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曼谷的素萬那普機場,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剛走出帶有冷氣的機艙,一股混雜著熱帶水果和汽車尾氣的濕熱空氣就撲面而來,讓三個人瞬間汗流浹背。
“哇!這里好熱啊!爸爸,我都要融化了!”月月吐著小舌頭,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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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看不懂的泰文,到處都是膚色黝黑、笑容燦爛的當地人。
李娟拿出手機,興奮地拍個不停,“快快,月月,看媽媽這里,笑一個!”
陳風默默地推著行李車,走在母女倆身后,像個局外人。
“老公,你別老是那個表情行不行?跟誰欠了你八百萬似的。”李娟拍完了照,走過來埋怨道。
“我什么表情了?”
“就這個表情!”李娟學著他,把嘴角往下一撇,“苦大仇深的!我們是來旅游的,不是來上墳的!”
“你說什么呢!”陳風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李娟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聲音軟了下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們得往前看,為了月月,也得往前看啊。”
陳風沒再說話,推著車快步往前走。
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黑瘦的本地人,熱情得過分。
“去哪里?彩虹云霄?哦!很高!很漂亮!”司機用口音極重的英語夾雜著幾個中文單詞,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月月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車子匯入擁擠的車流,窗外是飛速后退的、完全陌生的城市景象。
“陳風,你看,那座廟的頂是金色的!”
“嗯。”
“你看那個車,好可愛啊,五顏六色的。”
“嗯。”
“你能不能別老‘嗯’啊!”李娟有些惱了,“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說什么?”陳風看著窗外,眼神空洞,“說這里真好,好得讓我都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車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司機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從后視鏡里看了他們一眼,默默地關掉了吵鬧的音樂。
“對不起……”過了許久,李娟低聲說,“我不該逼你。”
陳風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不怪你,是我自己還沒走出來。”
到了酒店,安頓好行李,已經是傍晚了。
一家人找了家路邊的大排檔,點了冬陰功湯、菠蘿飯和烤串。
“爸爸,這個湯好好喝!”月月吃得滿頭大汗,小臉紅撲撲的。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陳風用紙巾給女兒擦了擦嘴。
看著女兒天真無邪的臉,他心里的那塊堅冰,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吃完飯,三人沿著酒店外的街道散步。夜幕下的曼谷,比白天更加喧鬧和妖艷。
街邊的廣告牌上,一個濃妝艷抹、身材火辣的“女人”海報,讓月月停下了腳步。
“媽媽,那個阿姨的裙子好漂亮,比你的還漂亮!”
李娟有些尷尬,正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一個拿著一疊傳單的男人就湊了上來。
“先生,太太,晚上好!來看我們帕塔亞的頂級表演嗎?”男人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熱情地指著傳單上的照片。
照片上,全是和廣告牌上一樣美艷的“女人”。
“全曼谷最正宗、最漂亮的,就在我們這里!保證讓你們大開眼界,不虛此行!”
“這是什么表演啊?”李娟明知故問。
“就是……人妖表演。”男人擠了擠眼睛,笑得意味深長,“美女如云,絕對精彩!”
陳風眉頭一皺,拉著女兒就想走,“我們不看這些。”
“哎,別走啊大哥!”男人攔住他,“來泰國,不看這個等于白來了!這是藝術!懂嗎?藝術!”
“爸爸,什么是人妖啊?”月月仰著頭,好奇地問。
陳風一時語塞。
“就是很漂亮的哥哥,打扮成小姐姐的樣子跳舞。”李娟蹲下來,用一種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道。
“哇!那我要看!我要看漂亮的哥哥!”月月拍著手,興奮地跳了起來。
“你看,孩子都想看!”男人趁熱打鐵,“大哥,就當帶嫂子和孩子開開眼見識嘛!我給你們打個折,VIP座位!”
