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錢鍾書瞧得起誰啊”,但他確實格外高看文懷沙。沒錯,就是那位連黃裳都忍不住在私信中大罵“文壇中無恥之尤者”且“真百年罕見”的極品“國學(xué)大師”(2009.1.2日致李輝信),而且在長達30多年的時間里一直引為知己。在學(xué)界很多人看來,這事簡直匪夷所思,大概也算錢鍾書生平的一大污點,以至于當今“錢學(xué)家”們在正式出版物中向來諱莫如深,儼然“家丑不可外揚”式的奇妙心理。謝泳教授寫了一整本《錢鍾書交游考》,居然于“文懷沙”不著一字,錢之俊先生更是“瑣話”都瑣到錢鍾書的開襠褲營生了,也是絕口不提那個著名“壞人”(趙蘅《我的舅舅楊憲益》記楊苡語)。范公旭侖的近作《容安館品藻錄》自然也看不到文懷沙任何蹤跡。可笑文大師差不多成了“錢學(xué)史上的失蹤者”。
![]()
怎奈行過之處必有痕跡,錢鍾書與文懷沙這段“知交”史,是怎么都消滅不了的,任楊絳將所有信件付之丙丁亦無濟于事。從已有線索可知,至少從1950年代開始(他們應(yīng)該是1950年代初文出任“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叢刊”主編,執(zhí)意要重版《談藝錄》時訂交),直到1980年代中期,“燕叟”文懷沙都是難得一見可以在錢府頻繁出入的座上賓,往來異常稠密。雖然去年整理出來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不出意料淘汰掉了文懷沙,可如今單單市面上流通的錢楊夫妻給文懷沙的信件就至少有24通(據(jù)陳汝潔先生統(tǒng)計),范旭侖更認為總數(shù)當在百封以上,大抵可見文懷沙乃錢鍾書生前交流最多的學(xué)人之一,甚至得去掉“之一”。范旭侖后來還發(fā)現(xiàn)“錢先生數(shù)為文懷沙代作酬世文字”,也就是說文懷沙集中好些詩文干脆就是錢鍾書代筆的。錢鍾書生前,能讓他心甘情愿受驅(qū)遣抓刀的,除了他老子老妻之外,還有誰有這魅力?更有甚者,1962年文懷沙在《文史》輯刊上刊發(fā)的“代表作”《屈原〈招魂〉注繹》,出爐前也是經(jīng)過錢楊夫妻共同把關(guān)潤色過的。山東陳汝潔先生網(wǎng)搜時曾偶然看到一份文氏舊藏該文復(fù)印件,上面有他1982年9月親筆識語,謂“《屈原〈招魂〉今繹》初刊前曾荷默存、季康伉儷校讀并正謬,其情不可忘”云云。錢鍾書對哪位朋友這么掏心掏肺過?若非有這么多你情我濃的往來書信作證,后世掌故學(xué)家大概都會疑心老文掌握了老錢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呢!
![]()
圖:文懷沙跋語,圖源自學(xué)者陳汝潔先生公號
1963年2月27日,楊絳曾寫信給文懷沙,里面有這么一句:“鍾書每日必念你至少三遍,愛而‘打彭’之……”,兩位大老爺們關(guān)系之親密,似乎惹得枕邊人楊絳都要吃醋了。而且,有很強的證據(jù)表明,錢鍾書不僅自己引文懷沙為“知己”,甚至兩人關(guān)系早升格為“通家之好”,連錢文兩家人都關(guān)系匪淺,情好款密。而今還可見的錢鍾書照片,除有與文懷沙哥倆一起照的不說,其中還有一張,就是中年錢鍾書摟著文懷沙幼子文斯一塊拍攝的,錢先生更難得笑容可掬一臉松弛感,顯示兩人關(guān)系非常熟稔,這在目前所見錢氏“畫集”中亦屬特例。如前所述,楊絳也經(jīng)常單獨寫文懷沙寫信,如今坊間還有一二封孑遺,諸如“我代他們賠罪如何”之類,言辭很是親昵。前些年,江湖上最艷稱的一件八卦,就是1960年代中期,當文懷沙深陷囹圄之際,楊絳還曾毅然代為照顧文家老母,甚至親手給文懷沙織毛衣。這豈止是“知己”,簡直是生死之交,在錢鍾書生平交游史上,能得他如此青眼+親密至此的,只怕也真惟文懷沙一人而已了。2002年,文懷沙自己回憶往事,也說“他(錢鍾書)多年以來都很關(guān)心我”(《正清和:文懷沙爨余文萃》 東方出版社2014,頁159),這應(yīng)該是實話,并無半點虛構(gòu)。
![]()
