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對是電影史上最瘋狂的一部電影

作者：羅杰·伊伯特

譯者：F

校對：飛起來的圓圈

沃納·赫爾佐格的《陸上行舟》是電影界最偉大的幻象之一，也是最好的荒誕劇之一，這兩者缺一不可。這部電影它講述了一個歌劇狂熱愛好者的故事，他堅決要在陸地上將一艘船從一個河系拖曳到另一個河系。

而在拍攝這部電影時，赫爾佐格決心將其付諸現(xiàn)實，可以說比他的靈感來源——愛爾蘭人布萊恩?斯威尼?菲茨杰拉德（Brian Sweeney Fitzgerald）所為做得更徹底。

《陸上行舟》（1982）是勇猛的史詩級電影之一，就像《現(xiàn)代啟示錄》或《2001太空漫游》，我們不僅能感知到電影，更能體會到電影的制作過程。

影片中那艘360噸的船在雨林中被拖上一個斜度40度的泥濘斜坡的場景，赫爾佐格原本可以使用特效來實現(xiàn)，但是他堅信觀眾能夠看得出差別：「這不是一艘塑料船。」

觀看這部電影，看著菲茨卡拉多（克勞斯·金斯基飾）穿著白色的套裝、頭戴耷拉著的巴拿馬式草帽在叢林中咆哮，看著印第安人操作著一個輪滑系統(tǒng)將船從泥濘中拖出，當(dāng)?shù)弥@些場景都是實拍的時候，我們驚訝得目瞪口呆。

這艘巨大的船正是一英寸一英寸地緩緩移上陸地——正如菲茨卡拉多（因當(dāng)?shù)厝藷o法發(fā)出Fitzgerald的音而獲得了這個名字）（譯者注：在當(dāng)?shù)厝说恼Z言里Fitzcarraldo的意思是「無謂的事物迷戀者」）用他那帶著沙沙聲的老舊的卡魯索唱片伴奏，為雨林高唱著小夜曲的場景，也是實際發(fā)生的一樣。

《電影夢》（Burden of Dreams）（1982）講述了《陸上行舟》的制作故事，這是一部由萊斯·布蘭克（Les Blank）和莫琳·戈斯林（Maureen Gosling）制作的紀錄片，他們花了許多時日與赫爾佐格，以及他劇組中難以制服的員工、他性情古怪的明星們一起在雨林中共處。

在你看了赫爾佐格的這部影片以及《電影夢》之后，你會意識到很顯然每一個與這部電影相關(guān)的人都因為這段經(jīng)歷留下了印記，或者是傷痕；在《電影夢》中有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赫爾佐格在演講中公開地指責(zé)雨林「骯臟又卑鄙」并說，「如果上帝是真實存在的，那這片陸地一定是他在暴怒中創(chuàng)造的」。

《電影夢》（1982）

《陸上行舟》創(chuàng)下了瘋狂的紀錄，并且它的意義仍將持續(xù)。亞馬遜叢林黑暗的空間之外，一艘船正駛?cè)耄鸟R達已經(jīng)報廢，發(fā)型蓬亂的金斯基狂暴地在船首劃槳，而他的情婦（克勞迪婭·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正在背后不安地看著他。他們正前往一場歌劇演出卻即將遲到。

他已經(jīng)通過制冰機器賺到了一些錢，而她是一個開妓院來服侍那些富有的橡膠交易商的女士，在他們前往歌劇院的途中，菲茨卡拉多意識到了他這一生的使命：他要變得十分富有，在雨林中建造一個歌劇院，并且要聘請卡魯索在其中演唱。

在這片地區(qū)，財富都是建立在橡膠之上的。菲茨卡拉多擁有了400平方英里土地的所有權(quán)，但這片土地卻被眾人認為是無用的，因為一片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急流阻礙了船只到達那片領(lǐng)地。

但如果他能夠從另一條河上帶過來一艘船，他的夢想便可以成真了。真實的菲茨杰拉德只在河系之間移動了一艘32噸的船，并且在那之前，他先將船拆解了。而赫爾佐格聽了這個故事之后，被一艘巨大的船在傾斜的山坡上緩緩移動的畫面觸動了，于后便有了這個電影劇本。

赫爾佐格的制作可以被描述為一連串的突發(fā)狀況。一場秘魯和厄瓜多爾之間的邊境戰(zhàn)爭阻礙了他使用最早選中的拍攝地點。他只好找到另一個地點，并且拍攝了四個月，起初是由杰森·羅巴茲（Jason Robards）飾演菲茨卡拉多，由米克·賈格爾（Mick Jagger）飾演他瘋狂的伙伴。

可之后，羅巴茲意外感染上了阿米巴痢疾，飛回了美國的家，并被他的醫(yī)生禁止回到劇組，之后賈格爾也退出了劇組。赫爾佐格只好求助于克勞斯·金斯基，一個傳奇般的狂野男人，曾出演過赫爾佐格的《阿奎爾：上帝的憤怒》（1972）和《諾斯費拉圖》（1979）。

對于這個角色，金斯基是一個比羅巴茲更好的選擇，就好比一艘真實的船比一個模型更好：羅巴茲是扮演一個瘋子，而金斯基看上去就像真的是操控著憤怒和邪惡。

比起故事，赫爾佐格總是更加著迷于畫面，在此，他將他的想象深深烙印在這部影片中。他與土著的亞馬遜印第安人一起工作，他們的面孔變成這部作品的重要元素。

在影片前部，菲茨卡拉多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床邊圍繞了一群孩子。有一個場景則是印第安人漠然地注視著河流，甚至沒有注意到菲茨卡拉多正粗暴地凝視著他們的面孔，試探著他們的底線。

