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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方萌,CCG兼職研究員,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師,美國喬治·梅森大學公共政策博士。田先生于2012年獲得美國喬治-梅森大學公共政策專業(yè)的博士學位,主修方向為科技和創(chuàng)新政策。田方萌之前在中國人民大學獲得經(jīng)濟學學士和碩士學位,并在香港科技大學獲得社會科學碩士學位。田方萌長期從事國際遷移領域的研究工作,并為媒體撰寫有關評論。研究興趣包括技術移民、科技政策、人口問題和文化現(xiàn)象。
【正文】
幾年前我留學歸國,正式成為北京師范大學一名教師。
某日我參加同學聚會,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開車過來,只有自己乘公車赴宴。我心里不由得發(fā)問——是不是做錯了什么?當我和一位師長談起此事,他安慰我說:“你將來比他們混得更好,雖然起步晚點。”言下之意,我過去的確做錯了什么。
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Alain de Botton)在《身份的焦慮》(注:Status Anxiety)一書中寫過:“再也沒有任何群體比舊時的同學更堪為比照了。……世上最難忍受的大概就是我們最親近的朋友比我們成功。”看到大學時代表現(xiàn)不如自己的同學今天混得更好,我們尤其有理由抱怨這個世界。德波頓開出藥方,建議我們與那些幸運的家伙保持距離,做到“自己周圍的魚兒不比我們大”便好。
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的《工蜂》,正是一本描述我“周圍魚兒”的書,它的副標題是 “大學青年老師生存實錄”。這本書出版于2012年9月,如今讀來仍使人感嘆。盡管大學青年老師這一群體被戲稱為“青椒(青年教師)”,此書卻沒有多少辛辣的味道,讀罷只讓我感到幾分苦澀。
根據(jù)該書提供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僅有31%的高校青年老師表示自己的收入大于支出,72%的受訪者感到壓力“非常大”或“比較大”。相較而言,我擁有的物質(zhì)和工作條件還算寬松。像德波頓建議的那樣,知道這一點的確緩解了我個人的身份焦慮。
此書主編廉思曾創(chuàng)造流傳甚廣的“蟻族”一語。他才出“蟻穴”,又入“蜂巢”。他在一次受訪時說,調(diào)查“蟻族”和研究“工蜂”的驅(qū)動力相似:他本人既當過“蟻族”,也當過“工蜂”,他1999年北大哲學系碩士畢業(yè),在北京東城區(qū)的一個半地下室租房住了半年;“蟻族”之后,又到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畢業(yè)后回北京任教,成為”工蜂“。
《工蜂》一書沿續(xù)了“社會性生物”的研究思路,將視角對準了他自身所在的青年教師群體。廉思和他的課題組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西安五個城市調(diào)查了5000多名大學青年教師。
就我理解,“工蜂”一詞 有兩層含義。一是說青年教師工作繁忙,報酬微薄,處在高教體系的最底層;二是說他們?nèi)狈θ宋年P懷,逐漸變成了專業(yè)化的知識生產(chǎn)工具。雖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這良心也會患上心力衰竭或心血管硬化。
我們就來看看廉思和他的研究團隊如何診斷病理。
《工蜂》一書分三大篇章。第一篇“蜂貌”以新聞筆法記敘了十幾位青年學者的生態(tài)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第二篇“蜂骨”采訪了一些知名學者,以對話體呈現(xiàn)了他們對學術體制的觀察和思考;第三篇“蜂聲”則是一份社會學意義上的調(diào)查報告,基于在全國所收取的5400多份調(diào)查報告,用統(tǒng)計數(shù)字描繪了青年教師的群像。三種不同體裁使此書成為非驢非馬的四不像作品,缺乏統(tǒng)一的框架和連貫的分析。作為一本研究知識分子的專著,《工蜂》明顯為大眾閱讀而撰寫。該書甚至沒有提供參考資料目錄,卻在書末附上一份會議紀錄,類似某些電影片尾的“拍攝花絮”。
盡管《工蜂》并非一本嚴肅深刻的學術著作,這里我并不想求全責備。在學風浮夸的中國學術界,作者具有憂患意識,并躬身了解實情,已屬難能可貴。此書的確反映出當前大學教師群體存在的嚴重問題,這些問題在其他國家不是不存在,可在中國尤為突出。例如,某學者申請一個科研項目,之前須打理復雜的人際關系,其間須準備繁瑣的報批手續(xù),最后還要應付僵化的結(jié)項審查。在整個項目進程中,研究人員一半時間恐怕都沒有花在研究上,難怪近八成的青年教師表示科研時間“太不夠用”或“很不夠用”。
過多的教學工作也占用了工蜂們大量時間。在被問及科研時間不足的主要原因時,一半受訪者歸咎于“教學任務太重”。
