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放言五首其三》白居易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這里要給大家講的是,大明朝靖難之役后發生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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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公元1402年,建文四年,六月,金陵。
燕王朱棣率靖難大軍,兵臨京師城下。
一時間旗鼓蔽天,殺聲陣陣。朱棣誓言“清君側”,欲破城而入,推翻親侄朱允炆的建文政權。
城外是驚蟬失林,鴉雀匿跡。城內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建文心腹,兵部尚書齊泰與近臣黃子澄,遠在京師之外募兵未歸。眾臣各懷異心,有人騎墻糾結,有人建言求出,也有人義憤填膺。
翰林苑方孝孺等文臣,均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城中守衛,益發空虛。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連篇廢話中 ,二十一歲的建文帝是五內俱焚、六神無主,忍不住仰天長嘆,痛哭失聲。
而靖難之役中,一輸再輸,都仍深得帝心的草包將軍,曹國公李景隆,竟伙同谷王爺開城降敵,賣主求榮。
眼見大勢已去,絕望之下,不甘受辱的建文帝在宮中放了一把大火,闔宮自焚。
朱棣入京后 ,順利接管金陵城,登上皇帝寶座,旋即雷霆手段,血腥清洗建文眷屬、舊臣。
除去早先叛主投誠的部分太監,其余后宮那些幸免于大火焚身的宮女、內官、女官,紛紛被殘殺殆盡。
建文帝母親被幽禁為夫守陵,2歲的小兒子被幽閉冷宮,三個兄弟被殺。
而死忠派如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兵部尚書鐵鉉、刑部尚書暴昭、禮部尚書陳迪、禮部侍郎卓敬等數十位臣子,寧可站著生,不愿跪著死。
他們堅決不降,并當眾頂撞,對朱棣怒罵斥責。暴怒之下,這些鐵骨錚錚的建文鐵粉被處以各種慘絕人寰的極刑,并禍延親眷族人。
兵部尚書齊泰不屈而死,禍及九族,從兄弟敬宗、宰皆死。
太常卿黃子澄,族其家。
兵部尚書鐵鉉,耳鼻被割油炸,后磔至死。80多的父母被流放、二子被虐殺,妻女充入教坊司。
戶部侍郎卓敬,誅三族,沒其家。
禮部尚書陳迪,遂凌遲死。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余人。
刑部尚書暴昭,先去其齒,次斷手足,罵聲猶不絕,至斷頸乃死。
右副都御史練子寧,割舌磔尸,誅九族。
吏部尚書張紞,遜國后,自縊死。侍郎毛太,燕兵起,數上封事,條方略。紞死,太亦死。
禮部侍郎黃觀,銼于市,籍其家。
……
其中最駭人聽聞的便是,被誅了十族的翰林學士方孝孺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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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儒
方孝孺自幼聰敏,師承大儒宋濂,因才華出眾、品行端方,深得朱元璋器重,曾囑咐太子朱標,要將此人重要一生。
朱標早逝,建文帝即位后,更是對方孝孺信重有加,詔為翰林院侍講,很快給予升遷。
深受三代皇恩,方孝孺自是鞠躬盡瘁,甘愿肝腦涂地,忠心不二。
作為文臣,方孝孺在建文帝削藩一事中,雖多有建言,卻沒能提到點子上,與黃子澄這樣的書呆子,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論及耿耿忠心,卻令后世之人扼腕驚嘆,不得不服。
當日面圣,方孝孺身穿重孝,肅立在宮闕之下,哀悼舊主,痛哭流涕。
因他是清流擁戴的文臣之首,朱棣看他哭號,拒不跪拜施禮,依舊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命他書寫傳位詔書。
方孝孺毫不領情,直接奪了太監呈上的詔紙,刷刷幾筆寫完。朱棣正自得意,以為能憑此詔書,證明自身并非得位不正 。
不等他回神,方孝孺已經怒罵著扔了紙筆,哭喊“死就死罷了,我絕不會寫這份詔書的!”
朱棣這才知道,這個方孝孺與那些被處死的人一樣,都是冥頑不靈的“奸臣”,根本不承認他的皇帝身份,竟敢戲弄于他。
既然不肯屈服,不能為他所用,那么,就統統該死!不怕死,那朕一定好好成全你們!
一再被頂撞冒犯的朱棣,怒不可遏,他大吼:“怎能讓你痛快一死,即死,難道你不怕我誅你九族嗎?”
一身白衣,雙眼紅腫的方孝孺昂首而立,高聲喝罵:“便誅十族又奈我何!”
