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分8.9、連續(xù)三個月霸榜，小寨女孩寫出她的“解放日志”

“北京太快了。”

人走得快，說話快，連風(fēng)都是快的。

2025年初秋的一個中午，我和扎十一惹坐在網(wǎng)約車后排，穿行在北京東三環(huán)的車流里。她閉著眼，手指按著后腦，輕輕旋轉(zhuǎn)。剛來北京兩天，她總覺得自己跟不上節(jié)奏。樹梢上有鳥掠過，夜里蟬鳴隨風(fēng)響起，她的注意力就會被牽走。在城市里，這種“分心”顯得不合時宜。

這種不適應(yīng)的感受，她并不陌生。

扎十一惹，“花腰彝族”的女兒，出生在云南石屏縣下一個不足200人的小寨。

穿著民族服裝的扎十一惹

2005年，她15歲，帶著100塊錢，從云南的寨子出發(fā)，去省城闖蕩。走路、搭面包車、換小客車、再乘大客車，4次輾轉(zhuǎn)，9個小時，她第一次進(jìn)入城市。眩暈、害怕，看著街上漂亮的女孩，她覺得自己“干癟、灰暗，散發(fā)著泥巴味”，腳心止不住地出汗，甚至哭了出來。

后來，她做了記者，成為作家，寫下作品《尋找金福真》《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記錄自己、阿媽以及沉默于鄉(xiāng)野的聲音。

如今的扎十一惹，一頭齊肩的短發(fā)，穿著白背心，將針織衫隨意地搭在肩頭，皮膚黝黑，透著健康。她說話時，總是微微瞇起眼，聲音細(xì)軟。在兩個多小時的對話里，“生存”這個詞從她口中跳出來19次，“生存策略”7次。

“毛茸茸的”，看著眼前的扎十一惹，我腦海中不住地閃過她名字里的“惹”——那是一種野草，順坡生長，隨風(fēng)搖曳。

今年8月出版的《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

01

“今天能不能吃飽”

咀嚼，扎十一惹的頭輕輕地上下活動，身體也不住地?fù)u擺。

她吃飯很認(rèn)真。桌上5個人，她的碗最先見了底，只剩幾粒米。她最愛吃大米飯，“因為它能填飽肚子”。

饑餓，是扎十一惹童年最深刻的記憶。現(xiàn)在的她身形勻稱，讓人很難想象，23歲前，她都極為瘦削、皮包骨頭。

那時家里的收成勉強(qiáng)夠糊口，阿媽做飯常常糊弄——飯發(fā)酸了就拌腌菜吃；剩菜發(fā)霉了，鏟掉霉菌再回鍋；上山干活沒吃完的飯，掛在樹上，第二天繼續(xù)吃。每次扎十一惹覺得不對勁，阿媽都會篤定地說：“真的可以吃?！?/p>

為了讓女兒長身體，阿媽會把烤干的四腳蛇、脆蛇和曬干的山茶研磨成粉混在飯里。有一次，阿媽又弄來了不知是何物的新“補(bǔ)品”，扎十一惹吃下后吐了好幾天，原本消瘦的身子更單薄了。

扎十一惹家的廚房

上高中后，扎十一惹住校，阿爸一學(xué)期給她一筆生活費。那筆錢要支撐她所有的開銷，吃飯、打熱水、買衛(wèi)生用品和文具。為了省錢，她在食堂多是點素菜，常在宿舍泡五毛錢一包的“福滿多”方便面，只有面餅，沒有調(diào)料。

當(dāng)同學(xué)們討論游戲和八卦時，她滿腦子都是“今天能不能吃飽，家里的債務(wù)要怎么還”。在饑餓中長大的孩子，沒法分心想別的事。

汶川地震那年，她寄住在朋友麥子家。麥子的母親看出她營養(yǎng)不良，變著法子給她補(bǔ)身體，燉豬心、熬補(bǔ)湯。營養(yǎng)突然跟上后，她的身體反而吃不消了，“我夜里骨頭疼、膝蓋疼，睡不著覺”。

