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當和尚，喜歡喝酒，卻在語文課本里不斷封神

? 指南作者：陳十六

小學課本里那篇名為《和時間賽跑》的課文，也許大多數人不知道作者。但老師當時一定會要求背誦這句話：

我知道人永遠跑不過時間，但是人可以在自己擁有的時間里快跑幾步。盡管那幾步很小很小，作用卻很大很大。

2019年1月23日清晨，《和時間賽跑》的作者林清玄在臺灣的家中逝世，享年65歲。

他沒能跑過時間，但他在自己擁有的時間里，跑得很快很快。他留下的200多本著作，以及無數的話語，作用很大很大，依然在解救著一個個齟齬前行的靈魂。

他曾說，“當一個作家特別幸福，我要寫到倒下來的那一天。”

2018年12月，他的最后一本散文集《人生幸好有別離》出版，在書里，他教會世人如何面對別離。來年1月，他安詳地與世長辭。

世人哀痛之余，大抵也會欣慰于他此生筆耕不輟，一定是很幸福的。

1953年2月26日，林清玄出生于中國臺灣高雄縣一戶世代務農的人家。家里人覺得這孩子很奇怪，因為他出生時不哭反笑，又因為是清字輩的，干脆起名為“清怪”。

上戶口的時候，熱心的工作人員提議改成“清玄”，因為他當時正在讀一本叫做《清玄道長》的書。就這樣，“林清玄”這個文藝感滿滿的名字，成了他一生緣起。

父親和兩個哥哥一起上了前線，但兩個哥哥卻都戰死沙場，所以唯一幸存的父親便肩負起養育18個孩子的重任。林清玄排名十二，在家里就被稱為“林十二”。

50年代的臺灣街頭

饑餓是林清玄對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每次開飯，父親都會很鄭重地給每個孩子添上一丁點食物，大家會先在碗里吐一口口水，這樣別人就不會搶食了。

小學的時候家里養雞，林清玄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喂雞、撿雞蛋，敲開兩個生雞蛋吞下去，就急忙去上學，路上要走40分鐘。經常一天只吃一個饅頭，餓得不行了，他就喝水喝到飽。

被饑餓與困窘緊緊包裹的童年，也總會有幾道光線從縫隙里射入。

林清玄有次考了第一名，老師獎勵給他一本世界地圖。正值深冬，輪到他給家人燒熱水洗澡，他蹲在鍋爐前，邊燒水邊看地圖。

正好打開埃及地圖的時候，父親從浴室里沖了出來。兩個清脆的巴掌落到他臉上，原來他只顧著看地圖，洗澡水都冷了。

父親說：“我給你保證，你這輩子不可能到那么遙遠的地方去！趕快去生火！”另外屁股上還挨了一腳。

林清玄談起與父親的對話《開講啦》

林清玄當時就在心里下定決心：“我的人生不要保證”。

二十年后，林清玄第一次出國，就去了埃及。

在金字塔前面的臺階上，他給父親寫了一張明信片。

父親看了明信片很疑惑，“我是哪一巴掌把他打到埃及去的？”

這種不服輸的堅韌，深深影響了林清玄后來的人生走向。

林清玄

他小時候酷愛讀課外書，好奇為什么課外書那么好看，課本那么難看。小小的林清玄陷入沉思，我以后能不能寫一些好看的東西放到課本里？

8歲的時候，父親問林清玄長大想做什么，他說想當作家。父親問作家是什么，他說就是“在家里寫一些東西寄出去，有人就會給我錢”。

啪，又是一個耳光，父親用閩南語說，“傻孩子，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如果有，我自己先去干了。”

父親的巴掌，塑造了幼年林清玄內向的性格，他距離別人10米臉就紅，5米耳根紅，3米手掌紅，面對面時連腳指頭都紅。

林清玄發文回憶父母

也就是這個小男孩，不美、自卑、羞怯，肚子空空，但以后要成為作家的信念，卻無比堅定。

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夏日的夜晚》。林清玄很激動，回到家文思澎湃，不停地寫啊寫，寫了四十多頁交給老師。