圖:楊絳親筆信
而這,差不多也是我輩絞盡腦汁想不通的點,錢學(xué)家們至今不敢著墨只怕也是一頭亂麻,實在搞不明白緣故。按理說,錢與文兩位,為人作派迥乎不同,論學(xué)識也是深淺懸殊到毫無交流之必要,怎么看都不是一條道上的,何以偏是密邇至交?何況,人所共知的是,錢鍾書一生慎交游不茍一介,擇友之嚴,殊堪矜示,能看得上的朋友還真沒幾個,所以《槐聚詩存》里酬答來疊韻去,也就冒效魯徐燕謀周振甫那幾號“吾黨二三子”,此外他是絕對看不上眼的,也所以才有劉錚那篇《錢鍾書瞧得起誰啊!》名文。錢鍾書上大學(xué)時,就寫有《論交友》一文,坦言“友誼只能算是一種奢侈”,可說一輩子寧缺毋濫,寧肯息交絕游,也不愿把“時間浪費在一些不三不四、不明不白、不痛不癢的人身上,因為這很不值”。所以,這段關(guān)系,學(xué)界就有人往“惡趣味”上立論,當下風(fēng)頭正健的青年才俊谷卿就曾貼文說,“文懷沙人格分裂,而錢的性情亦偶見乖張,再說二人對性話題也都極感興趣,且均深有研究,他們能夠談得來也非稀奇之事”(《文懷沙與錢鍾書》2013.10.2)。但這種說法,差不多把兩人當二流子看待,顯然不足以服眾,也無法說明癥結(jié)。倒是徐晉如透露的信息,說是在1999年那會,他“結(jié)識了一位曾與文懷沙在中醫(yī)學(xué)院同事的先生Z教授”,閑談及錢鍾書時,Z教授曾告訴他,錢先生“照說是很懂鑒人之術(shù)的,但他當年就上過文懷沙的當,差一點要和文結(jié)鄰而居,最后看穿文的真面目,就不再來往了”(《我所了解的文懷沙劣跡》),這個倒比較合乎情理,也接近我以為的事實。
![]()
實際上,按我粗淺理解,錢鍾書會和文懷沙玩在一塊,并不是很奇怪。我心忖出來的“要點”起碼有三:一者,盡管很多人比文作“靠油嘴滑舌游走江湖的裘千丈”,“不僅無甚學(xué)術(shù)成就,且歷史表現(xiàn)也不清白,所作所為與江湖騙子無什區(qū)別”,但至少依我看他還是頗有才華的,集中有些文章功底并不弱,其文史儲備較之當今不少“一級教授”只怕也未必就相形見絀了。對其才學(xué),錢鍾書應(yīng)該有真欣賞的一面。1980年代初,范曾為文懷沙造像,錢曾主動“欣然命筆,為這幅造像題贊辭”,稱文懷沙“文子振奇越世”(峻青《沙翁復(fù)活記》1988)
,或許是心中實話。其二,錢鍾書這人,在交友一道上素來都怪,他似乎特別能欣賞那種落拓不羈乃至索隱行怪之人,生平傾心相交的師友諸如吳宓張申府多多少少都有點怪異,冒效魯龍榆生都“落水”了他照樣不離不棄,正經(jīng)人如馬一浮陳寅恪錢仲聯(lián)這種他反倒還真瞧不上。揣其因,或許正是一種源自“原生家庭”的逆反心理,因為其父錢基博是位不折不扣的方正道學(xué)家,錢鍾書自小壓抑過重,一輩子都很討厭那種正顏厲色道貌凜然之人,而文懷沙這種“越名教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浪蕩之徒,可能還恰好投其脾性,是所謂“學(xué)問之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論交友》,亦所謂“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俠亦溫文”(錢贈文懷沙聯(lián)),倒很能吸引錢鍾書這種困守書齋的狷介寂寞者。其三,涉及到錢鍾書的“隱秘心事”,應(yīng)該從未有人提過:錢鍾書在社科院單位,最不對付的同事,就是翻譯家卞之琳,但凡提及“比目詩人”,錢都是要口吐芬芳一通的;而無獨有偶,卞之琳妻子的前夫,真是文懷沙(《蕭乾致李輝信札》1985.12.1),卞與文可不是“同情兄”,而是有宿怨深仇。或許,本著“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原則,兩人湊在一塊時,也能找到很多共同話語與興趣?此亦或可聊備一說。敝人讀錢多年,也時常感慨,錢鍾書的交友之道,真猶如密西西比河一般變幻莫測,所猜測“雖不中”也是再正常不過了。
![]()
圖:錢鍾書致文懷沙信件一部分
