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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由芒果數智(山海APP)、湖南衛視、芒果TV聯合主辦的“說文解物”全國文博解說員選拔活動目前正在進行中。近日,觀察者網獨家對話該選拔活動評委、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于賡哲,于賡哲分享參評感受:“我認為培養出一名出色的講解員,難度不亞于培養出一位學者。好在現在傳統文化熱度持續升溫,我們欣慰地看到,有不少優秀的講解員脫穎而出。”
現將全文轉載如下:
如今,“為一座館,赴一座城”成了當代不少年輕人旅游的“新標配”。2025年國慶中秋假期,全國博物館接待觀眾近8630萬人次,同比增長15%,顯示出“文博熱”持續破圈的力度。
但是,觀眾越來越“懂行”,講解員也越來越“難混”,作為連接古今的文化傳播者,這一職業僅靠“背詞”已難以滿足觀眾期待,能脫穎而出的“網紅”講解員不少都修煉成了相關領域的專家。
近日,山海APP、湖南衛視、芒果TV聯合主辦的“說文解物”全國文博解說員選拔活動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觀察者網“新潮觀魚”欄目獨家對話選拔評委、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于賡哲。
這位啟發馬伯庸創作小說《長安的荔枝》的隋唐史學者,深耕科普賽道多年。對話中,他探討了講解員專業化與垂直化的發展方向,并就這一崗位的待遇問題提出建議。同時,他也呼吁公眾在熱愛歷史的同時警惕“粉圈化”傾向,理性客觀地看待歷史人物與事件——做歷史的粉絲,不要做歷史的“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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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4日,游人在北京景山公園觀看故宮全景。新華社
【對話/ 新潮觀魚】
“博物館熱,是中國人整體精神需求更上一層臺階的體現”
新潮觀魚:于老師,很高興能在“說文解物”山海解說員選拔期間與您交流。近年來,很多博物館出現了“一票難求”的現象,例如陜西歷史博物館建造之初設計的是4000人的承載量,現在高峰期卻面臨60萬人在線搶票。在您看來,當代年輕人為什么對逛博物館如此有熱情?
于賡哲:將時光倒回三四十年前,那時的博物館門可羅雀,建筑設計時一般不會預留容納很高人流量的空間。那是由貧窮走向富裕的過渡階段,中國人最關心的是溫飽問題,大家的焦點更多停留在物質需求層面,在精神需求方面沒有過高要求。
改革開放后,隨著國力的增強,民族自信心的增強,傳統文化煥發出了魅力。現在的“博物館熱”,說白了,是中國人整體精神層面需求更上一層臺階的體現,也是當代傳統文化復興浪潮中的一環。
其實不光博物館人氣高漲,傳統文化題材的影視劇近年來大幅增加,以傳統文化為元素的游戲同樣不斷涌現,像《黑神話:悟空》,還產生了國際影響力。再比如李子柒這樣的內容創作者,海內外都有很高人氣,她的內容就是在工業化時代,把中國傳統文化中農業文明蘊含的魅力呈現給世界。人多多少少都會有懷舊情結和對自然生活的向往,這是他們成功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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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閉幕的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以逾277萬人次觀眾、逾7.6億元展覽總收入、逾300億次全網曝光量創下全球博物館單個收費特展參觀人數、總營收和傳播總量的世界紀錄,更帶動城市綜合消費超過350億元。
新潮觀魚:由于博物館人氣高漲,現在看一個展品往往要擠過層層人群,不少熱愛文博的觀眾被擁擠和悶熱的觀展體驗“勸退”。在您看來,數字化手段能成為幫助線下展覽有效分流的解決方案嗎?
于賡哲:數字化是一個浪潮,也是博物館展陳的重要補充手段,是未來發展的方向之一,可能對線下分流起到一定輔助作用。
但人都有一種情結,就是要親眼見到“真”東西——那種觸動,是任何技術手段都無法傳遞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可以預見,線下展覽的熱度依然會持續。
我和一些博物館館長聊過,現階段大家都在想解決辦法,擴建場館是最直接的手段,比如陜西歷史博物館已經增設了秦漢分館。但也有些特殊情況,一些老館本身就是歷史建筑,屬于文物,比如中國國家博物館,其建筑就是文保單位,這類場館進行大規模改擴建的可能性很小。
不過話說回來,就像太容易得到的東西顯得沒那么珍貴——正因為現在博物館人氣高,尤其大家都想看重點文物,或許會因為這種“不易”,讓我們更珍惜每一次走進博物館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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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16日,游客在湖南博物院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展廳參觀。新華社
新潮觀魚:AR、VR等新技術在博物館中應用時,有時會被觀眾認為略顯花哨。在您看來,在一個成功的文物解說體系中,技術應當扮演什么角色?