李娟也有些心動,她拉了拉陳風的衣角,“要不……就去看看?反正也沒別的安排。”
陳風看著妻子和女兒滿是期待的眼神,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他想,或許,用這種極致的喧鬧和光怪陸離,能暫時麻痹一下自己也好。
“好吧。”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路。”
02
帕塔亞大劇院,與其說是劇院,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夜總會。
一走進去,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就拍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空氣里混雜著濃郁的香水、酒精和一種說不清的甜膩味道。
舞臺上燈光閃爍,舞臺下人頭攢動,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們,臉上都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興奮表情。
他們的座位在第五排,不遠不近,剛好能看清舞臺上的一切,又不至于被吵得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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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爸爸,這里好多人啊!”月月被這陣勢嚇到了,緊緊地抱著陳風的脖子。
“別怕,就是看表演。”陳風把女兒安置在自己腿上,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老公,這地方可真……熱鬧。”李娟從包里拿出手機,對著周圍的環境一通亂拍。
“快,給我們娘倆也拍一張。”她把月月拉到自己身邊,擺出一個剪刀手的姿勢。
陳風接過手機,鏡頭里,妻子的笑容有些勉強,女兒的眼神則充滿了緊張和好奇。
他按下了快門。
“你也過來一起拍啊。”李娟招呼他。
“我就不拍了,你們拍吧。”陳風把手機還給她。
“每次都這樣。”李娟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沒再堅持。
周圍的游客越來越多,一個歐美的旅行團坐在了他們旁邊,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坐下就開始大聲說笑,還點了好幾扎啤酒。
“這幫老外,真吵。”李娟皺了皺眉。
“出來玩,都這樣。”陳風淡淡地說。
沒過多久,場內的燈光“唰”地一下全暗了。
人群發出一陣歡呼。
一束強烈的追光燈打在舞臺中央,一個穿著極盡夸張華麗服飾的主持人,用泰式英語高聲宣布:“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帕塔亞之夜!”
音樂再次響起,比剛才還要勁爆。
一群身材高挑、穿著五顏六色羽毛服飾的“美女”,踩著鼓點從舞臺兩側走了出來,開始了熱辣的開場舞。
她們個個身材惹火,面容美艷,扭動著腰肢,對著臺下的觀眾不斷地拋著媚眼。
臺下的氣氛瞬間被點燃,口哨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哇!”月月看得眼睛都直了,小聲在陳風耳邊說,“爸爸,她們的裙子好短啊,跟沒穿一樣。”
陳風干笑了一聲,“這是……舞臺服裝。”
他心里卻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惡心。
在他眼里,這根本不是什么藝術,就是一群男人,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挑逗著觀眾的欲望。
他想起了陽陽。
如果陽陽還在,現在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了。他要是看到這種場面,會是什么反應?是會像自己一樣覺得厭惡,還是會像旁邊的那些年輕人一樣,看得兩眼放光?
他不敢想下去。
03
表演一個接一個,節奏快得讓人喘不過氣。
有模仿邁克爾·杰克遜的,有模仿麥當娜的,還有穿著泰國傳統服飾跳著現代舞的。
臺上的演員們賣力地表演,臺下的觀眾也看得異常投入。
李娟似乎完全融入了進去,她買了一杯雞尾酒,一邊喝,一邊跟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身體。
“老公!你看哪個!那個金頭發的,是不是特別像電影里那個明星?”她指著舞臺,大聲對陳風喊道。
音樂聲太大了,陳風根本聽不清。
“什么?”他也只能靠喊。
“我說!那個!很漂亮!”李娟指著舞臺,滿臉通紅,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興奮。
陳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個金發碧眼的“女郎”正在舞臺上搔首弄姿。
他點了點頭,敷衍地喊回去:“是挺像!”
他根本不關心像不像,他只覺得刺眼。
那些閃爍的燈光,那些艷俗的笑臉,那些赤裸裸的欲望,都讓他感到格格不入。
一個互動環節,一個演員走下臺,徑直來到了他們這一排。
旁邊的那個歐美游客興奮地大叫起來,把一張鈔票塞進了演員的胸口。
演員嫵媚地笑了一下,在那游客的臉上親了一口,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引得周圍一陣哄笑。
陳風下意識地把女兒往自己懷里緊了緊,生怕那個演員走過來。
幸好,演員的目標似乎就是那些愿意給小費的游客,在他們這一排轉了一圈就回到了臺上。
“真開放。”李娟咂了咂嘴,說道。
“亂七八糟的。”陳風冷冷地回了一句。
李娟的興致被他這句話澆滅了一半,“你這人真沒意思,出來玩就不能放松點嗎?”
