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劉長之死：有時候，真相遠(yuǎn)比史書所記載的要殘酷冷血很多

話說漢文帝被周勃、陳平等軍功大佬擁立為皇帝之后，其他的劉姓王爺之中，誰最尷尬呢？大家可能會覺得劉襄、劉章兄弟，畢竟這倆一開始就是皇位繼承者中呼聲極高的人，而且在平定諸呂之亂中立功最大，劉襄還是劉邦的長子長孫。但其實還有一個人比他們更加尷尬，那就是淮南王劉長。

劉長尷尬在哪里呢？三個方面：第一是因為劉長跟已故的呂后感情是眾所周知的深厚，從全面倒呂這個角度來講，他在政治上是屬于重點打擊對象；第二是因為劉恒當(dāng)上皇帝之后，劉邦的8個兒子中，就剩老四劉恒和老七劉長兩個了，從皇權(quán)威脅上來講，他對劉恒的威脅性是最大的；第三是因為劉長這個人生來剛猛，是繼楚霸王項羽之后又一個力能扛鼎的大力士，從風(fēng)險可控性來講，勇猛好斗的他是最大的不確定性因素。

那么，我們把思維回放到漢文帝即位之后的“皇權(quán)、相權(quán)、王權(quán)”三方博弈的政治局面當(dāng)中去，漢文帝在政治上最占優(yōu)勢，畢竟他是走完合法流程的皇帝；軍功集團在實力上最占優(yōu)勢，他們盤根錯節(jié)地聯(lián)姻結(jié)盟，已經(jīng)把己方實力板塊化了，基本盤最穩(wěn)；而劉姓王爺則成為了夾心餅。

這種“三足鼎立”的局面，其實大家其實應(yīng)該很熟悉，也知道最終結(jié)果必定是一家通吃的。只是破局的手法各有異同而已。漢文帝采用了什么破局方法呢？溫水煮青蛙，以時間換空間。非常之高明，具體的細(xì)節(jié)咱們會陸續(xù)講到的。今天只介紹一下他的整體思路，其實就是扶持一方的同時在打壓另一方，等到這兩方的勢力都被調(diào)配到可控范圍，再各個擊破。

漢文帝上位之后，立馬就進(jìn)行了一波三方勢力平衡。具體的操作和結(jié)果就是：安排了親信宋昌任衛(wèi)將軍去鎮(zhèn)撫南北軍、心腹張武為郎中令接管宮廷禁軍；把原本屬于軍功集團的相權(quán)添加點彩頭重新交回他們的手里，讓周勃當(dāng)了右丞相、灌嬰當(dāng)了太尉、陳平當(dāng)了左丞相；然后全面扶持在呂雉一朝遭受嚴(yán)重打擊的劉姓王爺，比如劉友的兒子劉遞被封回了趙王（原屬呂祿），由趙分出的常山國也還回趙國；瑯邪王劉澤被封為了燕王（原屬呂通），瑯琊和濟南也全都還給了齊王；廢魯國（原屬呂家女婿），將薛郡還給了楚國。

這里要講一個三足鼎立的最基本原理，那就是不管是誰，在沒有一舉拿下其他兩方的絕對實力之前，一定要想盡辦法讓局中的三方都有不下牌桌的自保能力。否則，就一定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結(jié)果。

也正是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之下，原本最為尷尬的淮南王劉長反而爆發(fā)了蓬勃的政治生機。畢竟他是漢文帝劉恒唯一在世的弟弟，漢文帝需要把他打造成為一面政治旗幟、一個政治標(biāo)桿，當(dāng)然也需要臨時拉攏他去共同對抗其他勢力。

但是頭腦相對比較簡單的劉長是想不通背后這一番復(fù)雜邏輯的，還真以為他是他爹劉邦唯一一個人見人愛的兒子，以前呂后溺愛他，現(xiàn)在哥哥劉恒也溺愛他。所以，便真覺得自己是大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二號人物了。開始在作死的路上狂奔了。

劉長這個人有多作呢？史書上只說他恃寵而驕，但有些細(xì)節(jié)上卻讓人不寒而栗。比如他跟劉恒相處，不分場合，都是以兄弟之禮去示人的，這一點就非常危險。正確的做法就是先論君臣關(guān)系再論兄弟關(guān)系，你在任何場合都是叫劉恒哥哥，劉恒怎么去維護皇帝的權(quán)威呢？又比如他在生活服務(wù)的待遇級別上也毫不避諱，直接就對標(biāo)了哥哥劉恒，這同樣是權(quán)利游戲中的大忌；再比如，漢文帝制定的各種政策法令，只要他不滿意，他是完全可以置之不顧的，搞得漢文帝根本管不了他一樣……

