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4歲的知名畫家韓羽曾畫過一幅插圖,畫的是“霧”,題跋是“漫天大霧,什么都瞧不見”,既然什么都瞧不見,還畫什么?于是這幅畫的畫面上成了一片空白。這叫“不畫”之“畫”,正是什么都沒有畫的“空白”,正恰好是那“漫天大霧”的“霧”。這幅畫的構思,別出心裁,因而為人們經常談及。
這幅“別裁”的畫,既含哲理,也合畫理。王素欣在《小畫里也有大說道》一文中寫道 :
“一張白紙,能是畫嗎?從古代畫論里似乎也能找出依據來。比如‘空白,非空紙,空白即畫也’(張式《畫譚》),比如‘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笪重光《畫筌》),比如‘中國畫最重空白處。空白處并非真空,乃是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且空白而后能簡,簡而練,則理趣橫溢,而脫略形跡’(宗白華《藝境》)。
果真‘空白,非空紙,空白即畫也’嗎?不一定。因為天下所有事物都是由‘緣’由‘條件’相對而存在的,如無‘條件’,那空白紙永遠成不了‘畫’。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創造‘條件’。比如《我畫“霧”》,韓羽說:‘于是在紙上畫了一個四方形邊框,邊框內表示是畫面,畫面中是空白,邊框外是標題——漫天大霧,什么也瞧不見。’這句標題就是使‘白紙’變為‘畫面’的關鍵,人們讀了這標題,恍然大悟,原來這畫里的所有空白處,都是令人什么也瞧不見的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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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羽《“漫天大霧,什么都瞧不見”》
這幅畫是‘不畫之畫’,‘不畫’正是為了‘畫’,目的是‘無中生有’,從‘無’里生出‘有’來。正應了《老子》中的那句話:‘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韓羽《韓羽插圖選》
這幅畫本是為一篇文章所作的插圖,我忽然來了興趣,想讀一讀那篇文章了。
一打聽,原來竟是作者韓羽為自己的文章所作的插圖,就在《信馬由韁》一書中,是一個孩子在講述:我(孩子)、父親、二狗他爹,冬閑了,為了賺幾個零花錢,套上一輛老牛破車,拉上糧食往臨清去販賣。文章的標題叫“夜路”。夜深了,孩子躺在車上,看到的與聽到的是“大車在晃,我在晃,天上冷白冷白的月亮也在晃”“二狗的爹夾著鞭桿,父親叼著煙袋,都緊緊地縮著脖子,走一會兒就小跑著跺一陣子腳”“二狗的爹對我父親說:‘你聽這車轍,又凍上了。’我也細聽了聽,果然在咣當咣當聲里又添雜了細脆的碎裂聲”“我被叫醒了,麥子口袋上、棉被上盡是白霜。四周黑魆魆的是歪歪斜斜的破墻。不遠處的房子里有燈光,還有人影晃來晃去,有鍋勺相碰的聲音......大碗的熱騰騰的燴餅,還有大蔥”“先前那個跟車拾糞的已不知去向,這時又換了一個打著燈籠的。每當他走近了的時候,身影就小了,離得稍遠時,那身影就大起來。”“天地茫茫,一片混沌。憑了狗叫聲,才知是走近了村子”。
就是這些樸實的大白話的“白描”語言,使我想起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孩子可不會作詩啊,怎地有了詩味兒?
“在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中,過了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終于到了臨清。”這篇帶有土坷拉味兒,又有點詩味兒的小文,似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了,剛剛準備要“戀戀不舍”了。忽的......忽地咋的了?誰能猜得到?反正我沒猜到,下邊竟然又來一句:
“是回來好幾天以后了。吃飯時,提起合伙去臨清販賣糧食的事。父親對母親說:‘二狗他爹當我沒瞧見哩,偷著挖一瓢豆料喂他的驢。’”
真真佩服這個小孩子,他什么都瞧見了,什么都聽見了,而且“童言無忌”,什么都給說出來了。他這么一說不打緊,逗引得讀者也浮想聯翩起來。比如我,我就想一瓢豆料,值幾個錢?二狗他爹竟還“偷著挖一瓢”,值得嗎?而父親當必也“偷著”不時地盯著二狗他爹哩,不然他又怎能發現二狗他爹在“偷著挖一瓢豆料”哩?
