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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7歲的北雙寶剛進故宮工作,每天清晨的任務之一,就是為故宮開門。
“那時開門就靠一個人,左腳蹬在左邊半扇門上,雙手抓住右邊大門上的拉手,使個巧勁一蹬,就拉開一尺多寬。然后雙手把大門推開,再把木楔子頂好,最后打開左側半扇大門。”就這樣,宮門在晨光中緩緩推開,如同一部厚重史書被輕輕掀開。陽光漫過漢白玉臺階,將門釘鍍成一片耀眼的金色,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仿佛回蕩著六百年的光陰。
童年時期,北雙寶在故宮角樓的默默守護下長大,足跡遍布故宮的院落與房廊。17歲那年,他進入故宮工作,一待便是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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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北雙寶從故宮退休,恰逢故宮博物院建院百年,“從來沒想過會與文字結緣”的他出版了新書《我在故宮長大:一位守宮人的煙火記憶》。在書中,北雙寶回顧了自己在故宮成長、工作的歲月,并配以兩百多張珍貴照片。不僅呈現了一位普通“故宮人”的日常點滴與生命軌跡,也透露出許多故宮保衛(wèi)與管理的細節(jié),串聯起故宮博物院的發(fā)展變遷。他將這本書視為對故宮博物院百年華誕與自己退休生活的雙重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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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并成長在故宮的東北角樓下
北雙寶1965年在故宮東門外28號排房內出生。“之所以叫排房,是因為房子連成一片,排列于故宮城墻下的碼頭上,一邊緊鄰宮墻,另一邊就是故宮的護城河。宮墻拐角處,角樓默默地聳立,俯瞰著排房和筒子河。住在這里,每天走出家門,抬頭就能望見故宮的東北角樓;趴在東邊的河墻子上,就能看到筒子河里的波光。”
每當有朋友來訪,北雙寶都會自豪地向朋友介紹:“看,那是我家,就在故宮的東北角樓下邊。”有趣的是,北雙寶后來的辦公室也在東北角樓底下。
北雙寶的父親曾親歷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與抗美援朝戰(zhàn)爭,后轉業(yè)至故宮。1982年,北雙寶高中畢業(yè),因有接班的政策,接替了父親的崗位。“那時對將來并沒什么具體規(guī)劃,只是按部就班地接班。故宮是我熟悉的地方,離家又近,也就沒多想什么。”
對從小在故宮旁長大、視故宮為“家”的北雙寶來說,去故宮上班,他身心輕松,毫無年輕人走向工作崗位的忐忑和緊張。他笑說:“當時故宮里有很多熟人,好些同事與我父親處得像朋友一樣。上班時是夏天,我隨意地穿著短褲和汗衫就上班去了,過了三天,我們組長和我說,你這么穿不太合適。雖然是去工作,可還是有種在家的自由感。”
1982年9月,北雙寶成為故宮的正式職工,拿到了自己的工作服——兩套夏裝,還有棉大衣、雨衣和雨鞋。走夜巡時,每年還發(fā)膠鞋。“打那時起,我白天在午門值班,下午關門后到東牌樓門崗值班。我記得第一個月工資是16元,幾個月后,漲到了32元,就這樣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工資才慢慢地漲起來。”
在保衛(wèi)處工作了五年
經歷了很多特別的事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提到,故宮內有時能聽到遠處市聲、大兵歌聲等,這種現象被稱為“響城”,其特點是聲音清晰且?guī)в谢芈曅Ч?/p>
北雙寶說他做安保時,“響城”主要是兩個聲音,一個是后半夜車聲,但只有神武門那邊有,“不過那會兒車少,所以每天聽到的次數并不多”。另外一個就是北京電報大樓的鐘聲,“閉館以后,坐在太和門前的臺階上,聽著那鐘聲,身處故宮的環(huán)境,似有通靈之感。”
