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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今天很榮幸有機會在這里說一點我個人的幾點陋見,希望大家批評指正。
我今天在這說的有三個問題,總的題目我想叫做《〈左傳〉是研究古代歷史文化的基礎》。
這樣一個問題以前,我首先說一點題外話,最近中國先秦史學會開過幾次會,我們在會上會下討論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學術界常常把 “古代” 這個詞定義太長了。很長一段時期大家覺得“近代”以前就是 “古代”,可是最近這些年出了個新的事情 , 就是大家把 “近代” 的上限往下移了。過去我們一般人認為鴉片戰爭 ( 1840 年) 以后算 “近代”,這樣還好一點,可是現在很多的近代史學者把“近代”的期限移到辛亥革命了,那么,辛亥革命以前就都是“古代”,所以我們離這個了“古代”當然也不太遠了。這樣長的 “古代”在全世界,是沒有的,這個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我個人來說,我是覺得 “古代”,或者“古史”就是上古史,主要講的是秦以前的時代的歷史。
我想大家都知道在世界上有悠久文明歷史的國家不只是中國一個,這些國家他的上古史都只能依靠一些比較晚的歷史著作,作為基本的依據,才能建立上古史的系統。比方說古代埃及的歷史,大家常常把它分為幾個大的時期:古王國、中王國、新王國,一共有 31 個王朝。這依靠的是公元前三世紀一個埃及僧侶叫曼涅托,他的書《埃及史》里面把古代埃及歷史做了個系統的敘述, ① 以這個系統作為基礎。這部書早就散佚了, 就和許多中國古書一樣,只有輯本。同樣,關于西方古典世界的歷史主要依靠希羅多德的《歷史》。②
那么在中國,我們怎么建立起古史的系統?我們研究古代歷史文化,作為背景的系統是怎么建立的?當然,說來很簡單,我們主要依靠《二十四史》里面第一部司馬遷的《史記》。而《史記》在古史方面是依靠什么?因為《史記》比較晚,比曼涅托晚了差不多二百年。那么,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是怎么建立的古史系統?這點我可以向大家報告,我曾做過一點工作,就是讀《史記》,查查《史記》里面秦代以前部分它的來源是什么,根據是什么,總的印象就是《史記》除了依靠《詩經》、《書經》、《世本》以外,最主要的依靠是《左傳》。
我在這里向大家貢獻的一點意見就是《左傳》是《史記》建立古史系統的主要依據。當 然,司馬遷看了許多東西,有的是我們看不到的。可是最主要的依據應該是《左傳》。所以說,《左傳》是我們建立古史系統的一個主要依據。
我們依靠什么,這個問題在考古學、歷史學工作中常常會碰到。我舉兩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前些年的時候,河南的淅川下寺一號墓,發現了大鼎上有長篇銘文,銘文的器主“王子午”又稱“令尹子庚”,是誰呢?我們哪里去找這個 “王子午”、“ 令尹子庚” 呢?實際上古書里有“王子午”,即“令尹子庚”的只有《左傳》。如果你不相信《左傳》,不用《左傳》,就沒法研究。還有一個例,1973年,湖北當陽季家湖出土了一件銅鐘,這個鐘上的銘文一直講不明白。因為這個銘文不全 ,它說“王卑命競平王之定救秦戎”,競爭的“競”,平安的“平”,安定的“定”。不知道多少學者寫文章講這個,仍不能懂。前年在澳門有一批流散的青銅器,這批東西現在已經到香港,我個人是在香港看到的,上面就有完整地銘文。什么叫做“競平王之定”,或者說是“競之定”這個詞不懂,其實解決這個問題依靠的就是《左傳》,因為,《左傳》里楚國的一些人名就是這個樣子,他的“什么之什么”不是像晉人介之推,前面是地名。這里的前面是父親 ,所以“競平王之定”就是“景平王之定”。景平王是楚平王,就是伍子胥鞭尸的那個楚平王。“競平王之定”就是楚平王的兒子名字叫 “定”。
這樣的問題,如果沒有《左傳》我們永遠沒法解釋,所以說,《左傳》是我們研究古代的歷史文化,包括古代的經典的重要基礎。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史記》 所講的歷史從哪里來?除了《詩》、《書》,就是《左傳》。當然,我說的《左傳》也包括《國語》在內。《左傳》當然詳細記載了春秋時代的歷史,可是它講的絕對不限于這段歷史,實際也涉及了從古史傳說一直到夏商周三代各方面的歷史,這方面的歷史如果今天沒有《左傳》,我們就沒有辦法把它整理清楚,所以我們對古代歷史文化的依靠就是《左傳》,包括《國語》,這是我今天要說的第一點。
