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確定性是唯一的確定性”

這是最后反轉前的約稿，因我突然決定回國一趟而未及時發，不過還是可以看出很多名堂——后記

當地時間3月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對加拿大所有輸美產品自即日起加征25%關稅（能源類為10%）。

特朗普早在1月20日就職當天下午就簽署行政命令，就宣稱要對加拿大、墨西哥追加關稅，起始日期為2月4日，但隨即宣布推遲實施一個月以迫使兩國作更多讓步。此后特朗普曾多次表示“征收日期未定”，3月26日其商務部長盧特尼克 (Howard Lutnick)更一度宣稱“肯定推遲以便協商”，不僅極大鼓勵了兩國內主張妥協者，更令加元匯率一度飆升。但不到24小時后特朗普先后親自在Truth Social 上和內閣會議上宣稱“不會有任何延遲”，將加稅起始日定為4月2日，隨即又再次改口為3月4日。

加拿大方面迅速作出激烈反應：聯邦總理杜魯多（Justin Trudeau）當即宣布，加拿大將對價值 1550 億美元的美國商品征收 25% 的附加稅（早在2月4日即擬定的報復計劃，因“對等推遲一個月”而暫停），并補充規定，自即日起先適用于進口到加拿大的價值 300 億美元的美國原產商品，21 天后適用于剩余的價值 1250 億美元的美國原產商品，他在聲明中強烈譴責了美國這一“非常愚蠢的行為”。加拿大駐世貿組織大使西奧多 (Nadia Theodore)5日發表聲明，表示加拿大要求就“不合理關稅”與美國進行世貿組織磋商，這一消息已得到世貿組織證實。雙邊磋商是正式解決爭端的第一步。如果60天內仍未找到解決方案，加拿大可以請求日內瓦組織的爭端解決機構作出裁決。加拿大各省也紛紛激活此前“對等擱置”的本省報復措施，此前因經濟結構過于依賴美國而持反對或保留立場的阿爾伯特、薩斯喀徹溫省也紛紛加入“報復省份聯盟”。

然而就在此時美國的口風居然又變了。

盡管3月4日特朗普和副總統萬斯仍揚言“對加拿大的立場不可能改變”，萬斯繼續拿已被兩國數據駁倒的“芬太尼說”說事，稱“這不是貿易戰而是毒品戰，美國沒有退讓余地”，特朗普更揚言“還可能有更多關稅”。

僅隔不到一天，盧特尼克卻表示，特朗普“可能會在周三（當地時間5日）宣布與加拿大和墨西哥達成一項協議，彼此在關稅問題上‘達成妥協’”。

他稱“墨西哥人和加拿大人今天整天都在和我通電話，試圖表明他們會做得更好，總統正在傾聽，因為你知道，他非常公平，非常通情達理，所以我認為他會和他們達成某種協議”。

似乎是意在化解此前特朗普“不會有任何延遲”的尷尬，他連連聲明“這不是延遲，不會有延遲之類的事，但我認為他會想出‘你如果能做更多，我會在中途與你見面’的念頭，我們可能會在明天（當地時間5日）宣布這一點”。

特朗普何以又露出“轉向”之意？

首先，對加拿大實施關稅壁壘并非僅僅損害加拿大一方的利益。

加拿大聯邦能源部長威爾金森（Jonathan Wilkinson）日前指出，關稅將給美國和加拿大帶來經濟痛苦，這種情況“對兩國來說都是雙輸的局面”。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原油和天然氣生產國，但據富國銀行稱，美國許多煉油廠依賴從加拿大進口的重質原油，因為重質原油質量較低，而且比國內生產的輕質原油更便宜。美國中西部的煉油廠尤其依賴加拿大原油。據美國能源信息署稱，12 月美國平均每天進口 660 萬桶原油，其中 60% 以上來自加拿大。多倫多 RSM Canada 會計師事務所的經濟學家努格揚（ Tu Nguyen）在接受 CTVNews.ca 視頻采訪時表示，隨著特朗普推出關稅，美國人將首先受到價格上漲的打擊，因為進口加拿大商品的美國企業將支付關稅，并可能將額外成本轉嫁給消費者。。“北美、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生產的許多商品并非完全在一個國家生產，因此，即使只有一方征收關稅，最終結果也可能是所有消費者的價格上漲”。許多專家和業者都表示，美國的關稅大棒會嚴重損害高度“產業鏈化”的汽車業，北美兩大車企福特和通用此前都指出，一輛普通汽車在交付前至少要經歷加美邊境“零部件旅行”七個來回，多的在20個以上，且許多原材料和工序是加拿大獨有的，用關稅強行阻斷“損失將轉嫁給美國消費者，美國車企產能和利潤也將嚴重受損”。無黨派智庫獨立研究所的經濟歷史學家兼高級研究員馬格尼斯 (Phil Magness) 預計特朗普關稅政策的后果最終將損害加拿大和美國消費者。“我們在這里談論的本質上就像一場稅收沖擊，因為關稅本質上是對大量經濟生產征收新稅，關稅的現實是，負擔最重的是消費者，我們從歷史上幾乎每一項關稅中都知道這一點，美國消費者當然有理由擔心，加拿大消費者也是如此，因為當你遇到報復性貿易戰時，這本質上就是互相征稅，導致貧困”。同樣，嚴重依賴加拿大市場的美國農牧業、旅游業特定企業、行業也怨聲載道，盡管特朗普發出“美國市場完全可以消化”的豪言，并在3月4日國會首次演講中向美國農民許愿“短線吃苦長線受益”，但這些蒼白的說辭恐難打消受眾對自己真金白銀損失的不滿和不安。上述種種，都勢必會對特朗普或其團隊的相關策略構成壓力和牽制。

