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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
雪色凝霜,漫過綠黃底色的高原,如初春殘雪裹著新草的倔強;遠處雪山似凝浪起伏,山腳下羊群猶如小小雪堆散落,藏胞背影在斑駁版痕里凝成剪影,靜靜望著春風掠過的高原和冉冉升起的一輪紅日,寄托著感恩和對幸福生活的渴望——這是張永枚詩集《雪白的哈達》的封面圖意。此書內錄短詩二十七首,敘事長詩兩首,三十開紙面精裝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年11月初版,共印八千冊,而精裝本僅印一千冊;時過一個甲子之多,書品仍然很好,如今坊間怕是不易覓得了。不過,我當年購藏此書,并非因它精裝、稀缺和上佳的品相,而是此前為撰寫都冰如《長恨歌詩畫》的賞析文《獨一無二都冰如》時購入作為參考(刊于2018年7月27日《北京青年報》)。都冰如是著名現代裝飾美術家,歷任上海商務印書館、香港商務《東方畫報》、《健與力》美術編輯。此書彼時只將其當作資料使用,直到近日理書自庋架深處檢出,再次閱讀后才發覺,我所收藏的,原來竟是詩畫的合璧。
馬兒舒展的體態浸著“相送十萬里”的深情
《兵站》里的赭色門和窗,猛地讓眼睛為之一亮——是高原木屋里漫出的一縷暖,在黑白主調的畫面中,錨定了“通紅的爐火在燃燒”的詩境。張永枚在詩中描摹的兵站的夜、爐火映著戰士的臉、藏民送來的牦牛肉餃冒著熱氣等意象,正是他對藏區煙火氣的真實記錄。這暖意,都冰如全都融進了木版的紋路里:近景木屋,刻刀反復壓出深淺木紋,蒼勁得似能觸到陽光曬過的肌理,恰如耶律楚材筆下西域驛站的質樸溫情——這份暖意無需明火點綴,只憑門、窗的赭色便悄悄滲出門縫,“牦牛肉餃已煮熟”的溫馨,從縫隙里便悄悄滲出來。門扉之外,裹藏袍的人與戰士緊緊握手,似在相互囑托,“到天明,登前程”的不舍藏在赭色光暈里,與張永枚筆下的藏漢溫情十分契合。遠景征程是寫意的豪邁,畫家以疏淡墨色勾出模糊剪影,戰馬似被“萬里風雪”掀起,馬上軍人凝成一團勁影,只辨出握韁揚鞭的輪廓,這并非潦草和疏忽,是“走遠了”的視覺留白,恰如王昌齡詩句的坦蕩,站在兵站門口望那道奔赴風雪的身影,雖模糊,卻透著“萬里風雪似飛刀”的堅定。都冰如以近實的赭色藏溫情,遠虛的寫意顯豪邁,兩兩對比,讓兵站的暖成了征程的底氣,也讓“登前程”的豪邁里牽著一份“念兵站”的柔軟。
若《兵站》之暖是煙火中的含蓄,則《三匹駿馬》的色彩便是高原風里的赤誠。《三匹駿馬》的細節里,藏著都冰如對高原生靈的極致體察:清溪旁的駿馬,鬃毛不是簡單的線條,而是細刻如整齊的鋸齒,每一叢鬃毛都凝結著主人的精心與真誠,這份對細節的執著,很難想象竟出自只有九根半手指的畫家之手。畫里清溪旁,姑娘的藏袍被微風輕輕掀出柔挺線條,攥馬鞭的臂膊卻刻著刀削般的利落,似藏著“愿護恩人歸隊”的執念;馬頸艷紅綢帶如燃著的暖焰,邊緣版痕的毛邊,像把藏民最真的祝福“縫”在馬背上,似岑參筆下涼州情愫般滾燙,與詩中“愿護恩人歸隊”的執念共振。背景柳林以淺綠鋪陳,溪水稍泛淡藍,與青綠、艷紅交織出“走過柳林旁”的澄澈詩境,如戴復古之妻筆下楊柳依依的婉轉,讓姑娘垂胸的篆狀發辮、馬兒舒展的體態,都浸著“相送十萬里”的深情。