于賡哲:現代化展示手段的前提,是內容準確,一定要注重與學術成果結合起來。比如服裝細節、器物造型、詩詞文本、人物生平等方面的準確性,都要經過考證。只有以學術為基礎,才能避免觀眾覺得過于花哨。如果沒有學術做底,沒有內涵和內容,就變成“炫技”了。
就像游樂城的4D項目,參加多了會發現同質化嚴重,因為它們大多沒內容,光依賴感官刺激。我們的文物展覽一定要避免這種現象,最好方法就是要跟學術研究結合起來,要言之有物。只要內容扎實,這種現代化的展陳手段,反而能達到傳統展陳難以達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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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歷史博物館秦漢館VR體驗區
比如陜西歷史博物館近期上線的VR沉浸式數字體驗項目《壁畫那邊是唐朝》,還有國際上比較成功的數字項目《消失的法老——胡夫金字塔深度沉浸探索》,都讓觀眾身臨其境,通過技術讓“死”的文物“活”了起來,反而讓展陳更加鮮活。
《壁畫那邊是唐朝》
“培養一名好解說員,不比培養一位學者容易”
新潮觀魚:您曾建議,解說員不應假設觀眾掌握“基礎”知識,要把參觀者當作歷史“小白”去講解。您在準備一個講座或直播時,觀眾的歷史知識可能是“斷檔”的,如何平衡學術深度與通俗性?
于賡哲:一個好的講解員必須有知識儲備,要有內涵,講解詞要有彈性,不能照本宣科,如果全程靠背,就做不到因人而異。其實帶一個團,往往和觀眾聊上幾句,心里大致就有譜了,能判斷出他們的歷史知識水平。
如果觀眾歷史基礎知識比較薄弱,那就要把每個名詞甚至朝代順序都說清楚,否則人家聽了一頭霧水。如果面對的是有一定“段位”的觀眾,就要指出文物的個性特點、學術價值,以及比較有趣的細節。
我發現,現在的觀眾特別喜歡一些能與現代生活產生共鳴的內容。比如唐代壁畫上有個宦官腰間掛了一長串東西,光看畫可能看不清,這時講解員就可以告訴大家,他腰上掛的是大門鑰匙和魚符——魚符就相當于他進宮門用的“綠卡”,馬上就有觀眾聯想到,“這不就是上班族的工牌嘛?”這樣的類比一下子就能引起大家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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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章懷太子墓前甬道東壁內侍、侍女圖(局部)。從面貌看,畫中男侍為宦官,他頭裹幞頭,著黃袍黑靴,右手持魚符,魚符下系鑰匙。太子東宮有宮門局,設宮門郎掌宮門管鑰,此手拿魚符鑰匙的宦者,當為宮門郎。其服黃,應非正式的品官服色。
再比如,很多人對漢代人用的烤爐非常感興趣,看后恍然大悟,原來咱們老祖先吃烤串的歷史這么悠久!尤其那個烤簽,與現在的幾乎一模一樣,這種古今相通的內容,觀眾就會覺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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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臨沂五里堡漢畫像石《庖廚圖》,有一人燒烤,一人持扇扇風
說到底,一名出色的講解員心中得有多套方案,這來自于平時的積累和學識厚度。要想干好這個工作,就是靠積累,“笨功夫”,沒有捷徑,多看多聽多用心。
我認為培養出一名出色的講解員,難度不亞于培養出一位學者。好在現在傳統文化熱度持續升溫,我們欣慰地看到,有不少優秀的講解員脫穎而出。
新潮觀魚:其實現在很多博物館的講解員是沒有編制的,要在完成日常工作之外還要去不斷更新儲備知識,很多人是“用愛發電”。
于賡哲:確實如此,所以我呼吁各大博物館和文旅部門,一定要重視講解員這個崗位,千萬不要讓人家光“用愛發電”,一定要切實解決人家的后顧之憂。
職業化意味著專業化,而職業化的前提就是做好物質保障,要讓人家安心做這份工作,讓他們能沉淀下來提高專業度,不要變成“鐵打的博物館,流水的講解員”。
其實在國際上,博物館的核心職能除了展陳與文物保護,向社會傳播知識是其職能的重中之重。一支出色的講解隊伍,其價值不亞于館藏文物本身。講解員能讓文物“活”起來,能讓文物走進公眾心里,能對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建設做出貢獻。
因此我真切地建議,博物館要有一支核心的、穩定的講解員隊伍,前提是要解決他們的待遇與保障問題,讓他們能夠心情愉快地投入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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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賡哲在直播面試時呼吁館方提高講解員待遇
新潮觀魚:逛博物館時,有時會聽到路人A對路人B進行“錯誤科普”,甚至傳播一些歷史謠言。如果您遇到,會忍不住糾正嗎?