不僅如此，特朗普一再威脅對加拿大征稅，并變本加厲無視加拿大主權和尊嚴，一再用“吞并”、“讓加拿大變成美國第51個州”、“杜魯多‘州長’”等措辭侮辱加拿大及其領導人，已在加拿大朝野引發強烈的逆反情緒潮流。在日甚一日的這一情緒推動下，原本顧慮執政前景的杜魯多索性準備辭職，并在確認不謀求繼續執政后“放飛自我”，對美態度趨于強硬，公認最親美、最反對報復美國關稅政策的政黨——聯邦保守黨此前最多領先執政黨聯邦自由黨民調指數約20個百分點，如今已被后者追平或反超，被戲稱“特朗普迷妹”、直到最后一刻還堅決主張“只要溝通特朗普不會那么不講理”、堅決反對任何報復措施的阿爾伯特省長史密斯（Danielle Smith），在3月4日關稅之槌落下后也不得不轉向，而加拿大社會更掀起“抵制美國”的熱潮，幾乎所有北美職業體育聯盟的加拿大球隊主場都上演“噓美國國歌”一幕，加拿大“唯一能和美國抗衡的項目”冰球，日前的四國邀請賽更儼然成了沒有硝煙的戰場。多項民調顯示，特朗普持續對加拿大大動干戈不但激起加拿大強烈反美情緒，在很少將加拿大視作威脅的美國社會也乏人叫好，所有這一切，都可能對特朗普的“加拿大沖動”構成影響和干擾。

更重要的是，加稅的威脅原本就是特朗普“極限施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專捏軟柿子、不斷捏最軟的柿子”一貫風格的體現，“加稅”的威脅和實施，真實目的是逼迫加拿大滿足更多來自特朗普和美國不斷層層加碼的叫價和訛詐，具體和直接的目標，則是2018年11月30日簽署、2020年7月1日生效的《美加墨自貿協定》（USMCA）。這項用于替代《北美自貿協定》（NAFTA）的協議在簽署時被當時正是總統第一任期的特朗普塞入“6年審議更新一次否則16年后失效”的“落日條款”，而第一個“落日”正是2026年。眾所周知，用讓美國更占便宜且附有便于美國隨時提高要價“落日”的USMCA替代本已成為永久規約的NAFTA正是第一任期內特朗普自鳴得意的杰作，也正是他通過前述“三風格”步步極限施壓所得到的——既然這招已證明對加拿大行之有效，那么何妨再試。正因為“加稅”只是推動獲得對美更有利“落日”的手段，而并非目的本身或目的全部，在相信直線蠻干欲速不達、迂回反轉獲利更多的情況下，特朗普再露“可以商量”的意思不足為奇，因為他的本意正是逼你走上他設計好的談判桌，簽下他草擬好的城下之盟。

但這也并不容易。

不論特朗普還是盧特尼克，都在近幾天內在同一問題上反復“橫跳”，后者更是第一天“澄清”第二天即被特朗普“打臉”，不過幾天后又再度出來“反轉”，如此表現很難取信于早已不耐煩的加拿大人。加拿大商會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們在3月4日聲明中指出，特朗普“接二連三的關稅威脅帶來的不確定性已經損害了邊境兩邊的企業。我們沒有理由期待這種情況會很快改變。無論是明天、下周還是 4 月，兩國關系和經濟都已經受到損害。無論如何，要讓加拿大和美國再次成為值得信賴的經濟伙伴，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企業不能為了避免關稅而改變整個模式，然后再回去，這取決于政客們當天的決定”。加拿大皇家銀行（RBC）高級經濟學家樊星(Claire Fan)的分析則指出，不論是關稅本身還是特朗普朝令夕改、自相矛盾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及法律層面不安定性，“這二者都對經濟不利”。

正如一位匿名聯邦保守黨支持者在《國家郵報》網站留言時所指出的，當博勵治（Pierre Poilievre，加拿、史密斯等一貫主張“相信特朗普會講道理”、反對對美實施貿易報復手段的加拿大親美政治家都被“只有不確定性是唯一的確定性”逼得不得不轉向以免基本盤崩潰之際，無論此次特朗普“轉向”是真是假，都既不足以改變特朗普本人在對加問題上的習慣，也不足以消除加拿大朝野彌漫的對美不信任感和不確定性，因為特朗普正一次次地證明，他所承諾和簽署的一切，都是隨時可能被他自己撕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