這話瞬間點燃了朱棣強忍已久的怒氣,殺雞儆猴,他一定要讓那些不肯臣服于他的亂臣賊子,好好看看,違逆他的下場。
怒氣爆棚的朱棣,讓衛士割裂了方孝孺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接著,命人捉拿方家九族,外帶那些為他喊冤的學生,共873人,硬是湊成十族。讓方孝孺眼睜睜的看著這些親友,被一個個行刑屠戮。
隨后,痛不欲生的方孝孺,被車裂于街市。
02
就這樣,在永樂帝朱棣的血腥鎮壓之下,人人自危,那些騎墻派更是見風使舵,紛紛歸順。
而這樣的血色恐怖之中,仍有一人,引來眾人側目。
建文朝的都察院最高長官,御史大夫景清獨自一人進宮,跪拜朱棣乞求歸附。
朱棣大開殺戒之后,心情略有好轉,見有重臣主動歸降,頓時心花怒放。
雖然大家都被嚇破了膽,不敢不從,可是眼見這位來降,卻很是不以為然。
這位景清大人,與剛剛被屠了十族的方孝孺,可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他們可是相約殉國的難兄難弟,京城圈里早已暗中傳遍了。
如今他的好友全族尸骨未寒,他就背信棄義,巴巴地來諂媚新主。朝堂上站立的群臣,不由在心里暗罵,相比之下,覺得自己的選擇要高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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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得位不正,殺人立威后更想收攏人心。他才不管,此時殿內降臣們心中各異的小九九。看著這位老熟人,甚是順眼。
他哈哈大笑,對眾人介紹:“哈哈,朕的老相識來了。”
原來,這位景清在建文年間,曾經被任命為北平參議,派去朱棣大本營,協助管理糧儲、屯田、驛傳、水利等事務。
實際上呢,還兼職監督臥底的工作,就是朱允炆擔心他四叔圖謀不軌,特意安插到朱棣眼皮底下的釘子。
兩人在北平相處之時,早已暗自幾輪過招,景清更是敲山震虎,對朱棣多番警告。
本來是眼中釘,這一刻朱棣卻異常大度,非但不計前嫌,還讓他留任原職,以示重用。
景清當下感激涕零,跪拜謝恩。
從此,側立朝堂之上,表現得誠惶誠恐,恭順有加。在新帝面前唯唯諾諾,說話卻頗為得用。
眾臣不忿,下朝之后往往會對景清冷嘲熱諷,目露不屑。
稍微有點骨氣的,更是不愛搭理景清這種人。他們雖然不敢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去頂撞新帝,卻也不甘就此奴顏媚骨,去對皇上親信逢迎拍馬。
熟悉景清的人,更是不齒他的為人,暗嘆“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
說起當初,這景清大人也是個頗有性格的人物,怎么如今才原形畢露,竟是個裝模作樣的小人。
聽說景清,出生在陜西真寧。當初讀書確有些天賦,曾連中兩屆鄉試解元,卻堅拒入京會試。惹得洪武帝龍顏大怒,下令十年內不得參與大考。
這一耽誤,景清直到洪武二十七年,才入京趕考,又中一甲榜眼。實乃大器晚成,先授了編修,后改任御史。曾是眾人眼中特立獨行,風骨卓然的傳奇人物。
而這樣一位貌似耿直剛正的官員,如今卻貪生怕死,成了新皇帝的舔狗。真是讓眾人不齒,人心不古,小人難防。
03
不管朝中新貴降臣如何腹誹鄙夷,龍座上的永樂帝,卻對景清的恭謹態度非常滿意,不吝當著親信群臣嘉許賞賜。
當初在北平老巢,景清作為建文的心腹,可沒少給朱棣使絆子下眼藥。數度拜訪燕王府,口頭交鋒之下,景清總是旁敲側擊、不卑不亢地提醒他:要忠君愛民,不可辜負圣恩。
彼時,時機未到。朱棣只能忍氣吞聲,低下高貴的頭顱,不動聲色地敷衍周旋。
對這個口才便給、膽識過人的景清參議,他是印象深刻,又恨又喜。
相處共事,也有把酒敘談之時,兩人倒是對彼此的才識風姿,生出些欣賞相惜之情。只是立場不同,到底是更多忌憚防備。
時過境遷,今時不同往日。一個是高坐殿堂的英武君主,一個是如履薄冰的前朝遺臣。
昔日侃侃而談的景清,如今戰戰兢兢地投誠表忠心,實在是取悅到了新皇。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這才是朱棣需要的人才,而不是不懂變通的庸才。
他拼了身家性命不要,打著靖難旗號,冒死造反。如今上位成功,得掌大明萬里江山,正是心情激蕩、躊躇滿志之時。
傳國玉璽隨朱允炆一道消失,滿心王圖霸業的朱棣,自知得位不正,恐為后世詬病。血洗京城之后,他更急于收服群臣、穩定民心,恢復民生。他想要開疆拓土,建立不世偉業,更要掩住天下萬民的悠悠之口。
那些不識抬舉的迂腐文臣,頑固不化,實在可惡。他們不管不顧,只會跳著腳、指著鼻子,哭罵他“數典忘宗、罔顧倫常”、說他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
擁有暴虐因子的朱棣,早就殺紅了眼的新皇,每每想起,都覺得怒不可遏、氣血翻涌。
現在有這樣一位位高權重的建文舊臣,肯向他低頭,他正好用來樹個楷模典型,展示自己唯才是用,寬宏大度的雄主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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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皇帝對景清既往不咎,仍然委以重任。
那些一路追隨朱棣靖難的從龍大臣們,心里卻是不服的。他們相信主上的雄才大略,必有自己的打算,不容置喙。
但對上景清,就毫無避忌了。上朝下朝,尋釁滋事、出言不遜,就成了發泄不滿的出口。反正他們都是功臣新貴,不擔心皇上的血腥手段。
那些集體歸順的大臣,不是冷眼旁觀,就是幸災樂禍、附和靖難勛貴們,孤立這位無恥變節的景清大人。
算不得五十步笑百步。誰讓他當初發誓殉主,騙取忠義節烈的好名聲呢。倒讓旁人的委曲求全,落了下乘。
景清,卻是毫不理會旁人的眼光譏諷,依然我行我素。每日里,獨來獨往,對龍椅上的朱棣,更加的恭順謙卑。
朱棣對他的防備之心,越來越少,眼里的贊許溢于言表,交辦的政事也更多。
引得一干嫉恨不滿的大臣,暗地里咬牙,越看越覺得,這個小人是真真無恥啊。
偽君子,斯文敗類!