還有另一個場景，當(dāng)菲茨卡拉多和他的船員在吃晚餐時，印第安人涌入臟亂的房間并且盯著他們。這些場景基本由面孔構(gòu)成，這些帶著觀察、審視意味的面孔，正嘗試著占卜出是什么在驅(qū)使著這個身穿白色套裝的人。

赫爾佐格承認他原本可以用一兩天時間在厄瓜多爾的首都基多外完成他的全部制作。可他卻選擇在雨林中拍攝，而那兒距離最近的大城市也有500英里。這使得許多鏡頭得以實現(xiàn)，就好比菲茨卡拉多和他的船長站在最高的樹頂平臺調(diào)查著他們周圍遼闊地域的場景。

他提及了「對于拍攝地點的迷信」，這導(dǎo)致了他選擇在茂瑙拍攝1926無聲版本的《諾斯費拉圖》的同一個地點，拍攝他自己的《諾斯費拉圖》的一些部分。

他感覺雨林將會「給演員甚至劇組成員帶去特別的特質(zhì)」 這句話比他想象的更加符合實際，在堅持制作這個電影的第四年，他筋疲力盡地說道：「我的幻想已經(jīng)窮盡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將會發(fā)生了。即使我已經(jīng)將船拖過了那座山，這世上卻沒有人能夠說服我，讓我對這件事情感到快樂，甚至直到我消亡之時都不行」。

《電影夢》講述了叢林里的箭戰(zhàn)，講述了船意外滑下山坡，也講述了在巴西工程師告訴赫爾佐格纜繩將有70%的可能性會突然斷裂，會丟掉幾十條命之后辭職并且離開了劇組。

在這句話比他想象的更加符合實際中，我們知道了更多聳人聽聞的細節(jié)：一個劇組成員被一條致命毒蛇咬傷，他當(dāng)即用他手中的鋸子砍下自己的一只腳才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電影夢》有一個被剪片段，被赫爾佐格用在另一部紀錄片《我的魔鬼》（My Best Fiend） (1999)之中，這部片子講述了他與金斯基之間暴戾的關(guān)系。我們看見這個演員對著裝置瘋狂地發(fā)怒。

《我的魔鬼》 (1999)

《電影夢》中有一個畫面，它所表達的寓意也完全符合這整部影片的制作情況：赫爾佐格在漫過他雙膝的泥濘中跋涉，每每必須從泥濘中拽出一條腿才能踏出新的一步。

這個電影是不完美的，但卻是卓越的；在那樣的地點，以那種方式來拍攝，這部電影不可能在不減料的情況下做到完美。

舉個例子，影片結(jié)局那個有雪茄的場景，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結(jié)尾；但是在船到達山頂之后，所有的東西都必然會令人失望。具有決定性的事實是，赫爾佐格不急著講述他的故事；他尋求的不是情節(jié)的推進，而是畫面幻像的共鳴。想一想，這艘船沖擊撞入翻涌著致死急流的死亡之河的場景。

另一個導(dǎo)演也許會將它拍成一種常規(guī)的動作場景，使用快切鏡頭和大量噪音來表現(xiàn)；而赫爾佐格讓一艘真正的船沿著真實的急流逐漸地充滿掙扎地漂去然后墜落，伴隨著一個播放著卡魯索歌劇的留聲機的吟唱，直到它的針頭被撞落，巨大的船只也流向了它命中注定的終點，這比那些常規(guī)的手法看起來更令人毛骨悚然。

在過往四十年來的眾多導(dǎo)演之中，還有人比沃納·赫爾佐格創(chuàng)造過更富激情與冒險得職業(yè)生涯的嗎？大部分人都沒看過或者只看過一小部分他的電影；而如果對他的眾多紀錄片以及其他鮮為人知的制作（例如《玻璃精靈》和《史楚錫流浪記》）沒有熟悉度，那便無法欣賞他。

他2005年的紀錄片《灰熊人》是關(guān)于一個與阿拉斯加的灰熊相處了13個夏天的男人的故事，這部片子是《陸上行舟》精神上的手足——人都被對于野外挑戰(zhàn)的迷戀驅(qū)使著。

《灰熊人》（2005）

一次又一次，在非洲、澳洲、東南亞和南美洲拍攝的各種電影中，他不斷被地球上越來越遙遠的目的地所吸引，被那些腦中幻想尚未被大眾傳媒的杯水車薪所腐蝕，依舊帶著美麗幻像而生活的人們所吸引。

「我不想在一個沒有獅子，沒有如獅子般的人的世界里存活，」他在《電影夢》中說道。在制作《陸上行舟》最黑暗的時刻，羅巴茲生病并且不得不放棄四個月的拍攝，赫爾佐格轉(zhuǎn)向投資者那里尋找更多的資助。

而當(dāng)他們聽說他發(fā)現(xiàn)將船拖過山似乎是不可能的時候，他們詢問他就此止損并退出是否會更加明智。他回復(fù)道：「你們怎么可以問出這個問題呢？如果我放棄了這個項目，我就變成了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我不想像那樣生活。我會與這個項目生死與共。」

有赫爾佐格的存在，這樣的幻想便是一種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