于賡哲:一般不會糾正。原因很簡單,這種事太多,只要別錯得離譜,甚至違背公序良俗,我們大可不必當眾去糾正。每個人都有所長,有所短,人家朋友之間聊天,我們應當保持一定距離感,不必去當一個“博物館警察”。更何況,我們所了解的也不一定就正確,人家也不一定錯誤。
當然,如果是我在帶隊講解,那性質就不同了,如果觀眾發表意見時有明顯史實錯誤,我肯定要當面糾正,因為這是我的責任,是工作的基本原則。既然大家請我來講解,我有義務傳遞準確的信息。
新潮觀魚:如今網絡信息繁雜,“偽科普”、歷史八卦被廣泛傳播,解說員在日常工作中應如何有效地甄別信息真偽?
于賡哲:還是要多查學術著作,善用學術類搜索引擎,不要依賴AI。
不是說AI不好,但要警惕“AI幻覺”,因為它目前的發展水平還代替不了我們自主查閱資料和深度閱讀。AI是用互聯網的語料庫“喂”大的,語料庫本身就知識龐雜,真假難辨,所以它提供的信息良莠不齊,甚至會為了迎合用戶需求而杜撰內容,我們絕不能依賴AI。
我建議,還是要多看社科類專業數據庫的學術文章,這些資源受互聯網信息干擾較小,目前來看比較穩妥。
另外,講解員也講究術業有專攻,不必追求面面俱到——你的精力和時間都不允許。不可能要求一個講解員對整個博物館,從上古史到近現代史、六個展廳全都精通。這和學者要分專業方向——歷史學和考古學——是一個道理。
比如我研究隋唐史,如果讓我去寫近現代史、寫甲骨文方面的文章,甚至晚清歷史,我也寫不出來。
新潮觀魚:說到寫文章,您的很多文章都是從一個小切口看大歷史,有人說您“在作家賽道比馬伯庸強”。在您的研究中,是否遇到過某個歷史人物或事件,讓您覺得這題材太適合寫小說了,但出于學者的嚴謹又不得不放棄一些文學想象?