以最克制的線條讓情感直抵人心
移目《念珠》和《捻羊毛》的插圖,便見深棕與淡綠次第鋪展,一沉一柔,如高原的土地與草原。《念珠》里的每一顆珠子,都刻著都冰如的細膩匠心,黑紅相間的念珠懸于畫面一角,每顆珠子都圓潤無棱,表面的包漿紋路、經年摩挲的凹陷也通過細微的刻痕呈現,仿佛能觸到歲月的溫度。這串念珠不再是誦經的法器,成了農奴“數日子”的念想,刻刀在褶皺里藏著“五頭牦牛、五畝熟地”的鄭重期盼,恰似從“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的苦難里生出的新生希望。藏民們的衣袍黑紅相間,線條粗糲中帶著舒展,踩著舞步仰著頭,歡欣姿態將喜悅不言自表,也把“屬于自己的土地”的渴盼嵌進了版痕深處。都冰如以深棕實刻藏沉郁、淡紫留白襯新生的手法,讓“不為念誦經文,只為計算數目”的深意,在黑紅與淡紫的交織里,淡而沉地扎進心里。而《捻羊毛》的淡綠,如春風漫過草原,張永枚曾在詩里寫藏族姑娘的毛線,要“帶著我藏族姑娘的祝福,一直牽到北京的城樓跟前”,而畫中毛線的線條,正是對這份“牽掛”最貼切的視覺轉譯,姑娘指尖捻著的毛線,柔中帶勁,線條的弧度精準呼應著捻線的力度,連毛線在陽光下的光澤都通過淡綠底色里的細微留白呈現,似藏著“繞雪山三轉”的執著。畫中藏族姑娘盤腿而坐,橙紅上衣在淺綠底色里鮮亮如霞,黑裙褶皺的粗糲線條,帶著氆氌的質樸;這毛線的線條流暢如行書,恰如絲線里纏裹的萬千情愫。竹籃里的羊毛細若游絲,遠處羊群的黑白與橙紅小羊羔的跳躍,線條活潑如童語。背景遠山以青綠、橙紅交織出層疊紋理,淡線勾出的天安門輪廓,與封面“雪山如凝浪”的意象一脈相承,這毛線的長,便是“牽過萬水千山到北京”的深情,順著版痕與封面的雪色紋路慢慢交織。姑娘垂辮的圓潤線條、捻線手指的微曲力度,把“風吹不亂、雪打不斷”的祝福刻進了木刻的溝壑里。
這毛線牽起的暖,是新西藏的溫柔注腳,卻也讓人想起,高原的記憶里,還藏著未被風雪完全抹去的苦難。《烏拉牛淌下眼淚》的黑白宛若冰棱劃開雪幕。這幅畫里,都冰如以“實與虛”的對比,把老農奴的苦難刻畫得入木三分。前景佝僂的身影是“實”,攥杖的指節是鑿出的粗黑線條,每一道凸起都似攥著烏拉差役的鐵索;氈帽絨毛的細碎白痕,如風雪中結凍的霜,卻蓋不住滿臉刀刻般的皺紋,那是“數不盡的烏拉路”在皮膚上犁出的溝壑,未畫眼淚,“烏拉牛淌淚”的苦卻從紋路里滲出來,像詩句里藏不住的悲涼。背景心頭的噩夢是“虛”,另一個身影牽著套上貨垛的牦牛,頂風冒雪踽踽獨行,棕褐貨箱的暖色扎眼如疤,那是記憶里永遠卸不下的差役枷鎖;遠處雪山的留白里,雪粒點點如寒星,把“凍土苦難路”襯得無邊無際。這份對苦難的深刻描摹,與都冰如修改《長恨歌詩畫》時“七改衣袂線條”的較真如出一轍,他從不用夸張的畫面煽情,卻能以最克制的線條讓情感直抵人心。都冰如以粗黑線條和白痕空虛的對比,把長詩里“烏拉牛的淚,農奴的血”,變成了可觸摸的版痕。那些斑駁的刻痕,是老農奴心頭的刺,也是畫家對“罪惡”最真實的雕刻——冷的雪、硬的線、沉的影,每一道都是詩行的注腳。