但那學(xué)期，扎十一惹躥高了5厘米左右，比原本和她一樣高的麥子，還高出半個頭?？缮L又帶來了新的窘迫，她的衣服短了一截。冬天到了，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凍得她只能縮著身子將衣服往下拉。

02

“土地是殘忍的”

如今，閉上眼睛，扎十一惹還能感受到童年里那只狗的體溫、馬兒用嘴唇揉弄她腦袋的酸癢，和觸摸大母雞背上毛發(fā)的柔順感。

她是自然的孩子，在田埂、山林里奔跑；在草垛上睡覺；委屈時伏在馬背上一邊訴說、一邊哭泣；瘋玩時從牛背上滑下，倒掛在牛脖子上。

被動物、植物愛著的小孩，起初以為世間規(guī)則無非是“砍一棵樹，就要種一棵樹”。直到有一天，她看見土地的另一面。

扎十一惹和阿爸一起種的樹 （受訪者供圖）

那年，她隨阿媽上山砍柴。阿媽失手，一柴刀砍到膝蓋，骨頭都露了出來，血流如注。阿媽沒吭聲，只割下一條藤蔓綁住傷口，靠在樹邊喘氣。

“她當(dāng)時就在想生存策略，怎么活下去?！痹蝗呛髞砘貞?。傷口愈合后，阿媽的膝蓋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疤，像一張緊閉的嘴。阿媽并沒有因此畏懼柴刀，依舊上山砍柴。扎十一惹忽然明白，寨子里的生命就是這樣——傷痛來得突然，愈合得也平常。這里的生存策略就是，讓身體在“蠻荒”中生長。

于是，她也開始學(xué)著像阿媽一樣，用蜘蛛網(wǎng)止血，用青蒿搓繩包扎；春割草，秋收谷，冬天剛挖完蘿卜，還沒喘口氣，年初二又去翻地；手指在干硬的土地里來回刨挖，時間久了，指腹長了老繭，指甲里也嵌滿了洗不掉的泥……

田野對她而言，不再是游戲場地，而成了生計。

扎十一惹在栽白菜

一個雷雨后的傍晚，扎十一惹在河邊采豬草，腳下一滑，背簍里的草落入急流。她趴在石頭上痛哭，那點對未來的模糊期盼，似乎也隨著豬草一同漂遠(yuǎn)了。

她覺得自己會像寨子里的每個人一樣，像阿媽一樣，像外婆一樣，一直干到身體干枯、眼睛渾濁，直至死亡?！巴恋厥菤埲痰??！彼滩蛔〉叵耄骸笆澜缟嫌卸嗌偃讼裎乙粯?，跟在父母后面一直干，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她隱隱覺得，不能被土地的殘忍卷走，要走出去。

03

和別人一樣，才安全

向外走并不容易。

試想一下，一株野草被移栽到花圃里，會發(fā)生什么？

首先是水土不服。野草要重新扎根，就要重新辨認(rèn)土壤的氣味和陽光的方向。

對扎十一惹而言，語言就是那片陌生的土壤。

6歲那年，她第一次走出寨子，走了兩個多小時、十幾公里的山路，去外面的小學(xué)讀書。學(xué)校只有一間教室，3個年級的學(xué)生擠在一起，他們目標(biāo)明確——學(xué)會漢語。

扎十一惹生活的小寨曾經(jīng)（左圖）與現(xiàn)在（右圖）的樣貌。

其次是被修剪。野草要學(xué)會適應(yīng)規(guī)整的株距，忍受被修剪的形狀。

初中那年，扎十一惹考上了鎮(zhèn)里的中學(xué)。那里的學(xué)生穿干凈的布鞋，頭上別發(fā)卡，聊流行影視劇《還珠格格》《流星花園》，生日時互贈歌詞本。

