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的博物館格局中,展廳與庫房之間存在一道清晰的界限,展廳是面向公眾的舞臺,經過精心策展、作品挑選與燈光設計;而庫房則是后臺,往往與寂靜、神秘、專業化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近年來,“開放式庫房”模式逐漸興起,不少博物館將本應隱藏的收藏儲存空間以某種形式向公眾開放展示,嘗試讓館內的日常運作成為展覽的一部分。其中,近期對外開放的倫敦V&A博物館東館典藏庫(V&A East )項目無疑是最受關注、規模最大的一次實驗。
普通觀眾通常無緣得見博物館庫房內部,而研究人員和修復師才是這里的常客。正因如此,博物館的庫房常常帶著某種隱秘性、權威感,甚至沾染著浪漫化的禁地色彩。
但進入二十一世紀,博物館學界與公眾逐漸開始質疑這種二元分立。全球多個博物館開始嘗試將庫房空間以某種方式開放。這種趨勢背后有幾個原因:首先,公眾對博物館透明度的期待不斷提升,人們不再滿足于只看見少量精選展品,而希望理解博物館如何保存、研究和管理龐大的館藏;其次,藏品利用率問題日益凸顯,許多博物館的展廳面積有限,而其藏品往往超過展出空間的十倍乃至百倍,絕大多數藏品長期沉睡在庫房,無法進入公眾視野;第三,觀眾體驗模式的轉變,人們逐漸偏好探索幕后故事,希望通過互動和觀察進入博物館的工作日常,而不僅僅是接受館方精心策劃的陳列。
![]()
V&A East開放式庫房
在此背景下,“開放式庫房”模式逐漸興起,有的博物館將本應隱藏的收藏儲存空間以某種形式向公眾開放,使保存成為展示,讓藏品的分類、典藏與保護成為展覽的一部分。在這一潮流中,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最近開放的東館(V&A East)所呈現的,無疑是最受關注、規模最大的一次實驗。該館由兩個部分組成:開放式庫房(Storehouse)和博物館(Museum)。
開放式庫房已于今年春天率先建成開放,它由美國建筑事務所 Diller Scofidio + Renfro 聯合英國 Austin-Smith: Lord 設計,整體面積約16,000平方米。建筑風格延續了Diller Scofidio + Renfro一貫的“工業感與透明性”美學:鋼結構、網格樓層、通透玻璃護欄,使觀眾在空間中獲得強烈的開放感和幕后感。
博物館則由愛爾蘭都柏林的建筑事務所 O’Donnell + Tuomey 設計,面積約6,420平方米,它將更接近傳統的展覽館模式,設有主題展廳、公共活動空間和教育工作坊,但與V&A老館相比,V&A East更強調當代性、社區性與跨學科互動。該館預計將在2026年迎來觀眾。
![]()
V&A East 博物館
開放式庫房無疑是整個項目的核心和靈魂,它的大膽之處在于把庫房徹底變為展廳,把后臺搬到臺前。走進開放式庫房,觀眾立刻會被空間的壓迫感與震撼力所籠罩:那里,玻璃護欄與鋼制走廊制造出工業化的氛圍,透明地板讓人得以俯瞰樓層之間的關系,空間中的觀眾與物件形成了交錯的網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許并非某件藏品,而是整個龐大體系的運作感。你仿佛進入一部文化機器的腹腔,見證它如何儲存、如何運作、如何在日常中維持知識與藝術的存在。
![]()
V&A East 開放式庫房一角
![]()
V&A East 開放式庫房一角