當(dāng)然，這些桀驁不馴、傲慢無禮的事情，在前期的漢文帝心中都是可以容忍的。我的好弟弟，我留著你還有大用呢，等你變得可有可無或者你得寸進(jìn)尺的時候，哥哥再跟一起來算總賬。

公元前177年，也就是漢文帝三年，10月，長安城內(nèi)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案件：當(dāng)年由劉邦親自敕封的開國功臣，歷經(jīng)高祖、惠帝、呂后三朝的國之元老辟陽侯審食其（shěn yì jī），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活活打死！

這件事誰干的呢？正是我們的劉長同志！

這件事情性質(zhì)之惡劣在于三個方面：第一是死者身份顯赫，第二是案發(fā)地點在天子腳下，第三是行兇者是在大白天毫不避諱地公然殺人，隨后更是殘忍地割下了死者的頭顱，四處“炫耀”。

事后劉長馳馬奔至宮中，向漢文帝脫去上衣謝罪道：“我母親本不該因趙國謀反事獲罪，那時辟陽侯若肯竭力相救就能得到呂后的幫助，但他不力爭，這是第一樁罪；趙王如意母子無罪，呂后蓄意殺害他們，而辟陽侯不盡力勸阻，這是第二樁罪；呂后封呂家親戚為王，意欲危奪劉氏天下，辟陽侯不挺身抗?fàn)帲@是第三樁罪。我為天下人殺死危害社稷的賊臣辟陽侯，為母親報了仇，特來朝中跪伏請罪。”

劉長陳述的審食其三條罪狀其實沒有一條是站得住腳的。他母親趙姬和劉如意之死跟審食其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有呂氏外戚專權(quán)是審食其可以諫阻得了的嗎？如果這就該死，那周勃等前朝老臣誰不該死？他怎么不去擊殺周勃等人呢？

但是，面對如此惡性事件，一向賢明的漢文帝處理起來卻十分曖昧，居然顧念兄弟之情，認(rèn)為劉長為母報仇而情有可原，特赦了劉長。

（劉長）乃往見辟陽侯，自袖鐵椎椎辟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馳走闕下，肉袒謝罪。帝傷其志為親，故赦弗治。

這件事情，很多人都只是將其理解為漢文帝劉恒對劉長的包庇縱容，其實沒有這么簡單。從審食其跟呂后的關(guān)系來講，漢文帝本身就有足夠的意愿想要審食其死。劉長用這么荒唐粗暴的手段和理由殺了審食其，卻能逍遙法外，這背后究竟有沒有漢文帝的授意呢？有沒有可能劉長就是被漢文帝在當(dāng)槍使呢？

自此之后，薄太后和太子以及百官都很懼怕劉長。劉長也越發(fā)驕縱肆志，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宮中皆號令警戒清道，還稱自己發(fā)布的命令為“制”，另搞一套文法，一切模仿天子的聲威。講白了，劉長就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第二個皇帝了。

又過了三年，即漢文帝六年（前174年），又發(fā)生一件讓人感覺十分蹊蹺的事情——劉長讓男子但等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商議，策劃用四十輛大貨車在谷口縣謀反起事，并派出使者前往閩越、匈奴各處聯(lián)絡(luò)。朝廷發(fā)覺此事，治罪謀反者，然后就把劉長召至長安審查。

這件事蹊蹺在什么地方呢？一個是劉長造反的方式是不是過于奇葩了？用四十輛大貨車在谷口縣謀反起事，這怎么看都有點跟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味道；另一個是既然都決定造反了，劉長怎么會乖乖跑到長安去接受調(diào)查呢？那跟去送死沒有什么差別嘛！

劉長到了長安之后，果然引起群情激憤，朝中大臣一致上書列舉其罪名，要求漢文帝對其殺無赦。

但是，漢文帝又演上了。先是說自己不忍心直接宣判弟弟死刑，讓有關(guān)部門去審理此案。等有關(guān)部門判了劉長死刑之后，他又以顧念兄弟之情為由，赦免了劉長的死刑，只想廢黜其王位。在群臣的力諫之下，漢文帝最后才把劉長流放至蜀郡嚴(yán)道縣邛崍山郵亭。而且還特許每日給劉長每日供應(yīng)肉五斤、酒二斗，并命令昔日受過劉長寵幸的妃嬪十人隨往蜀郡同住。

