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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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降臨,辛波斯卡平靜的生活被驟然打破,電話甚至在夜間也響個不停。年輕的米哈烏·魯西內克前來應聘秘書一職,他客氣地要了一把剪刀,剪斷了電話線——就這樣,他成為辛波斯卡貼心的陪伴者,直至她生命的最后時刻。這段生命經歷,被魯西內克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寫進《非比尋常:回憶辛波斯卡》一書中。
近日,米哈烏·魯西內克從波蘭來到了中國,和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李怡楠、文化評論者尹萌美,及主要譯者茅銀輝、詩人兼作家黃禮孩等進行了對話。以下為部分對話精選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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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斯卡與魯西內克:
生命情誼從剪斷電話線開始
尹萌美: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宣布辛波斯卡獲得了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知這個消息時您是什么心情?第一次和辛波斯卡見面的時候發生了什么趣事呢?
魯西內克:當初在收到工作邀請時,第一時間陷入了恐慌狀態,我很難想象諾獎作家的秘書工作會是怎樣的,做她的秘書會是什么樣的感覺。第一個月有很多郵件和信件需要處理,更多時候得在郵局排隊。(后來我在郵局也成了名人,不用排隊,節省了時間。)
除了這種恐慌之外,是我小時候就有的一個問題,我從小就特別害怕接電話,一旦有電話進來,我就必須得接起來,要跟陌生人說話、客套、做出犯傻氣的事情,這讓我特別恐懼。這個童年陰影是隨著我慢慢成長和做辛波斯卡的秘書才被治愈。
您談到的和辛波斯卡的第一次見面,其實嚴格意義上講是第二次。我第一次見到她本人是在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半年前,那時候我們一些打油詩愛好者在我的導師特雷莎·瓦拉斯教授(正是她推薦我成為辛波斯卡的秘書)家里,舉辦了一個小聚會,辛波斯卡和我的導師是好朋友,所以她也出現在了這次聚會上。我們都非常敬仰辛波斯卡,對她說了很多崇敬的話。半年后,準確地說是1996年10月,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已經確定要授予辛波斯卡,我就作為我們小團體的代表,給她寫了一封祝賀信。很多年后我又從信件堆中找到了這封信,我又重新祝賀了她一遍。
尹萌美:書中寫了一個場景非常有戲劇性,您去面試秘書時電話鈴大作,辛波斯卡束手無策,您當機立斷把電話線給剪斷了,當時是怎么想的?
魯西內克:您說的這個剪電話線的故事是我面試成功的重要因素,也是我整個故事開始的地方。
辛波斯卡家里的電話是直接安裝在墻上的,電話線也沿著墻走到書架后面。當時她獲得諾獎之后,她的電話不知道怎么被公開出去了,很多陌生人打來電話,最離奇的是一些美國人忽略時差問題打電話過來,接電話的時候都是半夜了,主要因為美國人誤以為那是一個傳真號碼。深夜的電話讓辛波斯卡夜不能寐,當時我們聊到這個問題,我問她家里有剪刀嗎?辛波斯卡說有啊,我拿過剪刀什么也沒說就把電話線給剪掉了。辛波斯卡驚呼你真是個天才,你真是太機靈了,你已經被雇用了。
剪斷電話線是成為秘書的一個原因,另外我也懂英語,能幫忙處理一些需要通過網絡溝通的事情,同時,我還有些和辛波斯卡相似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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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唯一現存的手稿——在摔斷右手后,用左手完成的
辛波斯卡的諾獎年是沉默式的
尹萌美:辛波斯卡的“諾貝爾年”是怎么度過的?
