,嘆曰:‘人固不可以無年!’”

      [22] 《周一良全集》卷10,第253頁,《致孫啟致》。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官方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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