05
永樂元年(1403年),三月。
朱棣正在御書房之中,批閱奏章, 忽有內侍來報,欽天監天文官求見,有密報上奏。朱棣宣見監正之后,接了呈上的奏折,細看之后雙目生寒,面色沉凝。狠狠摔下折子,隨后吩咐在場之人不得多言。
隨后幾日,朱棣出入之時,身邊的護衛總是更加的謹嚴。而朱棣作為日理萬機的皇帝,卻總是會眼神銳利地,打量近身之人的裝扮舉止。
這天,風和日麗,氣氛稍顯祥和。
新近得意的御史大夫景清,公干回來,再次出現在早朝之上。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中,他身著紅色朝服,靜靜側立朝堂,腰桿異常挺直。
他有要事要奏報皇上,說話的語氣不同往日的謙恭周全。甚至皇上皺眉看他不語時,他急迫地搶上前,打算呈上奏折。步子跨得大了些,走得不如平常穩重。
沒等他走到龍座近前,就聽上位之人大喝:“拿下!”
一群孔武有力的侍衛,立馬圍住了景清,雙手反剪,一下子壓倒在大殿之上。
不等他掙扎喊冤,那些侍衛們已經扯開他的衣袍,從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把寒芒閃閃的利刃。
朝堂之中,一時安靜如雞。眾人只敢悄悄交換彼此眼中的震驚,各自忐忑地等待一場雷霆風波。
原來,此前天文官曾密奏,稱有紅色異星將侵犯帝座,恐是人臣意圖謀害天子之象。朱棣聽后驚怒悚然,他都將京城里殺得血流成河了,自也是夜夜憂懼,怕有余孽行刺報復。
這日,當朱棣在朝堂上,忽然看到身著紅袍的景清,神色有異,言行詭秘,不由心生警惕。
疑心之下,寧可錯抓不可放過。等看到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呈到近前,朱棣是一陣后怕。
他大怒喝問景清,為何辜負他的信任,還想當朝行刺。
眼見行跡敗露,一直謹言慎行的景清,此時卻拼力掙扎笑罵起來,句句鏗鏘,字字泣血,全然沒有半點卑微、懼色。說自己違背諾言,奴顏事敵,不過是為了麻痹朱棣,好為“故主報仇”。
勃然大怒的朱棣,氣極反笑,命左右打掉景清的牙齒并割去舌頭。景清毫不屈服,以血口奮力噴向龍顏、龍案、龍袍。
差點被噴得一臉血的朱棣,下令以“磔刑”將景清活剝人皮,肢體分裂。可憐景清的骨頭和肉,都被砸碎了。劊子手又用稻草裝在人皮之中,掛在了長安門上示眾。
即便如此,怒火中燒的朱棣,依然難解心頭之恨。傳說,有一天,朱棣經過長安門,景清的“人皮稻草人”剛好朝他掉了下來,將久經戰陣的朱棣嚇得夠嗆。
朱棣覺得景清死了也不會放過自己,為除后患,傳旨誅滅景清九族,實行慘無人道的“瓜蔓抄”。轉相攀染之下,景姓幾近族滅。而景清的老師、親戚、朋友、學生作為一族全部誅殺。
共誅殺景清十族,數百人,死法各異,其狀慘不忍睹。
景清背負一身罵名,忍辱負重多時,最終,依然兌現了當初和好友方孝孺的承諾:與兄弟同死,為故主殉難,成了史上唯二被滅十族的人。
明宣宗朱瞻基時,景清被昭雪并謚號“忠烈”,乾隆四十一年賜謚忠壯。
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人的一生,短暫又漫長。在曲折的旅途之中,如何選擇方向,走什么樣的路,是對是錯,是忠是奸,有時只在一念之間,而有時又是蓄謀已久。大多時候,外人是難以看清的。不到臨終,很難給一個人相對客觀的評價。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又有多少壯志未酬,多少謀算偽裝,掩埋在漫漫歷史風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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