魯西內克:有些人會說對一個作家來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一種“死亡之吻”,我認為這有一定的道理。對于辛波斯卡而言,我認為是沉默式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一個作家不是因為具體的某部作品,而是作家整個的創作。我覺得獲獎這件事情對一個作家的心理層面來說影響是巨大的,這甚至會反映到作者的生活和創作中,因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往往會使得作家變得麻木。為什么說辛波斯卡獲獎是沉默的而不是“死亡之吻”呢?因為她的諾貝爾年其實是三年。她在獲獎后有三年沒有繼續創作,三年之后她才漸漸回歸到平常的生活節奏和創作節奏中。
1996年她獲獎時,在波蘭的語境中還沒有出現過所謂“名人”(celebrity)這樣一個名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在那個時候,成為一個“名人”,對一個作家來說——其實作家往往并非被整個社會所熟知的——這樣一個獎項,會讓你變得眾人皆知。對辛波斯卡這樣個性上偏愛孤獨、比較注重個人生活和隱私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挺大的挑戰,并且她甚至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拒絕領獎。最后她還是下定決心這個獎還是要領的,因為她覺得這個獎項不僅是授予她,而是授予整個波蘭的詩歌和文學。只不過和現在的那種閃耀的名人不一樣,辛波斯卡變成了在黑暗之中沉默的人。
尹萌美:我在看書的時候被書中描寫的秘書的工作量震驚了,因為這工作要面臨很多意想不到的瑣事。我們又知道辛波斯卡是一位非常有個性的女詩人,有時候她甚至有點兒“毒舌”。與這樣一位有個性的詩人工作、相處長達十五年,肯定在一開始會有磨合到建立默契的過程,我想知道這種工作上的默契是如何建立的?書中寫道你們建立了“拒絕的詩學”,您和詩人如何打配合,有哪些趣事呢?
魯西內克:我覺得在擔任辛波斯卡秘書的十五年里,最大的問題是語言風格的問題。作為她的“第一秘書”,一開始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我們共同的語言風格,我需要去思索、考慮、斟酌用什么樣的話來代替她去回復一些邀請。我們找到的共同語言并不那么正式,甚至有點過于幽默了。她很厭惡官僚風的語言風格,我不能用過于正式的語言,那會顯得太不辛波斯卡了。我需要在盡量保持語言的優雅的同時又不失一種歡脫的狀態。
有一件趣事是,有一次我在特別累的情況下回復一封來自土耳其的邀請函,我本來應該回復“辛波斯卡在未來三個月哪里也不能去,無法接受任何邀請”,但我特別疲倦,寫成了辛波斯卡將在最近三個月應邀參加在伊斯坦布爾的活動(好像是藝術節或什么文化活動)。主辦方收到我的回復后,很快發來詢問她是否愿意住在標準稍低的酒店里。這個故事我在書中沒有講完,因為這次錯誤的回復,我受到了懲罰。當時她總開不好罐頭蓋兒,她對我說,因為你這件事做錯了,所以我對你的懲罰就是給我開罐頭蓋兒。
辛波斯卡的寫作是一個手工活兒
尹萌美:辛波斯卡在諾獎發表演講里寫道,詩人的創作是無可救藥地不上鏡。據您的觀察,她的創作習慣是什么樣的?