開放式庫房的核心空間是以捐助方加菲爾德·韋斯頓基金會冠名的韋斯頓藏品大廳,一個多層挑高的中庭,猶如一座龐大的倉庫圣殿,四周環繞著巨大、密集的金屬藏架、透明的儲物柜,以及層層疊疊的抽屜。這里的物件并沒有像傳統展廳那樣被孤立地安放在展臺上,而是以最接近庫房的方式原樣呈現。成排的家具緊密排列,紡織品卷軸被整齊封存,陶瓷和雕塑散布在可見的儲架上。觀眾獲得的不是某件明星展品的注視,而是與整個收藏體系的直面。觀眾可以在不同樓層之間俯瞰,甚至透過透明地板向下觀察。這種全景式的設計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藏品機器中。
![]()
開放式庫房的核心空間韋斯頓藏品大廳
開放式庫房容納約25萬件藏品、35萬冊書籍和上千份檔案資料。這些藏品并非精挑細選的明星展品,而是以庫房的原始邏輯進行分類與存放。換言之,觀眾看到的不是一個經過策展包裝的展覽,而是V&A收藏體系的原生態。
![]()
開放式庫房一角
這種體驗遠比傳統展廳更貼近真實。在這里,你可能會遇到工作人員搬運或整理藏品,或者瞥見修復師在開放的工作區處理文物。過去這些被視為幕后機密的環節,如今被公開展示,成為展覽的一部分。觀眾不僅看到物品,還看到物品背后的工作與管理。
![]()
開放式庫房中的修復室
開放式庫房的創新不止于“空間可視”,還包括多層次的互動機制,既有內部的展示,也有觀眾的主動參與。比如訪者在自由走動中能不時遇到小型展示點:在巨大的藏架體系中,管理者設置了若干小型展覽與故事點,給有興趣的人提供敘事與解讀。
![]()
開放式庫房中的小型展示節點之一
更具突破性的是所謂的“預定藏品(Order an Object)” 服務,觀眾可以提前預約,要求查看自己感興趣的特定館藏物品。
所有這些都意味著,觀眾在開放式庫房的體驗是探索式的:他們可以自由穿梭,不必被動接受策展人安排的單一路線參觀,而是可以按照個人興趣重新塑造參訪體驗。每個人的路徑都可能不同,這種不確定性與發現感正是其吸引力所在。這種能動性改變了觀眾與博物館的關系,使其從旁觀者轉變為一定意義上的主動參與者。
![]()
“預定藏品” 服務室
要理解V&A East的激進之處,需要將它與之前的類似案例進行比較。蘇黎世的瑞特貝格博物館在2007年開放了名為“展示庫房(Schaudepot)”的空間,把數千件非歐洲藝術品集中陳列在開放架子上。觀眾在其中體驗到的是物的堆積感、一種直面海量藏品的震撼。它的價值在于讓觀眾意識到博物館收藏的龐大和多樣,但它依舊保持靜態,既沒有解說,也沒有互動。觀眾雖然進入了庫房,卻依然是旁觀者。與之相比,V&A East更強調動態性與參與性,它不僅展示藏品,還展示過程,讓觀眾成為過程的一部分。
![]()
瑞特貝格博物館的“展示庫房”一角,攝影:Andreas Praefcke
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也有類似嘗試,其“可視庫房學習中心”(Visible Storage Study Center)將上萬件藏品置放于透明柜中,讓觀眾自由走動、觀賞。它的優勢在于教育性,觀眾能看到更多平時難得一見的藏品,但依舊缺乏互動。該館的模式更接近“玻璃柜中的庫房”,既滿足了可見性的要求,又保持了對藏品的保護。然而,它的體驗仍然是靜態的可見,而V&A East提供的則是動態的參與。這也是兩者的根本差別。
![]()
布魯克林博物館的“可視庫房學習中心”,來源:布魯克林博物館
除了瑞特貝格博物館和 布魯克林博物館,荷蘭國家博物館、德國漢堡工藝與設計博物館也都嘗試過開放庫房。它們各自以不同方式回應公眾的好奇心,但大多是局部的實驗,而非機構身份的核心。相比之下,V&A East 把開放庫房提升為整個項目的核心,使之不再是附屬,而是定義自身的方式。