下面我說第二點:剛才說了,如果沒有《左傳》,那么我們很難有清晰的、準確的對古代歷史的研究。當然,有很多人不贊成。大家都知道,從漢代,特別是公羊學者何休,他是公羊學的重要代表,是反對《左傳》的,可是,大家知道正如前代學者所說的,何休或者是其他的《公羊》或《榖梁》的學者,他們反對《左傳》并不是說,《左傳》這部書是不可信的,只是說《左傳》這部書不能代表孔子的“春秋大義”,要找“春秋大義”的話,要找《公羊》、《榖梁》。我個人認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一點,今天還必須承認,因為《公羊》、《榖梁》的研究肯定會提供我們對于儒家很多重要觀點的認識,這點可能是《左傳》反而做不到的。后來,從清代的常州學派,從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以下,一直到康有為、崔適 ,他們對《左傳》都有所懷疑,說《左傳》是經過劉歆的篡改。不過他們的觀點,正如有些學者指出過的,并不是說《左傳》里面講的歷史不可信,他們沒有這個思想。他們只是認為《左傳》這部書不是《春秋》經的傳。是割裂 《國語》而成,這是他們的基本觀點。
對于《左傳》 從歷史真實性方面懷疑,說《左傳》不足據的是津田左右吉,他1936 年寫了一部書叫《〈左傳〉之思想史研究》。我建議大家多研究學術史,要很好地看一看這本書,他通過他的論證認為《左傳》從歷史上是不足據的,這個觀點是前所未有的。
有兩位學者對康有為、崔適以至津田左右吉的著作進行研究,作出了批評。我認為這對于《左傳》研究是非常重要的成果。
第一位是錢穆先生。錢賓四先生在1929年完成了一部書,就是《劉向歆父子年譜》。這是名著了,現在不但是在臺灣有很多的版本,內地方面也是在不斷地在翻印。可是,讀這本書一定要從學術史方面來看,為什么有這部書,這部書的目的是什么?它就是針對康有為、崔適的論點進行討論。這部書的出現在錢先生的一生歷史里起著關鍵作用,因為這部書首先是給顧頡剛先生看過,而顧頡剛先生在很多方面是繼承康、崔的,可顧先生他的氣度過人。在顧頡剛先生的百年誕辰紀念會上,我還特別提到這件事,因為他的子女保存下來的錢先生的原稿現在還存在。大家可以看到原稿的題目叫《劉向、劉歆、王莽年譜》,顧先生給他改為《劉向歆父子年譜》,這點就好得多,而且是顧先生把這篇稿子發表在他當時主持編輯的《燕京學報》,正因為如此,顧頡剛先生后來推薦錢穆先生到燕大當上了教授,這是錢穆先生第一次跨進大學之門。所以顧先生的大度是我們一定要學習的。
可是實際上,在《劉向歆父子年譜》出版之后,康有為、崔適所談的那些問題基本上都已經解決了。因為有關的論證已經非常清楚了,在座的學者只要認真讀一下錢穆先生的這部書,他舉的28個例子,便會看出過去懷疑的論點均不足據。我想這是沒有辦法反駁的。
第二個重要貢獻比這個要晚,正好是針對津田左右吉的。上一次我在中央電視大學的那次會上也提到過,不過那時我介紹的不夠詳細,羅倬漢先生在看津田的書之后,就認為這書是完全沒有依據的。所以他就立志寫了一本書,名字叫《〈史記· 十二諸侯年表〉考證》。這本書是在三十年代末,就是在抗日戰爭爆發前后寫的,當時沒有能夠出版。到了1941年以后,先生在重慶,幾位先生看過他這個書。一個就是顧頡剛先生,一個是錢穆先生,剛才我們提到了,他們都對這個問題有興趣。在1943 年,重慶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本書,印數也是極少的。這部書的紙叫“粉報紙”,我不知道,這種東西怎么能叫做“粉”或者“報紙”,可是在當時抗戰的情況下,這已經是很不差的了。或者,這本書只有這一個版本,我藏的這本是珍本,是一定要保存的。
在這本書里面,錢穆先生寫了序,顧頡剛先生寫了封信,這些對于我們《左傳》的研究都是很重要,值得特別推薦介紹。錢穆先生序里面有一段話,我想在這里念一下。這段話作于民國三十年,即1941年的秋天,下面寫著錢穆寫于成都北郊。他說了這本書怎么怎么的好,主要的特點就是通過 《史記》 內容的分析證明了一個問題,就是司馬遷當時看到的《左傳》和我們今天看到的《左傳》的本子基本上相同,包括其中解經的部分,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與各個 《世家》 里都有,可見司馬遷看到的《左傳》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左傳》,并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情況,劉歆割裂《國語》或者是偽造這些東西的說法統統煙消云散。書中有明確的證據,證據不是一條兩條,而是有幾百條之多,是整本的書。而且他也分析了,哪些 《史記》全據《左傳》,哪些《史記》采的是其他的說法,很客觀,都一條一條擺出來了。這是前輩學者給我們遺留下來的很重要的成果。錢穆先生在序里說了一段話,他說:“考證之業有新創,有舊守。”考證的工作,有的目的在于創新,有的目的在于保守。他說如果你拿著羅倬漢這本書給現在的學者看,一定有的會不高興,也有的會驚奇,也有的會贊揚,可是,如果你找一個古人來看,不用說更早的,就是一個清朝中葉的學者,你跟他說太史公的《十二諸侯年表》是根據《左傳》的,我已經把它搞清楚了,那些人聽了以后會覺得沒有意義,因為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 ,用不著討論,甚至有人聽了這話就要睡覺去了,根本就不會理他。錢先生又說,再過了幾十年之后,風氣已經過去,所有人都知道《左傳》 是真書,《史記》是根據《左傳》,那些異說也就不存在了。再看羅倬漢的書,就同樣覺得沒意義的了。錢先生說羅倬漢先生是喜好哲學的,他把這個道理與羅倬漢討論,羅先生就特別嘆息,說我做這個工作干什么呢?