她總是沉默，說話磕巴，成績也跟不上，找不到和同學(xué)的共同話題。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被拋進(jìn)了一個孤立的世界——既不屬于學(xué)校，也不屬于寨子。

為了融入，進(jìn)入縣城的高中后，她開始模仿城里同學(xué)的口音和姿態(tài)。有一個同學(xué)喜歡穿連帽衫，把校服套在外面，她就模仿這個同學(xué)，周末去縣城市場，花25塊錢買了一件仿版連帽衫。

“穿上去當(dāng)然不一樣。”她說：“但我還是想試著一樣?！蹦菚r，她的生存策略簡單而殘酷：“你得和別人一樣，才安全。”

小學(xué)教室兼集體宿舍，上層讀書下層睡覺（受訪者供圖）

最后是吮吸營養(yǎng)。野草要成長，就得拼盡一切去汲取土地的養(yǎng)分。

學(xué)校生活太痛苦，扎十一惹一度想去廣東打工。那時，云南有包車可以送人直接進(jìn)廣東的工廠。她好幾次打電話給阿爸，說不念了，可阿爸不同意，“他就哄著我讀書，讓我起碼把高中讀完”。

咬牙堅持下來，她考上了大專，輾轉(zhuǎn)在不同的兼職工作中，做過家教、發(fā)過傳單、當(dāng)過迎賓。陰差陽錯獲得了去電視臺見習(xí)的機(jī)會后，她又像鬣狗一樣死死咬住它，白天跑腿、剪片子、聽同期聲……終于轉(zhuǎn)正成功。

記者時期的扎十一惹

那時，她是電視臺里少有的大專生。為了證明自己，她幾乎不休息，8年時間，每年365天，每天24小時，她“百呼百應(yīng)”，出現(xiàn)在每一個突發(fā)現(xiàn)場。貧窮、疾病、暴力、死亡……那些她心中無解的事，在她奔赴的每一個現(xiàn)場依舊復(fù)雜。但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重要，連帶著覺得自己也很重要。

這株野草，似乎終于被成功“移栽”了。

04

餓了就吃飯，

害怕就哭泣

可是，當(dāng)野草扎根花圃、向陽生長后，那些竭力往上冒出的不安與疲憊，并未消失。它們總在大風(fēng)吹過時，卷土重來。

有段時間，扎十一惹反復(fù)做一個夢。

她坐在船上，小船漂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上，海水有時平靜，有時猙獰，而她一直待在船上，任由自己毫無目的地漂浮。

扎十一惹和姐姐

2017年，在邊境小城的夜店外，她與搭檔找到一個七八歲的乞討女孩，并順藤摸瓜找到窩點，里面十幾個孩子像雛鳥一樣擠在一起，眼神驚恐又空洞。然而，最終的解決方案是給那個頭目買一張車票，讓他把孩子“帶回去”?！耙撬型鞠萝?，繼續(xù)乞討呢？”她擔(dān)憂，但沒人能給出更好的辦法。

原來，“一切都是徒勞，我什么也改變不了”，她想。辭職的念頭冒了出來。那個在海上漂浮的夢再度浮現(xiàn)。后來，她又看到同事因“在工作中突發(fā)眼疾卻仍堅持完成任務(wù)”而被表彰，腦門像被人彈了一下。

“新聞可以沒有我，但如果我沒有眼睛，那是萬萬不能的?！?019年，扎十一惹辭職了。

辭職后，她結(jié)婚，又在婚姻里迅速崩塌。焦慮癥席卷而來。那份曾讓野草得以生存的“警覺”，開始反噬。發(fā)病時，她的心率飆升到180次/分鐘，身體抽搐，四肢僵直。她躺在床上，感到周圍的空間在變形，屋子扭曲，墻面逼近，走在路上時，馬路也仿佛旋轉(zhuǎn)成過山車的軌道，腳下發(fā)飄。

