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條蠶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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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用蠶的口吻寫一篇散文,談談蠶的生命觀——
我是一條蠶。這聲明頗帶些自矜,竟至于忘卻了不過是蠕蟲之流,只在桑葉上爬行的東西。然而既然作了蠶,便也只好認命。我小時候極其細小,身上多有細毛,看起來像螞蟻。隨著成長,我的身體從初時的柔細,漸漸變得圓圓滾滾,灰白色的頭部,毛茸茸的足,足有八對,三對胸足把持桑葉進食,四對腹足驅使身體前進,一對尾足附著在桑葉上。
桑葉是極好的,青碧而厚實,葉脈縱橫如掌紋,嚼起來先是微苦,繼而滲出些甜味。每日里不過是吃,吃,吃,橫豎是吃,吃到身子漸漸膨脹起來,變得透明,顯出內里青白色的體漿。吃時沙沙作響,當千萬條蠶一道吞食桑葉,竟如千軍萬馬在叢林里奔突奮進,又如同鐮刀收割麥浪。桑葉紛紛搖擺如波浪起伏,那被啃食后的桑葉,只留下縱橫支離的的葉絡,就像是被剝離后暴露在空間中的筋骨。這光景竟有幾分壯觀,又帶些凄愴。
食葉既畢,我便躺倒,腹足抓住桑枝,身子左右擺動,排出蠶砂。蠶砂,從墨綠色到葉綠色,微小如芥子,一粒一粒掉落在笸籮上,窸窣輕響——我的生命竟以這般極微小卑微的刻痕留存于世。待腹中清空,我竟又生出饑餓感來,于是復又啃嚙。如此循環,渾然不知歲月之流逝,亦不知天地之廣闊,唯見眼前一方桑葉,便以為是全世界了。我在桑葉之間緩緩起伏著爬行,葉片碧翠的海洋包圍著我。窗外淅淅瀝瀝下著春雨,我也在桑葉上發出春雨打在萬物之上的聲音,與真正的雨聲交織纏繞。整個江南都在下著一場持久的雨,我漸漸在雨聲中入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要經過四眠,才會真正成熟。
某日,胸腹已呈透明狀的我,懨懨的完全不想進食了。忽覺體內有一種奇異的悸動,似乎有物要破腔而出。于是,我慌忙尋一處枝椏,將身子固定。我預感地張開了小嘴,細絲被一股內在的力量托舉而出,絲絲縷縷飄蕩而懸于桑枝。這絲初時極細,近乎無形,漸漸纏繞成繭,將自己裹在其中。起初尚能透過絲隙窺見外間光影,后來竟至于暗無天日,全然與世隔絕。
繭中悶熱,呼吸亦覺困難。絲從口出,源源不斷,竟似無窮盡。那是液態的囚衣,帶著生命的溫度滲出軀體,又瞬間冷卻凝結,束縛我全身。起初,我的身段還不甚受拘束,我便拖著這身黏連未干的衣袍笨拙地來回蠕動,仍不忘用嘴叼那初生的絲線,虔誠地為自我加冕起神圣的冠冕。漸漸地,一圈一圈、一周一周的纏纏繞繞愈來愈密,這自縛的繩索纏繞成精美的牢籠。待到纏繞至第八圈時,光線漸漸收斂隱去,終于徹底消逝在一片厚重的繭壁之后——我的“永恒華殿”終于大功告成了。困坐在這小小城池里,黑暗中除了耳邊嗡嗡的空氣和心口激烈的心跳,再無別物。
“春蠶到死絲方盡”——不知是何人吟出的句子,竟道盡了蠶的宿命。不過,這“死”字用得不算恰當。我們蠶并未死,不過是化作了另一種形態。蠶的生命在絲中延續,在綢緞的光澤中閃爍,在穿衣人的體溫中復蘇。這哪里是死,分明是最高形式的生。世界從一根根晶瑩的蠶絲上,聽到了古老而神秘的東方之音。蠶絲為衣,日出萬匹,衣被天下。
作為一條蠶,我并不思想這許多。我只是吐絲,吐絲,直到再無力氣,然后沉沉睡去。在夢中,我仿佛化作了飛蛾,破繭而出,振動雙翅,飛向無垠的天空。這夢如此真切,竟使我臨終時嘴角帶笑。翌日,養蠶人來收繭,將我的軀殼投入沸水。我的絲被抽去,織成華美的綢緞。我的身體則被油炸,成了下酒菜。這結局倒也實惠,物盡其用,毫不浪費。蠶的一生,吃葉吐絲,簡單至極,卻暗合天道——生命的意義,不在長短,而在是否盡了本分。我是一條蠶,我吐盡了最后一寸絲。這便夠了。
起初,我只是桑樹的害蟲。五千年前某一個清晨,也許午后,一位中國人發現了我吐絲的秘密,從此,我被人類馴養,涅槃為絲,前往深邃和廣闊,美如浩瀚蒼穹。否則,我只是最普通的一條蟲,不可能成為一句詩里的淚滴,無數人的生計和衣食,在東方肥沃的土地上鐫刻下了一道柔美而又深刻的印記。悠悠五千年,我們蠶族用千絲萬縷織就悠悠華夏的錦繡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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