北雙寶在保衛(wèi)處工作的五年間,親歷了不少特殊事件。有一件事令北雙寶記憶猶新,那就是電影《末代皇帝》在故宮實地取景拍攝的經歷。“記憶中,那段時間故宮里到處都是人,聽說光是群眾演員就用了近2萬人。我們午門的安保人員整天忙著核驗證件、對接聯絡,中午連吃飯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他補充道,“印象里從那部電影之后,故宮就再也沒有接受過其他劇組進來拍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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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的安保生涯讓北雙寶“見識”了不少大事小情。1987年,他調至開放部,也正是在那一年,故宮發(fā)生了兩起盜寶案和一次火災。“不過我3月就已經離開保衛(wèi)處了,書中雖然也記述了這兩樁盜寶事件,但終究不是親身經歷,只是聽同事們說起,可惜不是第一手材料了。”
談及離開保衛(wèi)處的原因,北雙寶告訴記者是幾年夜巡工作拖垮了胃。“夏天我就帶一個饅頭,太干了,只能就著根黃瓜咽下去,時間一長,胃就吃壞了。”盡管當年的夜巡讓他吃了不少苦,如今回想起來,卻滿是懷念與溫情。“我上夜班后,排班分成三段:晚上六點到十點,十點到凌晨兩點,兩點再到六點。那時的故宮夜里沒有路燈,夜巡時我們右手握手電,左手持對講機,有時另一個人有事,只能一個人走,還真有點瘆得慌。”他回憶道,“上世紀80年代的故宮草木深深,夜巡時要不停用手電掃視四周,一有動靜就得湊近查看。也見過不少小動物——黃鼠狼、刺猬、老鼠、蛇、貓……我夜巡時,曾看到一只白色鴿子站在城墻垛子上打盹,另一只灰色的鴿子則喜歡在東北角樓的南面城墻垛子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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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的美太豐富了
永遠拍不盡
故宮的開放部是做路線管理,北雙寶在這里工作了七年,他的第一個工作地點是養(yǎng)心殿。他清晰記得每天的工作流程:早上八點過后,從順貞門進入,依次打開各個院門,確認一切安全后,才開啟養(yǎng)心殿的殿門進行清掃。“北京氣候干燥,八十年代風沙又大,每天一推開殿門,里頭總是灰蒙蒙一片,到處落滿塵土。”他回憶道。“等到三扇殿門全部打開,光線涌入,殿內才漸漸亮堂起來。負責清潔的同事先用雞毛撣子將桌案、寶座上的灰塵輕輕拂到地上,再用拖把將地面清理干凈。同時,另有專人擦拭東、西暖閣外的窗玻璃——經過前一天觀眾的觸摸,玻璃上總是布滿手印。等全部打掃完畢,再回頭看時,會發(fā)現地上的金磚泛著亮光。”
北雙寶提到,當時他的主要職責是確保院內與殿內文物的安全。每天故宮對外開放后,他們便不間斷巡視,并隨時提醒想要觸摸文物的觀眾。“我負責殿內和殿外兩處崗位,殿外站一小時,殿內再站一小時。”在殿內執(zhí)勤時尤其緊張,必須時刻防范有觀眾翻越欄桿。
北雙寶笑說,有一次他甚至做了個夢,夢里觀眾一個接一個翻進養(yǎng)心殿。“我抓住一個,讓他蹲在門外,結果又翻進來一個。我剛控制住,接二連三地,三個門都有人翻進來。有的往東暖閣里爬,還有人扯開正殿前的攔繩往里鉆,我急得手忙腳亂,不知該先攔哪個——就這么生生給急醒了。”他松了口氣,“還好,只是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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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北雙寶調入行政處總務科工作。2017年,他開始學習攝影,這讓他對故宮產生了全新而深刻的理解。