魯西內克:在波蘭的學術界和文學愛好者的圈子里,大家都共同認為對詩人和作家來說,靈感是創作源泉,靈感是天生的,突然有一天靈光閃現,就能創作出很厲害的作品,他們有時候甚至說是天使或者魔鬼在耳邊低吟,而作家/詩人只是轉述了出來。但我認為辛波斯卡的創作態度是手工匠人般的,這是一個手工活兒。
她創作詩歌會采取不同的形式,她曾和我說會夢到詩,這是她的創作靈感之一。對大部分人來說,夢是有情節的,像電影或小故事。但辛波斯卡會夢到詩,或許不是整首詩,有時是一兩行詩句或一兩個韻腳,長短不一。她會把夢到的內容記在枕邊的一個黑色筆記本里,隨后融入詩歌,再把寫好的詩轉錄到打字機或電腦上(這也是為什么一些檔案館獲得的她的手稿其實并不是第一稿)。
除此之外她經常寫手稿,有些她會扔進垃圾箱,有些會保存下來。創作過程中她是用打字機打,她的詩基本上是從打字機上出來的。
在擔任她秘書的十五年間最讓我感動的一個瞬間,是諾獎后她沉默了三年,三年之后終于跟我說把某篇手稿打出來了。感動之余,有個小小的故事。辛波斯卡在創作過程中不會太在意標點符號,而我已經是一個波蘭語言文學學者了,我非常重視標點符號應該怎么使用,這里用逗號或者句號或其他符號。我壯著膽子提出建議,辛波斯卡吐出煙圈兒,說你愿意在哪兒放就在哪兒放吧,所以,辛波斯卡最后四本詩集里面的標點符號,都是我點的,可以說這是我對波蘭文學和世界文學的一點小貢獻。
很多作家擔心獲得諾獎后,會擔心讀者和批評家對自己的作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擔心他們對后續作品的接受度不一樣,有時有人批評諾貝爾文學獎毀了這個作家,或者作家在獲獎后自毀前程。我在做秘書時收到的最大稱贊,是有批評家說辛波斯卡獲獎后創作的作品差到像是魯西內克寫的一樣。
黃禮孩:辛波斯卡的寫作道路像雜技演員般有非常高超的寫作技巧,又能把日常通過反諷手段帶給讀者,這既不同于米沃什非常沉重的寫作,也不像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帶有英雄主義的書寫。她如何處理孤獨、幽默,又寫到貓、衣服這樣細微的東西?
魯西內克:回溯辛波斯卡最初的詩是非常前衛的,每位詩人一開始都想找到屬于自己的特別的聲音。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當時有些讀者寫信到一些文學雜志說文學作品很難懂,辛波斯卡就想寫一些相對容易理解、找到生活中能夠接觸到的事物來講述的詩歌。也有人問我最喜歡辛波斯卡的詩是哪首?其實沒有,因為她創作的可能是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她關注的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物,這是我最喜歡的。她創作的靈感更多是與人交談,她喜歡和不同性格、不同職業的人交談,她不太喜歡和作家去聊作品或創作,因為這樣會是封閉的氛圍,對她獲得靈感來說有些閉塞了。她更喜歡和各色各樣的朋友交談,比如從事物理、電影、生物方面工作的,問他們最近有沒有什么趣事,她更傾向于去了解動物和自然的內容。
尹萌美:這本書呈現的是非常可愛和幽默的詩人形象,她喜歡講笑話,熱衷制作拼貼畫,還將教授女兒拉扯桌布的事寫成詩,總之,她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您怎么看這種辛波斯卡式的幽默。
魯西內克:我先想到的是回到辛波斯卡給青年人尤其是文學和詩歌愛好者的回信上,她是有非常心軟的地方的,她不太喜歡過重地評價別人的作品,尤其年輕詩人發來作品請她評價時,她不會用尖銳的語言,她認為那樣做對年輕人是有害的。
辛波斯卡除了詩歌天賦之外,還有很多藝術的天賦。她小時候就曾糾結過未來做一個畫家還是詩人(她的一生中也給很多文學作品創作過插畫),直到她的第一首詩發表之后才下定決心做詩人。她的藝術創作有很長歷史了,由于買到很漂亮的明信片,加上經濟原因,她開始自己在家里制作拼貼畫,贈送給朋友。諾獎后我們做了一個拼貼畫的展覽,但她不喜歡,覺得是對自己私人信件的公開。后來的詩集中,很多插畫都是她自己的拼貼畫作品。
這么多年來,每年她都有閉關時間,她會給我打電話說這一周都不要聯系我,因為她要成為一個藝術家。每年的這一周過后,我去她的住所,地上都特別凌亂,報紙殘骸、剪下來的圖片,她肯定是叼著卷煙吐著煙圈兒看著自己的作品,不斷地調整。一年中她能創作兩百幅拼貼畫,一生中應該有上萬幅,贈送給親朋好友。我也期待以后能做出一個大的拼貼畫展覽,讓讀者了解她的藝術天賦。
原標題:《剪斷吵鬧的電話線,他由此獲得了和諾獎詩人工作的機會》
欄目主編:李凌俊 文字編輯:袁歡
來源:作者:魯西內克 尹萌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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