與疾病共處的扎十一惹

某個凌晨，劇烈的身體癥狀又一次襲來，她在精疲力盡中猛然明白，婚姻、事業(yè)、人際關(guān)系、親緣，一切讓她不安的外在，其實源自內(nèi)心的束縛。真正被禁錮著的，是她自己。

她決定解放自己，開始吃藥、爬山、運動。身體好些后，她決定為婚姻負(fù)責(zé)——離婚，回到寨子。

每天，她帶著狗出去走一走，走進(jìn)森林里，或是看看書，看看鳥，再回家生火煮飯，累了就毫無負(fù)擔(dān)地躺下，餓了就大口吃飯，害怕了就大聲哭出來。

寨子很小，站在山邊、屋旁喊，聲音能隨風(fēng)飄到每個角落。

風(fēng)一吹，炊煙升起。她知道，那片土地一直都在，阿爸阿媽一直都在，牛不會跑，太陽會按時落山，她會和牛一起回到家里，吃飯，然后進(jìn)入夢鄉(xiāng)。

狗狗送別扎十一惹離開村子

05

“大象有大象的路，

螞蟻有螞蟻的路”

讀到這里，請不要覺得沉重，扎十一惹不喜歡悲慘的故事。

她更愿意說起上海書展那天，許多讀者走過來，眼淚汪汪地?fù)肀！澳阍诳?，我也在哭，大家一起哭，抱在一起哭，這種眼淚很珍貴?！蹦且豢?，她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人被接納了。“眼淚像是一份禮物，因為你要對你很信任的人，才能流下眼淚?！?/p>

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太普通、太平凡，像一個“漏洞”，“太小、太封閉、太狹隘”，總懷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住世界的寬廣。

但慢慢地，她開始想象，如果自己留下的東西越來越多，讓別人也看見，那么人和人之間的鴻溝，會不會在下一代、下下一代漸漸變窄呢？

她想起寨子里那個本可以繼續(xù)讀書卻匆匆嫁人的春麗姐姐?！拔易杂蓱賽?，自由走四方，自由地寫出我的所思所想，自由地穿衣吃飯，自由地大笑哭鬧……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的哭聲，仍被包裹在歌里?！彼宄?，每一次“自由的選擇”，都意味著多少人無從選擇，“每一步都可能‘卡住’無數(shù)人”。

所以她要繼續(xù)寫，也要繼續(xù)講述。

她想要在世界上留下更多她的聲音，告訴每個人：“大象有大象的路，螞蟻有螞蟻的路?！?/p>

村子的弄潮兒們在90年代末在水井前留影

【作者手記】

見到扎十一惹前，我翻遍了她的采訪，也聽完她錄的播客。人們總和她聊“出走與回歸”、聊貧窮、聊山野。一個從小寨走出去的女孩，做過一份體面的工作，后來裸辭，成了一名作家。這聽起來像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出走”故事——離開、抵達(dá)、再敘述。

我也有太多問題想問她，關(guān)于生存、身體、寫作，也關(guān)于那種從土地里生出來、又能自由轉(zhuǎn)身的力量。

但她的回答打破了一切人們固有的設(shè)定。

談到出走，她說：“我沒有把離開寨子當(dāng)成出走，也沒有把回到寨子當(dāng)成回歸。城市組成了我，寨子也組成了我，我沒法在它們之間切割?！?/p>

談到痛苦，她也很平靜：“我從來沒有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狀態(tài)里，只是說我的生活是怎樣的，我盡可能讓自己舒服一點?！?/p>

在那些確切的回答里，我意識到，也許“出走”與“貧困”并不是扎十一惹故事的核心，它們只是她通往自我、通往“好好活著”的路。

分開時，我們擁抱了一下，她身上如野草般萎縮，又如野草般頑韌，仿佛在告訴我，“只要找到自己的‘生存策略’，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