我認識一位南開大學的教師,她自稱一學期要教五門課;而一位中央音樂學院的教師朋友每周的課時高達三十小時。《工蜂》提供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近四分之一的青年教師每周的教學工作量在十一課時以上,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何將近一半的受訪者反對繼續(xù)實施高校擴招政策。
肉體的疲倦尚可承受,精神的困頓則難以忍受。選擇大學老師作為終生職業(yè)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理想情結(jié)。當他們?yōu)榱嗽u職稱而去拼揍低劣的論文,為了講課費而去教授平庸的學生,卻依然追不上不斷攀升的房價時,那種幻滅足以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虛無感,并否定自己走過的書山之路。
《工蜂》提供了一個側(cè)面的例證:盡管高校青年教師還保留著學生時代養(yǎng)成的藏書習慣,這些讀書人的讀書時間卻少得可憐。除了專業(yè)教材, 46%的青年教師一年之內(nèi)讀書冊數(shù)在十本以下。亞里士多德曾言:“我們反復做的事情造就了自己。”那么我們不做的事情便消磨了自己。
原香港科技大學副校長孔憲鐸在他的著作《我的科大十年》中這樣概括他的治校之道:“聘請最好的人才,并讓他們保持快樂。”《工蜂》書中接受采訪的一位青年政治學者也說:“現(xiàn)在大學體制的問題就在于,天天逼著教師開竅,卻搞得他們很不開心。……如果能做到開心與開竅的良性循環(huán),所謂世界一流大學也就不遠了。” 中國的大學體制顯然還沒有做到這一點——廉思團隊調(diào)查了一些有海外經(jīng)歷的青年教師,其中四成人對回國的選擇表示后悔。
很多原因促使大學青年教師感到不開心,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學術機構(gòu)缺乏獨立性。正如《工蜂》第二篇的開卷語所言:“……在這個名為知識經(jīng)濟的時代,知識卻不再是價值的尺度,而僅是價值的工具。”
有一年暑假,我在貴陽參加了中國社會學年會,它算得上國內(nèi)社會學界最高級別的學術會議。會上共設四十多個論壇,大多緊跟“城鎮(zhèn)化”的政策步調(diào),還有一個解析“中國夢”。我并不認為社會學不應當研討現(xiàn)實問題,可這個年會似乎將學科自身發(fā)展拋到了一邊——你在會上甚至見不到一個關于社會學思想史的論壇。
市場力量對學術價值的侵蝕并不輸于政治權(quán)力。清華大學舉行百年校慶時,將政治局成員的頭像放在諸多大師之上,已廣為國人詬病;而該校將一座教學樓冠名“真維斯樓”,更是成為坊間笑柄。清華大學當然有權(quán)讓企業(yè)為大樓冠名,可或許更應將冠名的榮譽給予學術大師,以彰顯他們?yōu)樵撔0l(fā)展做出的卓越貢獻。
服務于商業(yè)價值的短視舉措激勵著大學教師走出書齋,到更廣闊的天地去“經(jīng)世濟民”。我在北師大的同事于丹老師,便是其中的知名代表人物。但法國學者皮耶·布迪厄(注:Pierre Bourdieu)就針對學者向媒體靠攏的現(xiàn)象批評說,那些看似民主的媒體評價手段取代了專業(yè)學術標準,從而賦予商業(yè)邏輯一種合法性。把愷撒的還給愷撒,把摩根的還給摩根,把牛頓的還給牛頓,這應是大學爭取學術獨立的目標。
在《工蜂》公布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中,有關職業(yè)滿意度的報告最令我驚詫。在被問及是否愿意從事目前的高校教師工作時,近七成(68.8%)的受訪者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換言之,三分之二以上的工蜂們被逼無奈地拾起教鞭, “公務員”、“企業(yè)管理者”或“金融從業(yè)者”才是他們的理想職業(yè)。可見,大多數(shù)青年教師的人生旨趣并不清高,反而與主流價值觀高度一致。汲汲于名利而不可得,冷板凳自然也坐不踏實。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這是工蜂們必須面對的價值選擇。學術界盡管受到政治和商業(yè)力量侵蝕,畢竟還給青年教師們留出一些自由空間。人在江湖,難免隨波逐流;鉆進小樓,只管自成一統(tǒng)。政治學家蕭功秦因而建議后輩們抱著“千山我獨行,何必相送”的態(tài)度,“在體制內(nèi)爭取自我邊緣化”。怕是要多讀些圣賢書,年輕人方能練就這等淡泊名利的功夫。
回到身份焦慮的問題,德波頓的建議其實頗為消極。“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也算得一種自我激勵吧,學術事業(yè)自有其趣味和價值,青年教師不應在空間上與同輩比拼,而應在時間上向前賢看齊。這不僅有助于緩解焦慮,也將促進士林重振學風。我也希望在一代人的努力下,中國大學教師能夠恢復其應有的地位和尊嚴——既使他們?nèi)猿俗财嚫把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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