沒想到老師看著林清玄的作文卻沒有夸他，反而質問他是不是要累死老師，原來別人都寫不滿一頁。

那時候的林清玄知道了，原來寫作文和寫文章不一樣，“那我以后不要寫作文，我要寫文章。”

如果說當作家是他的夢想，那么從此以后，寫文章就成了他一生的事業。

林清玄手稿《盛開于繁花的季節》序

他開始每天堅持寫500字，初中每天寫1000字，高中增加到2000字，大學是3000字。再后來，不管多忙，林清玄依然每天堅持寫3000字。

林清玄的第一位讀者是母親，和父親不一樣，具有浪漫情懷的母親喜歡讀書，還會訂閱文學雜志。在那個百年未出過作家的小地方，母親也是第一個相信林清玄會成為作家的人。

有次母親問他在寫什么，他說“歡喜的寫一點，辛酸的也寫一點”。母親卻說，歡喜的多寫點，辛酸的不要寫，別人看了你的文字要開心，要找到人生的方向。

他反問，那遇到辛酸的事情怎么辦？母親回答，那就用棉被把自己蓋起來，哭一哭就好了。

林清玄在《飛入芒花》寫印象中的母親

母親的教誨深深影響了林清玄的文風，讀他的文字，總能感受到美和善，讓人“沒有負擔，不會變壞”。

14歲的林清玄背上包袱離開了家鄉，開啟了一邊打工一邊念高中的生活。他白天在碼頭當搬運工，在餐廳當服務生，在街頭擺小攤，在洗衣店熨衣服，還在屠宰場殺過豬。

不管白天多疲憊，林清玄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凈手，鋪開稿紙，開始寫作。

17歲那年，他正式在報紙上發表《行游札記十帖》，20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蓮花開落》，這部作品也被列為臺灣中小學語文教材篇目。

林清玄《林清玄散文集》| 中國文學出版社

后來，他總共有26篇文章被收錄在語文教材中。那個想寫一些好看的東西放進課本的小男孩，終于圓夢。

從第一本書出版之后，林清玄一直保持高產，30歲之前就拿遍了臺灣所有文學大獎，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林清玄一生寫了298本書，摞起來能有兩層樓高。

別人寫書都是構思一本寫一本，而他是同時寫十本，“就好像賽馬欄柵拉開，十匹馬一起跑，看哪匹馬先跑到終點。”

林清玄的作品

為什么要這么不停地寫，林清玄有他自己的答案。

他認為作家寫作就像武俠小說里的俠客練劍，要一直練，保持身心都在巔峰狀態。

他曾經跟讀者說過，“林清玄有一天一定會死，但我會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假如晚上會死，早上我還會在寫作，我的書會和你們相伴。”

去世前一天，他在微博上發了一張寒枝雀鳥的圖片，寫下其作品《在云上》中的一句話。

林清玄的最后一條微博

“在穿過林間的時候，我覺得麻雀的死亡給我一些啟示，我們雖然在塵網中生活，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

塵世中的林清玄，從未失去過想飛的心，從未忘記過飛翔的姿勢。

林清玄9歲那年，家里龍眼大豐收，父母讓他背一些到佛光山送給師父。他把龍眼送到之后，有人問他，“小兄弟，你要不要皈依？”

他太小，還不懂什么是皈依和拜師，但是見眼前的師父英俊高大，覺得這個人有資格做自己的師父，于是放下簍子，皈依了星云大師。

這是林清玄和佛的第一次結緣，第二次已是20多年之后。

林清玄

32歲時的林清玄，已經體會到什么叫做功成名就了。他已經拿遍臺灣所有文學大獎，還擔任了《中國時報》的主筆和電視臺經理。

當時臺灣有個雜志，評選“40歲以下的成功人士”，林清玄排第一，排在他后面的人是馬英九。

生活逐漸變得喧囂起來，林清玄每天至少要開7個會，每晚流連酒場，尤其跟古龍喝酒最甚。

那時候林清玄在報社，只有拼酒才能讓古龍答應約稿，兩個人各拿一個臉盆，一人倒6瓶紹興酒，痛飲到斷片。

古龍（中）與好友

那是1985年，古龍因長期酗酒導致肝硬化而離世，同時，林清玄的夫人不堪于冷清的婚姻，選擇離開林清玄和兒子。外表光鮮的生活實則已經令林清玄深感不安。

他想，如果成功是這樣，那就不值得追逐。

有天他在等報紙大樣的時候，偶然發現了抽屜里的一本書，名為《奧義書》，講的是印度哲學。書里面的一句話讓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感到驚駭莫名：