從博物館學的角度看,這一轉變極具意義。自二十世紀晚期以來,西方博物館學界不斷反思傳統博物館的權威與封閉。斯蒂芬·韋爾(1928–2005),這位被視為深刻影響了21世紀初“以觀眾為中心”的博物館轉型運動的美國文化政策思想家,主張博物館的使命不僅是“關于某物”,即收藏與展示,而是“為了某人”,即服務與社會相關的需求;他主張博物館應積極介入社會議題、擴大公共參與的空間。
此后,英國博物館學者艾琳·胡珀-格林希爾(1945–2021)提出并系統化闡述了“后博物館(post-museum)”的概念,她批判傳統博物館的啟蒙式權威結構,指出博物館不應再是單向傳遞知識、塑造觀眾的機構,而應成為社會中多元主體之間持續對話、意義協商與學習的場所。美國博物館學者妮娜·西蒙則提出并系統化闡述了“參與式博物館”的理念,進一步強調博物館不應只是展示與講述的場所,而應成為公眾共創、交流與社會連接的平臺,而觀眾應從被動的“訪客”(visitor)轉化為主動的“參與者”(participant)。
美國文化人類學家詹姆斯·克利福德則提出了影響深遠的“接觸區(contact zone)”理論,他認為,博物館并非單純保存與展示“他者文化”的中立空間,而是不同文化、權力與歷史敘事相互碰撞、協商、甚至沖突的場所。換言之,博物館是一個充滿政治性的“接觸場域”,其中的物件、敘事與人都在不斷重新定義自身與他者的關系。
正是在這一系列思想的延伸中,V&A East開放式庫房的出現才顯得意義深遠——它以制度化的方式實現了“后博物館”的理念:將后臺透明化、讓觀眾參與研究與選擇、把藏品的保存與解讀過程本身轉化為公共體驗。V&A East不是打破傳統的偶然實驗,而是半個世紀以來“開放、參與與共享”思想譜系的具象化成果。傳統博物館通過布展和敘事塑造觀眾的秩序,而V&A East的開放性則重新分配了這種權力,讓觀眾有更多選擇與能動性。
![]()
開放式庫房一角
然而,這種模式也并非沒有挑戰。首先是藏品保護的難題。開放意味著更大的環境壓力,光照、濕度、塵埃與人流都會增加風險,博物館必須投入更高的成本來維持穩定。其次是敘事的缺失風險。庫房邏輯是編目的邏輯,而非敘事邏輯。
觀眾在面對成千上萬件藏品時,可能感到迷失或困惑。雖然 開放式庫房設置了小型展示點,但如何在“自由探索”與“知識框架”之間找到平衡,仍需持續調整。再者,運營成本不容忽視。如此龐大的開放空間,需要大量人力與資金維持安全、導覽與互動。最后,殖民遺產的敏感性也不可回避。V&A 的收藏中有大量在殖民背景下獲得的文物,當這些物品以“原生態”的方式大量呈現時,博物館必須伴隨批判性的解釋,否則透明化可能被解讀為另一種權力展示。
![]()
開放式庫房一角
盡管如此,V&A East依然代表了一種面向未來的可能性。它讓博物館不再只是展出結果的殿堂,而是展示過程的工坊;不再只是知識權威的象征,而是公共對話的平臺。當觀眾走出開放式庫房,他們帶走的不僅是對某件展品的印象,而是對博物館運作方式的新理解。他們會意識到,博物館是一個活的機器,是一個不斷運作、不斷更新的系統,而自己并非置身其外的旁觀者,而是其中的一部分。
![]()
開放式庫房一角,攝影:本文作者
與瑞特貝格博物館“物的堆積”相比,V&A East 更強調過程與參與;與布魯克林博物館的“玻璃柜”相比,V&A East更強調互動與能動性。它的徹底性在于,它不再把開放庫房當作附屬,而是作為機構身份的核心。它不僅讓我們看到更多藏品,更讓我們重新想象博物館本身。后臺不再隱藏,庫房成為展廳,觀眾成為共同的見證者與參與者。這,正是V&A East的革命性意義。
(本文作者系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館亞洲部主任,文中未標注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來源:柳揚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