于賡哲:首先我要聲明,我肯定沒有馬伯庸寫得好,這是謬贊了。我寫過一些科普類文章,但本質上寫的還是歷史,跟文學有較大區別,文學是另外一個領域了,我不敢置喙。
至于是否在研究中遇到過適合寫成小說的歷史人物,這倒是經常有,比如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尋找長生不老藥而東渡日本的方士)。他是個很神秘的人,如何騙過秦始皇,又如何逃到他鄉,這一聽就是影視劇和小說的好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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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佐賀徐福像
但我自己不敢寫,原因很簡單,我們這些受過史學教育的人,習慣性要求自己盡可能把相關資料搜集全。而《史記》中有關徐福的記載就那么點文字,若要以此為基礎構建一本歷史小說或影視劇本,我的思路反而會受限。
我去過日本佐賀,看到當地立了徐福登陸紀念碑,旁邊還有座廟,供了一位被稱為“徐福在日本娶的妻子”的女神。我看到的第一反應不是“這適合做歷史小說素材”,而是“這不是鬼扯嗎?”——這大概是我們史學工作者的“通病”,聽到傳說的本能反應是“真的假的,有史料證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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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學創作不同,只要情節合理、不尷尬,這些情景和傳說都能運用。只是我做不到,因為養成的“毛病”就這樣,也不強求自己去做。
像馬伯庸那樣,既能讀懂史學著作,涉獵面廣,又有發散性思維,還能準確地把時代背景嵌進各種細節中,這是功夫。我自認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但也不排除以后嘗試小說創作,前提是人物的生平脈絡相對完整清晰,在此基礎上進行適度的文學想象和虛構,是可以接受的。
在這方面,我比較佩服荷蘭作家高羅佩,他根據一點狄仁杰的事跡,就能創作出上百萬字的《大唐狄公案》系列偵探小說,成了世界文學名著,把狄仁杰介紹給了全世界,這是一種本事。還有日本作家井上靖,他的歷史小說也很有影響力。
這類作家的共同點是,都在歷史學方面有所鉆研,尊重歷史學的成果,并愿意浸潤其中。厚積薄發,他們的文學虛構不是憑空想象,而是遵循歷史思維進行的創作,看起來不僅合理,還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氛圍和味道,讀起來沒有割裂感。
“歷史‘粉圈’想讓意見不同者閉嘴,這是走火入魔”
新潮觀魚:我們注意到,當下年輕人中興起一種去歷史人物墓地打卡的“掃墓式追星”,比如給諸葛亮送成都到西安的高鐵票、給曹操送布洛芬。您如何看待年輕人自發的對歷史的個性解讀和與歷史人物的對話?
于賡哲:我當然樂見其成,送高鐵票、布洛芬這些行為體現了中國人骨子里的浪漫和幽默感,我認為這樣很好——喜歡歷史,不一定非得一本正經,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喜愛。年輕人重視參與感,通過這種紀念的方式,他們主動參與到傳統文化的傳播中,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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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高陵遺址博物館
新潮觀魚:您會不會擔心,歷史領域的“飯圈化”也會導致類似娛樂飯圈一樣的非黑即白的“站隊”和“相互攻擊”?
于賡哲:我堅決反對“粉圈現象”。任何時代、任何領域的“粉圈”,都不應該被鼓勵。我強調一點,做歷史的粉絲,和做歷史的“粉圈”,是有嚴格區別的。
我本人就是歷史的粉絲,喜歡歷史、喜歡某些歷史人物、喜歡某個時代、喜歡某種技術,這無可厚非,人之常情。但“粉圈”不一樣,它建立在黨同伐異的基礎之上——把某個歷史人物、某個文物、某個時期或現象,視為一種“私有財產”,容不得半點批評,仿佛批評就是對其個人尊嚴的冒犯。
區分歷史粉絲和歷史“粉圈”,有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你有沒有因為某個古代人物或歷史問題,去攻擊過不認識的人?如果你攻擊的目的不是跟對方理性辯論,而是想讓對方“閉嘴”,還拉幫結派,試圖以人多勢眾、聲音大去壓制對方,那我認為這就滑向了歷史“粉圈”。
這種風氣無論在歷史、體育還是其他領域,都會干擾該領域的正常發展。
新潮觀魚:據您觀察,是否存在哪一個歷史“飯圈”的觀點已經影響大眾對歷史人物的客觀評價?
于賡哲:這種情況已經相當普遍了。有些歷史人物一旦被提起,就必然出現兩派吵架,還有些歷史人物大家不敢輕易評論,因為他的粉絲多,一評論就可能被圍攻。
這和中國人歷史上將名人“神化”的文化現象不同,如今的“粉圈”并非把喜歡的歷史人物奉為“神”,而是將其當作“偶像”,寄托自我想象。這不僅干擾正常的歷史研究,還可能因為“粉圈”過度維護引發公眾反感,甚至讓大家因為厭惡“粉圈”行為而遷怒于歷史人物本身,我想這恐怕也違背了“粉圈”的初衷。
所以我還是那句話,希望大家喜歡歷史,但應保持冷靜客觀,要尊重每個人發表意見的權利。和別人辯論沒問題,但不能試圖以圍攻、舉報等手段讓對方閉嘴。如果那樣,對歷史的喜愛就不能稱為喜愛了,而是一種走火入魔。
來源 | 觀察者網
編輯 | 余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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