“一個人到三十歲，要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否則就是一步一步在走向死亡之路。”

也就是這句話，讓林清玄斬斷一切，帶著師父星云大師的演講集上了大溪山，閉關清修。

星云大師

在佛經里浸潤三年，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有天幫師父燒冥紙的時候，突然腦海里跳出了要傳播佛法的念頭，于是決定下山。

他像是遵從冥冥中的某些指引，走入了佛教的世界，又帶著使命再次入世。

最開始他在菩提講堂開設講座，講《心經》《維摩詰經》《金剛經》。

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把講堂外面的三條路圍的水泄不通，直到講堂實在坐不下，他就在臺灣桃園的巨蛋體育館辦了一場五萬人的講座。

林清玄講座（河南大學）

除了講座之外，悟到的禪意自然而然地流入到林清玄的文字中，他將其定位為“學佛散文”。

第一部寫成的是《紫色菩提》，但找了七八家出版社，都不感興趣，覺得這樣的書不會有人看。

終于，有一個出版社接了這本書，沒想到一經問世，立刻銷售一空。之后一兩年的時間里，印刷廠的機器從來沒有停過。

“菩提十書”的出版總共用了十幾年時間，每冊印量都超過100版，被媒體選為“四十年來最暢銷及最有影響的書”。

與佛法相關的散文之所以備受喜愛，是因為佛學為如今嘈雜躁動的社會提供了心靈映照的清凈之所，讓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也能感受到智慧與佛理帶來的無限啟發。

林清玄《紫色菩提》內頁摘錄

也恰恰因此，林清玄被公認為“宗教界最會寫散文的人，散文集最深諳禪意的人”。

然而，人生中的另一轉彎也已經在路口等待他了。

在林清玄隱居的第二年，他遇見了一個叫方淳珍的女孩，她小他15歲。兩人先是做筆友，后來成為朋友，一段婚外戀就此悄無聲息地開啟。

1997年，林清玄不顧外界聲音，和結發妻子離婚后，迅速和方結婚。那個時代的臺灣斷然接受不了“完人”形象的林清玄做出如此決定，霎時引起軒然大波。

某婦女組織曾跑到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會門口，燒他的書，罵他是個偽君子，是一個拋棄結發妻子的騙子。與此同時，臺灣婦女團體也通過媒體對他隔空喊話，建議他妥善安排好前妻。

即便他們已經有了孩子，新聞媒體也不曾放過他和新婚妻子，無奈之下，婚后第三年，林清玄攜妻子到大陸過中秋節。

林清玄與妻子方淳珍

每每提起這段往事，林清玄從未后悔，“我選擇忠實于自己的感情，即使與整個社會對抗，我也在所不惜。”

這是林清玄最被世人詬病的一段情緣，但也是讓他最幸福最無悔的一個決定。

其實，大眾不免過于操心。他的兩任妻子關系很好，經常相約逛街聊天。前怨種種，早已煙消云散。

在當代社會，林清玄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少，雖然是通俗文學，但偏向于歌頌美與善的散文卻不可避免地日漸衰落。

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噱頭題材的爽文，無論是復仇、穿越、玄幻，還是暴力或懸疑，都能激活打工人疲憊不堪的神經。

當代牛馬不再需要啟示，不再需要雞湯，也拒絕思考，只要能讓他們逃離現實世界一會兒的，他們都張開雙手歡迎。靠淺閱讀與短視頻能得到的爽感，就沒必要靠思考禪意開釋自己了。

林清玄《與時間賽跑》課文

實際上，越是壓力加劇、困擾滿心的人，越是不妨訴諸林清玄的處世哲學，通過親近自然、反觀內省，重新尋找的內心安寧。

“以清凈心看世界，以歡喜心過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軟心除掛礙”。

再讀林清玄，或許就能從眼前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車水馬龍的都市街頭中，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內容策劃：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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