北雙寶說,學習攝影原本是為退休生活做準備。“我當時就想,退休后總得有個愛好。學會攝影既能拍故宮,出門旅游也用得上。要是等到退休再學,就有點晚了。我提前七八年就開始規(guī)劃退休計劃,我學過圍棋和武術,書法剛上班時學習過,但沒有堅持……最后我想到了攝影。”
他坦言,過去總覺得對故宮太熟悉,沒什么新鮮感。可拿起相機后才發(fā)現,原來還有那么多不曾留意過的角落與瞬間。“以前從沒想過主動去探索、挖掘故宮的美。學了攝影才明白,故宮太豐富了——它的美不是拍一次、一年就能窮盡的,哪怕拍十年、一百年,也永遠拍不盡。”
北雙寶童年時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堆秀山。一來因為父親在那兒工作,二來曾有老人告訴他,堆秀山的假山石中藏著十二生肖的石形,只是很少有人能全部找齊。年幼的北雙寶常去山中尋找,但在找出雞、鼠、牛、蛇、馬、豬這六種之后,便漸漸淡忘了這個游戲。
直到他開始學習攝影,這個兒時的念想才被重新點燃。他常常背著相機,踏上尋找之路。“拍攝過程中,我意外發(fā)現石群里竟有兩只‘鼠’。找‘羊’的時候,先是看到一塊形似山羊的石頭,可拍下來又覺得不太像。剛轉了一會兒打算放棄,一抬頭,卻見山梁上立著一只側臉的‘綿羊’,頭、角、一身卷曲的毛,都栩栩如生。”他笑著說,“最難找的是兔子。我圍著堆秀山不知轉了多少圈,最后終于發(fā)現,它竟靜靜蹲在半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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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門上拍金水橋
也拍故宮里的貓“金寶”
作為一位在故宮工作多年的“故宮人”,北雙寶鏡頭里的故宮擁有三個獨一無二的優(yōu)勢:一是記錄了許多未開放區(qū)域的景象;二是捕捉了故宮在非開放時間段的靜謐瞬間;三是憑借工作之便,他得以登上午門等制高點,從空中俯瞰紫禁城。“那種視角下的故宮,與平常所見,真有天壤之別。”
盡管擁有令旁人羨慕的拍攝條件,北雙寶仍不免為錯失的鏡頭感到遺憾。“攝影這件事,終究還是要講點運氣。”他提起有天清早趕往單位,快到辦公室時,瞥見角樓沐浴在一片清冷澄澈的晨光中。“我辦公室就在東北角樓底下,趕緊沖進去拿相機,可等再出來,那光已經散了。”后來他又多次早起去等,卻再也沒見過那樣動人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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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周六,他在后海附近看見天空聚起一大片云,云緣如脊柱般層疊分明。“我當時心里一沉:壞了,沒在故宮!要是我當時在宮里,沖到太和殿前拍一張,那該多震撼。”他感嘆道,“可惜我不在,那片云很快就飄走了。所以人們常說,故宮不就在那兒嘛,隨時都能去拍。可真正想捕捉到理想的畫面,真的不容易——大自然的變化,難以言說,太奇妙了。”
午門城樓的北側,是北雙寶格外偏愛的拍攝地點。他常站在這里,俯瞰腳下蜿蜒的金水橋與粼粼水波。“金水橋的曲線非常優(yōu)美,我在這里拍過很多照片。”他說道。
說起晚霞,北雙寶講起了故宮里的貓“金寶”的故事。2021年7月的一天,他在箭亭拍晚霞,突然想去東北角樓看看,于是從東筒子騎車到了東北角樓,抬頭一看,那天的晚霞宛如一片旋轉的遙遠星系,浩瀚而壯麗。“正看得出神,忽然發(fā)現金寶也靜靜坐在滴水溝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的漫天霞光。貓也會欣賞美嗎?至少在那瞬間,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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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金寶的“貓生”,北雙寶語氣里滿是感慨。“我覺得金寶是故宮里最有故事的貓,一生經歷了不少起伏。”他講述說,金寶已經在故宮生活了十多年,起初無人專門照料,誰有空就喂它一點吃的。“后來被我們副院長看見了,把它帶進紫禁書院,這才有了固定的安身之所。”他細數金寶的好:“它雖是只大公貓,性情卻格外溫順,從不抓撓書院的家具陳設,就連盆里養(yǎng)的金魚也從不招惹。清晨我們常看見它靜靜蹲在魚盆邊,只看不動,頂多低頭舔一口盆邊的水。性格特別好,你叫它‘金寶’,它還會輕輕‘喵’一聲回應你。”
