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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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八十七回,是一出繁華將盡、悲劇漸顯的轉折點。開篇寶釵遣人送來書信:“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向黛玉自陳“蝸居”窘境,頗富同病相憐之意。
然而,這封看似推心置腹的信箋,在黛玉心中激起的,卻是更為復雜的波瀾。寶釵的“愁”,是身處困境依然積極尋求“音問時可通”的現實之愁。而黛玉的“悲”,則是源于生命本體的、與存在共生的哲學性悲哀。她讀信后“不勝傷感”,不僅是為寶釵的遭遇,更是為自己這份無人能解的“心事”而悲。這第一層鋪墊,便是在“知音難覓”的悵惘中,拉開了黛玉悲秋的序幕:人生漂泊無定,往事鉤沉,像一枚銀針,刺中了黛玉內心最脆弱的那根弦——“今日在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
黛玉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世。她本是姑蘇林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卻父母雙亡,孤身寄居在外祖母家。縱有賈母萬般憐愛,終究是“外姓人”,那份深入骨髓的“客居”感,無時無刻不侵蝕著她的安全感與尊嚴。大觀園雖好,終非久戀之家。姐妹們無意間的閑談,觸碰的是她生命中最深的隱痛。個人的悲秋情緒,與更為廣闊、無法自主的命運漂泊感緊密結合在一起,黛玉的傷感超越了季節輪轉,具有了深刻的存在主義色彩。
秋風愈涼,紫鵑體貼地欲為黛玉找出秋衣。這本是日常瑣事,卻因一個裝有寶玉舊日所贈“零星物件”的匣子,而掀起情感的驚濤駭浪。那香囊、扇袋兒,尤其是那塊題著舊詩、帶著淚痕的舊手帕……每一件物品,都是她與寶玉那些過往的見證,“看了一回,不覺得簌簌淚下。”更感“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寶玉是她在這冷漠人世唯一的溫暖與光亮,是他們結著“木石前盟”的知己。這些舊物,記錄著他們之間超越世俗的深情,也提醒著她這份感情在現實中的無望與脆弱。紫鵑本想借此寬慰黛玉,憶往昔歡樂時光,殊不知,于黛玉而言,過往愈是甜蜜,當下便愈顯凄清,未來愈感絕望。她的“珠淚連綿”,是情感堤壩的徹底崩潰,是積壓已久的心事在舊物觸發下的總爆發。紫鵑勸解不成,反成了觸點。
感傷至極,無以排遣,黛玉唯有寄情于琴。琴,乃君子之器,亦是心聲之載體。她“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了音調,焚上香”,自己“坐于榻上,手撫其琴。”這系列動作,莊重而凄美,仿佛一場孤獨的祭祀儀式。她所彈唱的《猗蘭操》與自度曲“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桿兮涕沾襟。”詞句蒼涼,直抒胸臆。那“美人千里”,何嘗不是自況?那“望故鄉兮何處”,更是將身世之悲與思鄉之情融為一體,天地雖大,竟無其歸處。
然而,就連這最后的宣泄,也未能得以安寧。“方欲彈時,忽聽窗外兩個人說話。”竟是寶玉與妙玉在窗外“竊聽”。這一安排,極具戲劇性與象征意義。寶玉是她心事的唯一男主角,妙玉則是檻外“知音”。但這份“知音”,卻隔著一扇窗,象征著理解的距離。寶玉在場,讓她心事被窺破,五味雜陳;妙玉品評,則將她內心的音樂引向了更深的悲劇預言。
當妙玉聽到琴音“忽作變徵之聲”而“啞然失色”,并斷言“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恐不能持久”時,當“君弦‘嘣’的一聲斷了”時,這已不僅僅是音樂技巧的評論,而是對黛玉生命氣質與命運結局的精準判詞。“變徵之聲”,是悲壯激越之音,如荊軻刺秦前之吟唱,預示著不歸之路。
黛玉的深情、她的孤高、她的絕望,都太過濃烈,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終非長久之兆。這斷弦,是情感承受已達極限的象征,是“木石前盟”終將崩壞的預演,也是黛玉生命之火即將燃盡的哀音。這最后的第四層,以音樂這一最抽象也最直接的藝術形式,將黛玉所有的悲秋、憶往、傷情、絕望,升華為一曲生命的絕唱,其藝術感染力,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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