難怪美學家王朝聞先生寫給韓羽的信中說:“《夜路》篇結于你父親對故人印象的描繪——‘二狗他爹當我沒有瞧見哩,偷著挖了半瓢黍子喂他的驢’,既可笑,也可悲。農民這樣的自私,其社會原因值得思考。”(韓羽《讀信札記》)
這個“既可笑,也可悲”(卻說不上可恨)的“偷著挖一瓢豆料喂他的驢”的“二狗他爹”,之所以能夠進入讀者的視線,實是出之書中孩子的“童言無忌”(父親卻是諱莫如深,只在幾天之后吃飯時說給母親一人聽的,再也沒料到,竟給孩子聽了后給說出來了。)
人們常說,講故事,寫文章,其難在收尾,其妙也在收尾,其難其妙均在“似結非結”,而孩子的“童言無忌”,恰恰說在這篇文章的最后,不言而喻,也就是“似結非結”的“收尾”了。真真個沒有想到這個孩子的一句“童言”,竟如“浮萍破處見山影”。這個“浮萍破處”見到的山影,令人剛欲一笑,卻又心中忽地一酸。
該文的“收尾”,與該文插圖“不畫之畫”的“霧”,就別出心裁的構思來說,難分軒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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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羽書法
延伸閱讀|韓羽《夜路》
冬閑了,莊稼人也想干點兒營生賺個零花錢。二狗的爹到我家來 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我終于知道了。告訴二狗說:“你爹和 我家合伙往臨清販賣麥子去,你知道不?”
我家的牛駕轅,他家的驢拉套,裝了滿滿一車麥子。臨走前,父 親說:“你也跟著上臨清玩兒一趟去。”當然,這是求之不得的事。
二狗的爹,是耩地好手。一到中秋節過后,就成了紅人。挨家挨 戶請他扶耬耩麥子。吃飯時有炒雞蛋,還專門給他打來酒。大人們說: “人家吃雞蛋、喝酒,應該。看人家耩的麥子多勻多直,像尺子量了 似的。”
有一天,他蹲在家門口吃飯,忽然站起來走出街口。一邊喝著粥, 一邊在地頭上踅來踅去,一會兒又蹲下,平舉起筷子,瞇起眼像在瞄 準。我看著看著笑起來,他回頭望了一眼,大喝一聲:“滾!”等他 走后,趕快跑到他原先蹲著的地方,瞅了半天,除了滿地剛出土的麥苗,什么都沒有。我納悶,他到底瞧見什么了?
那時候,沒有膠皮轱轆車,只有鑲著鐵瓦的木輪大車。正像俗話 說的“老牛破車”。加上路不平,走起來左搖右擺、嘰里咣當,倒 應了現下的新詞:跳搖擺舞。日落前動身,到月亮老高,才搖擺了 十里地。
二狗的爹說:“你想跟我們一直走到天亮呀。”父親說:“上車
去。”我爬上了大車。
這在裝車時就考慮好了的,將麥子口袋裝成四周高中間凹,便于 躺臥。莊稼人圖舒坦,有的是土辦法。比如把兩個被里縫成袋子,裝 滿鍘碎的麥秸,既是喂養牲口的飼料,又可充當褥子,卻遠比褥子松 軟得多。我裹上棉被躺在這“褥子”上。二狗的爹問:“冷不?”我 說:“還熱哩。”他說:“別他娘的吹了。”
大車在晃,我在晃,天上冷白冷白的月亮也在晃。我沒有“吹”, 被窩里的確暖和。只是臉凍得木麻麻的。
夜愈深愈靜。二狗的爹夾著鞭桿,父親叼著煙袋,都緊緊地縮著 脖子,走一會兒就小跑著跺一陣子腳。忽然遠處出現了個人影,我不 無緊張地說:“瞧,有人跟著咱們哩!”父親說:“是跟車拾糞的, 嚷什么!”
二狗的爹對我父親說:“你聽這車轍,又上凍了。”我也細聽了 聽,果然在咣當咣當聲里又添雜了細脆的碎裂聲。
我被叫醒了,麥子口袋上、棉被上盡是白霜。四周黑魆魆的是歪 歪斜斜的破墻。不遠處的房子里有燈光,還有人影晃來晃去,有鍋勺 相碰的聲音。牛驢已卸下來在吃草料。二狗的爹正和父親商量:是吃 包伙還是論碗買。我問這是到哪里了,父親說:“堠堌。”
大碗的熱騰騰的燴餅,還有大蔥,現在想起來還覺著口有余香。
吃罷飯,套上車。父親說:“快撒尿去,上車。”二狗的爹一揚鞭子,咣當一聲,大車晃動起來。 出了堠堌街,下起了漫天大霧,先前那個跟車拾糞的已不知去向, 這時又換了一個打著燈籠的。每當他走近了的時候,身影就小了,離得稍遠時,那身影就大起來。
鄉村霧景
天地茫茫,一片混沌。憑了狗叫聲,才知是走近了村子。村子倏 地顯現在眼前,沒走幾步,又倏地隱沒了,剩下的只是狗叫聲。
在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中,過了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終于到了臨清。
是回來好幾天以后了。吃飯時,提起合伙去臨清販賣糧食的事。 父親對母親說:“二狗他爹當我沒瞧見哩,偷著挖一瓢豆料喂他的驢。”
來源:黃泰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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