當然了,錢鍾書與文懷沙這對“莫逆之交”,雖周旋且數(shù)十年,到底也是兇終隙末,到了1980年代中期兩人就徹底決裂了。這其中的原因,迄今并無明確材料。錢是素來“絕交不出惡聲”,文懷沙自己,晚年在某篇訪談文章中,只輕描淡寫是因為彼時《文匯讀書周報》上的一篇文章,讓錢鍾書起了誤會,從此音問遂絕云云(可惜我已記不清出處,剛翻檢其集子也未找到)。但這個理由過于牽強,顯然有所隱瞞,畢竟30多年的通家之好與患難之交,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還是因這么一個小事嘎嘣斷掉,委實過于突兀。我看徐晉如所轉(zhuǎn)述的,說錢楊后來發(fā)覺上了文的當,“最后看穿文的真面目,就不再來往了”那番說辭,還是最能接得上敘事,也最符合常理,且甚符錢楊作風(fēng)的。要我看,錢楊的選擇當然也是正確的,事實證明文懷沙確實是前倨后恭:尚是密友時,褒揚不吝辭費,稱錢是“學(xué)貫中西之學(xué),他被視為20世紀的一代碩儒是毫不奇怪的。讀錢先生書最令人受益的是:使人感到“學(xué),然后知不足”,默存公其“學(xué)”也博。(《正清和:文懷沙爨余文萃》頁160);而一旦翻臉,臺風(fēng)就陡變了,說什么“他書讀得很多,很博學(xué),但缺少見解,他總是客觀的,帶點諷嘲性,卻沒有愛得那么深沉”(谷卿)。要如此解讀,那錢鍾書之所以一度尤其看重文懷沙,那毛病也不過出在“輕信”二字而已。想偉大導(dǎo)師愛女曾說過,“人最可原諒的缺點是輕信”,那錢鍾書僅僅是“犯了天下人都會犯的錯”,似乎也很可以理解。更別說,人世本就很復(fù)雜的,即張宗子方以智也會有阮大鋮這樣的好盆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并非絕對的。
錢鍾書去世多年后,晚年文懷沙提及到這位絕交多年的舊友,言辭間有感激,也頗感傷。他說,“一位與我“生離”的朋友,說我“非陌非阡非道路””(《文懷沙序跋集》后記,中國文聯(lián)2001版,頁443),還說錢過去對他“維護備至,勸我要慎蓄鋒芒……”(《文懷沙爨余文萃》 頁159),至于為何弄到“生離”,他又三緘其口不肯深說,對其有利的就“到處吹”(舒蕪語),對其不利的就盡力遮掩,甚至不惜狐假虎威平息,也像極了他一生作派。這其實正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文懷沙,身上最令人討厭之處。說起來,我起初對他并無多少惡感,李輝出手“痛打落水狗”那會,我還不以為然,總覺得年齡這事大概率是冤枉他了,而虛夸履歷也并非多大的事,盡管這早就是他的故技了(《日記中的爸爸舒蕪》就透露,“當時文x x明明是女師附中的中學(xué)老師,卻四處撰文說他是女子師范學(xué)院的教師”),直到我上月某日閑翻看到作家李洱那本新書《超低空飛行》(北京十月文藝2025版),才針對文氏其人另眼相看起來。
![]()
李洱在書中義憤填膺說到當年事:一個“記者朋友”,“因為參與報道了一個著名的極有權(quán)勢的文化人的丑行,而遭到了某種不公正的待遇,他和他的家人都受到了威脅。而且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的妻子還打來電話,提醒他應(yīng)該去哪里躲避一夜”,“他告訴我,接到短信的時候他在海邊徘徊,正在想著自己的工作多么沒有意義,人生多么沒有意義”(該書頁11)。盡管未曾指名點姓,但明眼人一看就曉得就是“道德飆車”那檔子事。一個百歲老人,還是“知名國學(xué)大師”,居然還如此不擇手段,殊出我這書呆子意料之外,僅輕罵一聲“登徒子”著實是輕了。想晚年舒蕪私下對女兒說,“現(xiàn)在他到處吹,知道他底細的人不想搭理他,都懶得說。越想北島那句詩越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位爺看人確實比錢鍾書楊絳都有眼光。可見絕頂精明如錢楊夫婦,也有昏頭的時候。
2025.11.1午后亂敲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