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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出門有些晚,上車時已過十點,司機師傅正打電話,頭也沒回,確認手機尾號后繼續通話。
電話是外放的,一個舒緩、沉悶的聲音,不時還會停下來喘幾聲。
司機師傅五十多歲,穿一件黃色夾克衫,頭發稀疏,鬢角微有白發,皮膚黝黑,換檔桿旁一個銀色水杯,夜色中微微發光。
司機師傅說:“要還不給錢,把充電樁電掐了吧。”
那個蒼老的聲音答:“行啊,過幾天開庭,你記得來。”
“我記住了,拉著客,不說了。”司機師傅掛斷電話,車廂里安靜下來,好一會兒我倆都沒說話。
“師傅,您這是遇上啥事兒了,咋還要開庭呢?”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嗐,不是什么長臉的事兒。”他停了下,路口等燈時轉頭看了我一眼,瞬間相了個面,確認是不是可聊天的對象。
綠燈亮起,車子啟動,車輛行人稀少,上了京開高速,視野開闊起來。
“剛才打電話的是我哥,大我幾歲。我倆有個妹,小我幾歲,我們家就我們仨。老父親在時,家里翻建房子,他倆沒什么收入,我掏了幾萬塊,我哥拿了幾千,我妹一分沒出。老父親把我們仨叫到一起,又請個人證,立了份字據。說他要沒了,這房三三分,每人三分之一。老父親原話,別管你們誰掏錢誰沒掏,都是自己家人,房子大家平分。我說沒問題,產業是老父親置下的,我花那些錢是后來的,不算什么,他倆也沒意見。”
“挺好的,您這覺悟比太多人強。”心里覺得這位老父親有點兒偏心,做父母的往往會擔心貧弱的子女,怕他們吃苦,怕他們沒有生活能力,于是會讓其他兄弟姐妹來多承擔些。
“沒什么,正常。每個人都簽了字,而且還有人證,是我父親一朋友,在我們村是個說話算數要臉要皮的人。本來呢,我哥和我父親住一塊兒,他照顧老人。我老早就搬出來,我那間房上了鎖,偶爾回去看看。我妹住她男人那兒,她那間房空著。后來,我妹離了婚,說要照顧我父親,搬回來住。前段時間,老父親沒了,八十多走的。處理完喪事,我妹突然拿出張遺囑,說是老父親臨終前寫的,把房留給她。”
聽了有些吃驚,這些法制節目里才有的故事,沒想到發生在身邊,離我不到一米遠的這位便是當事人。
“那照您說,這份東西是假的吧?”
“是啊,假的不能再假了。”說到這里,司機師傅拍了下方向盤。“她非說這是老父親的意思,還找了一人當見證人簽字,您知道這人是誰嗎,是她從前的傍尖兒。”
傍尖兒是北京方言,大意是說存在男女關系的另一方。
“您和您哥不知情,也沒簽字吧?”
“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簽啊。然后她就鬧,我倆沒理她。誰知她告到法院,非要我們搬出去,要不每人給她十五萬,你說氣人不。和您說,這一出庭一回一天就搭進去了,晚上回來拉活兒都憋氣。”
“那法官怎么判的啊?”我問道。
“人法官明白著呢。人說,前面那份字據,有我爸,我們仨,還有人證簽字,后面這份你叫它遺囑,但時間、地點都不清楚,簽字模糊,見證人也存疑,不予支持。這么大事兒,老父親生前不說,老父親走了你拿出來,這算怎么回事?判完她不服,又要上訴。我也請了律師,光律師費就幾千塊。剛才就是我哥打電話,說再開庭這事兒。動了法院,不理不行,理吧,想想都頭疼。”說到這里,他連連搖頭。
“攤上這種事真沒辦法。我也只能勸您別往心里去,別耽誤自己的事。”說到此處,我不愿說些過分的話。一是疏不間親,再怎么吵架、打官司人家是親兄妹,二是平白說些詆毀、勸慰之語,于事無補又徒增怨氣。
“這個您放心,干出租什么人沒見過。我也不求那房,但那是老父親留給我們仨的,現在你拿張紙出來想獨占,那不行。”
“充電樁,又是啥事兒?”
“嗐,那是另一件官司了。我跑出租開電車,在家裝了一充電樁。后來,我回去少了,我妹家里也買車跑出租,她也裝了。但奇怪,她那個充電樁收費比我這個貴,想用我這個充。我和我哥說,用可以,按五毛錢一度付。她不愿意,說有波峰波谷價。我說那就別麻煩了,但她還就想用我這個。我跟我哥說,不給錢把電線剪了。這還打著官司呢,還想著貪便宜,這世界上的好事都讓您給攤上了?”
雖是司機師傅的一面之辭,但我也能大體感受到她妹妹的一些特征。生活遇事一點兒不肯吃虧,這樣的人會占到一些眼前的便宜,長期卻會失掉身邊人的信任。
“我后來啊,大體想清楚了是個啥事兒,嘿嘿。”說到這里,司機師傅回頭笑了一聲,“我妹離了婚,她和前夫有個兒子,我外甥,這孩子小三十了,聽說最近處對象有可能結婚,結婚,那不得使錢啊。”
“她兒子結婚她出錢才是,怎么向你們兄弟開刀呢?”
“沒和您說,我這妹妹,她沾賭。從前農村過年閑著,關起門玩幾把牌帶點兒彩頭,輸贏百把十塊不算個事兒。可她倒好,哪兒有牌局往哪兒湊,輸個精光。等到孩子結婚要花錢,手里一點兒沒有。她就想著看從哪兒能摳點兒下來,這不,打起家里人主意來了。”
聽到這里,我跟著嘆了口氣,說起家里人的一件事情。“我有一個堂哥,也是賭,欠下一筆債,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跑了好幾年了。他老父親還在,今年七十多,腿腳不利落,靠一個女兒養著,管一天兩頓飯,可慘了。”
“對啊,所以說,人不能沾賭,一沾人就變了。”
從敘述中,我能感受到,司機師傅雖然和妹妹對簿公堂,但并沒完全放棄對方。從上車到現在,他對妹妹沒說過一句重話。
相對來說,愛和恨一個人是容易的,而在這之間,在親情和法律中間找尋一個平衡點需要耗費一個人太多心力。作為一個途經的乘客,又豈好輕易置喙,任意褒貶。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消旁人指點。
“還好,您有這份正經工作,可別被帶偏了。”
“對,跟手里這方向盤似的,甭管路上什么情況,得把緊它,不能亂,踏踏實實把乘客送到家。我今兒早上七點出的門,送完您這一單我收車,回家睡覺。”
說到這里,車下了高速路,在廣安門濱河路沿護城河行駛,河邊燈光閃爍,再拐一個彎便到了。離目的地還有一百米左右時,司機師傅提前結束了訂單,我道聲謝,支付完給了好評。
下車后,我站在原地系衣服拉鏈,出租車繼續向西行駛,消失在清冷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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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咪和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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