可是后來,金寶不在紫禁書院了,隨著年老、生病,它的脾氣也變了。以前和人關系特別親密,后來疏遠了;以前不打架,后來和貓打架,把別的貓打得遍體鱗傷。
北雙寶不養(yǎng)貓,他說自己以局外人的視角去觀察貓,“你如果和它特別疏遠,它對你有排斥的情緒;要是和它太親近了,它又跟你粘著、蹭著,可能你拍不到它別的情緒了。所以,我是局外人,可以觀察它們的各種樣子。有同事跟它交流的時候,我拍下來;它不理人,我拍下來;貓之間交流,我也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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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故宮
心懷兩大遺憾
今年從故宮退休,北雙寶坦言自己留下了不少遺憾。其一,是沒有堅持學好一門技藝。“我曾跟著故宮頂級的古書畫修復專家徐建華老師業(yè)余學習裱畫,可惜沒能持之以恒。”其二,是未能進入業(yè)務部門系統(tǒng)學習瓷器、書畫、銅器等鑒定知識。“如今看書只能看到表面,難以深入理解文物背后的內涵與歷史,這是我很大的遺憾。但生活無法重來,過去的事也無法改變了。”
正因為對自己年輕時的努力不夠抱有遺憾,如今在指導年輕人攝影時,北雙寶總希望他們能走得更遠,不再重走自己的老路。
北雙寶始終堅信,學習從來不是徒勞。“你認真學一樣東西,鉆進去了,之前積累的知識很可能在別處派上用場——正所謂技多不壓身,”他進一步解釋道,“我在故宮工作這么些年,不知不覺也被這里的文化滋養(yǎng)著——比如一幅字我寫不出來,卻能品出它寫得如何;畫作、陶瓷也是,我雖比不上專家,但對東西的好壞,自有一種直覺。”
盡管早已為退休做足了心理準備,北雙寶坦言,真正離開故宮后仍感到“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平時的早上七點多,我都該騎車進宮了,可現在沒人要求我去了。”對他而言,故宮早已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種融入血脈的深情。“我的父輩就在故宮工作,故宮于我,就像家一樣溫暖親切,有著濃濃的人情味兒。這份感情不知不覺間,已流淌在血液里。我不僅在這里長大,更作為一名‘故宮人’,親身經歷了諸多歷史事件。我們與故宮一同成長,既見證了國家的前行,也親歷了這座宮城的點滴變遷。”
在北雙寶心中,故宮最初是陪伴他的伙伴,是啟迪他的老師,更如一位默默守護他的巨人。“長大后,換成我來守護它。我的生活早已與故宮交融在一起——幾十年間,我看著它一路變遷,它也見證著我人生中的每一步成長。這種命運的相連、彼此的新生,一直延續(xù)到我退休。如今雖然離開了,但那份感情,始終都在。”
這份深切的牽掛,常常化作具體的行動與無聲的思念。“有時候,我還會特意走到以前住過的地方,就在河墻邊上站一會兒,找找墻上留下的舊痕跡。那片地方現在已改建成了綠地,可幾十年前,我和小伙伴們就坐在那河墻上聊天、釣魚……每次重回故地,總忍不住心生感慨。”
今年適逢故宮博物院建院一百周年,在北雙寶看來,故宮正走向又一次新生。“愿故宮不斷發(fā)展,更加包容,真正走向世界。這是我們所有熱愛故宮的人共同的期盼。故宮發(fā)展得好,故宮人才能更好。希望未來的故宮更加大氣、開放,胸懷寬廣,海納百川。”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供圖/北雙寶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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