我想,錢先生寫這篇序的時間是1941年,到現在已經過了68年,幾十年已經過去,今天我們來討論《左傳》與《國語》,當然仍會有不同看法,但是我相信絕大多數人會問羅倬漢先生寫這部書干什么?錢先生的預言已經真的實現了。這是我今天談的第二點。
第三點,我們今天談《春秋》經傳,特別談到《左傳》在座的都是這方面的專家、學者,大家都知道在歷史上對《左傳》研究最有貢獻是杜預。盡管清代的一些著作,一直到沈欽韓、 劉文淇等,站在漢學家的立場上,他們力復古注,認為杜預注是如何如何的不好,《春秋經傳集解》等書有如何如何的錯誤。可是,我們平心而論,對于《左傳》貢獻最大的還是杜預。我們人人都讀杜預注,這個我想是沒有疑問的。大家知道《春秋經傳集解》有一篇后序,后序里杜預說的一段話,大家都知道,我在這里重復一下。他說晉武帝元年三月,他平吳,從江陵回到襄陽 “解甲休兵”有閑工夫了,依照夙愿 ,去撰寫《春秋釋例》和《春秋經傳集解》,恰好在汲郡汲縣“有發其界內舊冢者”,有人挖墓“大得古書 ,皆簡編科斗文字。發冢者不以為意,往往散亂,科斗書久廢,推尋不能盡通”。他講的是著名的汲冢竹書的發現,現在我們推斷最合理的發現時間應該是晉武帝咸寧五年,公元 279 年 。杜預看了這個新發現,其內容,他談到有《竹書紀年》,“諸所記多與《左傳》符同”。他是 《左傳》專家,他就把發現的材料與《左傳》對比,他就發現多數是相同的,如果說《左傳》與其他二傳有不同的地方,新材料每每是近于《左傳》,而異于《公羊》、《榖梁》,所以他說“參而窮之,可以端正學者。”杜預從他的研究出發,讀了當時新出土的《紀年》加以比較,證明了《左傳》 的正確性。這是王國維先生1925年所說的“二重證據法”的先聲,所以王先生在講“二重證據法”時引用了這件史事。
我今天要向大家報告的是,我們有幸遇到了同樣的機會。大家知道在去年七月,清華大學收藏了一批戰國時代的竹簡,這批竹簡經過點數,共計有二千三百八十八枚,這當然包括殘片。我們估計原有的整簡不會少于一千七百支。這個還是很保守的。這里邊包含一部史書,體例特別像《竹書紀年》,可是不像《紀年》從夏商周開始,它是從西周初年開始,一直講到戰國初年,這些材料我們正在盡可能地保護整理,會及時地公布整理報告,供大家來研究。我們有這么一個機會,和杜預一樣,來看一看戰國時代的這部史書,和《春秋》經傳究竟有什么不同。我在刷洗的過程中看過一部分,看起來對于《左傳》的研究一定會有很大的幫助。我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大家 ,謝謝!
① 曼涅托 Manetho (活動時期公元前四世紀末 —— 公元前三世紀初)埃及祭司和歷史學家,希臘文寫成《埃及史》一書,書有片段為教會歷史學家保存下來,成為今人研究古埃及歷史的重要史料。
② 希羅多德 (約公元前 484 年 ——425年),古希臘歷史學家、“歷史之父”他生活于古希臘兩次重戰爭即希波戰爭和伯羅奔尼撒戰爭之間,其所著 《歷史》又名《希臘波斯戰爭史》。其說它是一部戰爭,不如說它是一部當時希臘人所知世界范圍的歷史。試圖以歷史自身去說明歷史,這在當時希臘歷史思想上有著十分深遠的意義。
此文為“《〈春秋〉三傳與經學文化》研討會”開幕式上的發言稿,刊發于 《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第4期,作者系歷史學家、文字學家李學勤先生,轉引自“亞洲考古”公眾號。如有侵權,敬請聯系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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