刀與筆共同種下“高原記憶”的常青樹
這種沉郁的苦難回望,終在《康巴人》的色彩里迎來破局,那抹躍動的紅黃,是高原覺醒最熱烈的宣告。據《張永枚:給詩作穿上軍裝的人》一文(刊于2023年6月12日《中國青年報》)介紹,詩人在創作《雪白的哈達》時,心里想的是“向世人昭示舊西藏的黑暗,更展現新西藏的翻天覆地”。《康巴人》正是這份初心的集中體現,而都冰如這抹色彩的跳轉,恰是張永枚初心的視覺落地。這首長詩,畫家選擇了兩個情景予以重點表現。第一幅版畫中,綠褐山巒如農奴制桎梏,卻被頓巴衣袍的粉紅撕出裂痕。他腰間的綠帶剛硬如鐵,一頭系著曲珍“不要離開妻兒”的牽掛,一頭拴著對農奴主的怒火;旁邊頭人的黑袍粗黑如墨,卻在頓巴不屑的目光里泄了底氣,這目光,頗像李賀筆下“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決絕。馬匹鬃毛的飛動白痕,如“鐵掌叩響大地”的奔突,將“誰是親人,誰是仇敵”的康巴歌謠,從紙面拽到版痕里,讓覺醒的鋒芒在綠與粉的碰撞中閃閃發亮。另一幅紅黃色的版畫如火山迸發,頓巴的彎刀是弧線的閃電,在紅底色上劈出“殺!殺!”的怒吼;黃馬的肌肉線條滾燙如焰,每一道肌理都是“刀像雪崩”的力量。都冰如把筆下的酣暢,刻進了色彩的炸裂里——紅的是熱血,黃的是奔馬,黑的是腐朽,讓“鐵和人一同狂叫”的反抗,在版痕里燒得驚心動魄。這兩幅畫是覺醒的兩面:前者以綠粉的克制藏著隱忍的怒,后者以紅黃的暴烈綻出反抗的火。都冰如用版畫語言翻譯著長詩的魂,讓每一道版痕都成了高原上永不褪色的戰旗。
逐幅翻看這些版畫,從《兵站》的赭色暖光、《三匹駿馬》的青綠風致,到《念珠》的深棕沉郁、《烏拉牛》的黑白凜冽,再到《康巴人》的紅黃鋒芒,這些色彩里的取舍、細節中的留白、線條下的篤定,早把“插圖是文字附屬”的認知顛覆。都冰如的刀從不是被動追著詩行走,他畫什么、不畫什么,都藏著自己的藝術主張:《兵站》不畫明火,卻讓暖意從門窗縫里滲出來;《三匹駿馬》不畫夸張表情,卻讓感恩纏在鬃毛與綢帶間;《康巴人》不畫滿紙硝煙,卻讓覺醒的力量在色彩碰撞里炸裂開來。仔細思量,這套插圖的確有著自己生命的運行軌跡:從封面雪色高原的靜,到《兵站》煙火的暖,再到《康巴人》反抗的烈,最后落回《捻羊毛》牽向遠方的柔意,都冰如用九根半手指,把高原的“新生脈絡”刻成了獨立的視覺敘事,與張永枚的詩相互呼應,卻又自成天地。
這讓我恍然大悟。我收藏的這冊《雪白的哈達》,原來不止是“詩畫合璧”的默契,更是這份“插圖自有生命”的驚艷。都冰如的刀意、張永枚的詩情,看似是刀追著筆、畫貼著詩,實則是兩位創作者在時光里的“雙向奔赴”——詩給了畫骨血,畫給了詩魂魄,而那些雪凝的版痕,便是它們共同生長出的、屬于高原的永恒生命。這是半個多世紀前,一位畫家與一位詩人,用刀與筆共同種下的“高原記憶”的常青樹,它定將在我的書架上靜靜生長,越長越有力量,越看越具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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