“我放松不了。”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月月看了一會兒,似乎是有些累了,小腦袋一點一點地,靠在陳風的肩膀上打起了瞌睡。
陳風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后背,心里盤算著,等這個節目結束,就找個借口帶她們回酒店。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的時候,舞臺上的音樂,毫無征兆地停了。
勁爆的電子樂戛然而止,整個劇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觀眾們都愣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幾秒鐘后,一束柔和的月白色燈光,打在了舞臺正中央。
一縷哀婉、凄美,卻又無比熟悉的旋律,緩緩地,在寂靜的劇場里流淌開來。
是那首中文老歌,《恰似你的溫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04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就連剛才還在大聲說笑的那幾個歐美游客,也停止了喧嘩,好奇地望向舞臺。
一個白色的身影,隨著圓形的升降臺,從舞臺下方緩緩升起。
那是一個穿著一襲純白拖地長裙的“美女”。
和之前那些妖艷的演員完全不同,她幾乎沒有化妝,只是薄薄地施了一層粉,讓她本就白皙的皮膚看起來近乎透明。
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像瀑布一樣垂在身后,沒有做任何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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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清冷、憂郁,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靜靜地看著臺下的蕓蕓眾生,仿佛這一切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全場都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她的氣質太獨特了,就像一朵開在淤泥里的白蓮花,干凈得讓人不敢褻瀆。
“天吶……”李娟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個……這個也太美了吧……”
陳風也看呆了。
這不是那種充滿攻擊性的、讓人產生欲望的美。而是一種脆弱的、讓人心生憐惜的美。
舞臺上的“她”沒有跳舞,只是隨著音樂,緩緩地踱著步,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充滿了故事感。
雖然是假唱,但她的口型對得極為精準,臉上的表情更是將歌曲里那種無奈和悲傷演繹得淋漓盡致。
陳風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這個演員,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對方的眉梢。
在燈光下,他隱約看到,在那人左邊眉毛的尾端,有一道極淡極淡的疤痕。如果不仔細看,幾乎要被粉底完全遮蓋掉。
陳風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
陽陽五歲那年,跟著鄰居家的孩子去爬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結果一腳踩空摔了下來。
額角磕在了樹下的石頭上,當場就見了血,送到醫院縫了三針。
傷好之后,就在幾乎同樣的位置,留下了一道一模一樣的疤痕!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陳風在心里瘋狂地對自己喊著。
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一定是太想兒子,想出了幻覺。
陽陽是男孩!失蹤的時候才七歲!就算現在還活著,也該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怎么可能是眼前這個……這個身姿窈窕、顧盼生姿的“女人”?
這太荒謬了!
“老公,你怎么了?你快看她啊,是不是特別有氣質?”李娟完全沒注意到丈夫的異常,她已經被舞臺上的人完全吸引了,“感覺她好像有好多心事的樣子。”
“嗯……”陳風強迫自己把視線移開,可不到兩秒鐘,又鬼使神差地粘了回去。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來推翻自己這個瘋狂的念頭。
他的目光,像一臺高精度的掃描儀,在那張臉上寸寸掃過。
鼻子……不像。陽陽是塌鼻梁,而她的鼻梁很高挺。
嘴巴……也不像。陽陽的嘴唇很薄,她的卻很豐潤。
陳風松了一口氣,看吧,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他準備徹底放棄這個荒唐想法的時候,那個演員做了一個側身的動作,將左邊的臉完全暴露在了燈光下。
陳風的目光,凝固在了她的耳朵上。
在那小巧圓潤的左耳耳垂上,有一顆針尖大小的、褐色的痣。
陳風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陽陽的左耳耳垂上,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痣!
這個特征,比眉角的疤痕更私密,更絕對!因為這是天生的!除了他和李娟,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05
怎么會這樣?
怎么可能會這么巧?
眉角的疤……耳垂的痣……
陳風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涌上了頭頂,然后又在下一秒退得一干二凈。他的手腳變得冰涼,心臟像被一只鐵掌攥住,幾乎無法跳動。
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那個人,試圖從那張美得讓人心碎的臉上,找出更多、更多熟悉的痕跡。
是整容了嗎?所以鼻子和嘴巴都變了?
還是……還是自己真的瘋了?
“陳風?陳風!你怎么了?你的臉怎么這么白?”李娟終于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陳風像是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整個世界,都已經坍縮成了舞臺上那個小小的、白色的身影。
舞臺上的“她”,唱完了最后一句歌詞,音樂聲漸漸隱去。
“她”對著臺下,行了一個優雅的屈膝禮,然后開始緩緩走下舞臺的臺階,與前排的觀眾進行例行的互動、握手。
陳風甚至能看清她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的一點點晶瑩,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李娟也緊張起來,她抓著陳風的胳膊,聲音都在發抖,“他……他過來了,陳風!你快看,他是不是要過來了?”
陳風依舊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就在這時,一直趴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女兒月月,似乎是被現場突然變化的氛圍驚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揉了揉眼睛。
她順著爸爸媽媽的目光,好奇地看向那個正一步步走近的、像仙女一樣的白衣姐姐。
那個“仙女”姐姐的目光,也正好掃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