大家是不是覺得漢文帝對弟弟劉長太過寬容了？但是大家可能忘了，有些人是可以做到殺人不見血的。漢文帝其實就是在逼死劉長。因為劉長這次流放其實沒那么簡單，而是從長安一路游街示眾到發(fā)配之地的。

載長以輜車，令縣以次傳之。

這件事情誰看明白了呢？大臣袁盎！袁盎覺得漢文帝這么做不厚道，便跟漢文帝說：陛下一向驕寵淮南王，不為他安排嚴(yán)正的太傅和國相去勸導(dǎo)，才使他落到如此境地。再說淮南王性情剛烈，現(xiàn)在粗暴地摧折他，臣很擔(dān)憂他會突然在途中身染風(fēng)寒患病而死。陛下若落得殺弟的惡名如何是好？

漢文帝表示自己只是想讓劉長嘗嘗苦頭，然后就會赦免他。

結(jié)果事情的發(fā)展，果然如袁盎所料一樣：從小就沒有如此丟過人的淮南王，最終，絕食而死！

淮南王果憤恚不食死。

劉長死后，漢文帝把氣都撒到了沿途那些沒有照顧好劉長的官員身上，讓他們一律給劉長陪葬去，以此來獲取自己的良心安穩(wěn)。

但是，這事沒這么容易翻篇，老百姓還是有一定記憶的。孝文帝十二年（前168年），有百姓作歌歌唱淮南王的遭遇說：“一尺麻布，尚可縫；一斗谷子，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啥意思？民間很多人還是知道劉長的死跟你劉恒有極大關(guān)系的。

漢文帝聽到后，就嘆息說：“堯舜放逐自己的家人，周公殺死管叔、蔡叔，天下人稱贊他們賢明。為什么呢？因為他們能不因私情而損害王朝的利益。天下人難道認(rèn)為我是貪圖淮南王的封地嗎？”于是徙封城陽王劉喜去統(tǒng)領(lǐng)淮南王的故國，而謚封已故淮南王為厲王，并按諸侯儀制為他建造了陵園。意思是自己并不是因為想收回劉長的封地才逼死劉長的。

關(guān)于劉長之死，很多人都覺得就是劉長咎由自取。這其實沒錯，劉長確實是自己作死，但是大家如果真正讀懂了《鄭伯克段于鄢》那篇文章，會不會發(fā)現(xiàn)漢文帝逼死劉長和鄭伯殺死弟弟段的手法如出一轍？就兩個字“捧殺”嘛！

人性之惡，很多時候恰恰體現(xiàn)在殺人不見血之上。放任你去犯錯、去作惡，然后等你干了天理不容的錯事之后，名正言順地讓你去死。

劉長這孩子其實最缺的就是管教嘛。剛生下來，親生母親趙姬就自殺了。撫養(yǎng)他的呂雉對他特別的溺愛，這樣的孩子怎么可能不驕縱？你漢文帝作為他唯一的親長了，確實做得很不好。你跟你兒子漢景帝在這一方面真的有得一拼。漢景帝劉啟還是因為上面有個老媽竇漪房所以處處容忍弟弟劉武，你呢？純捧殺嘛！

其實你應(yīng)該是知道軍功集團最開始是想擁立淮南王劉長為皇帝的，所以你一開始就并沒有真心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弟弟看，而是把他當(dāng)成了皇位的潛在威脅者。只不過當(dāng)時你自身實力并不強，需要這個比較虎的弟弟去充當(dāng)一根攪屎棍而已。利用熊孩子去闖禍，這永遠(yuǎn)都是屢試不爽的嘛。

劉長的驕縱不堪、違法亂紀(jì)，統(tǒng)統(tǒng)被你偏袒庇護下來了，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取禍之道嗎？劉長后面猖狂到在你面前不稱臣而是直接拍著你的肩膀喊“哥哥”，你心里真的沒有想法嗎？劉長公開享受皇帝待遇，你內(nèi)心真的接受嗎？劉長光天化日之下不走任何司法流程就殺死了開國功臣辟陽侯，這事真的跟你沒有關(guān)系嗎？劉長殺辟陽侯的辯護詞真的經(jīng)得起推敲嗎？劉長隨后的種種胡作非為真的不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劉長）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

講句難聽的話，劉長攤上你這么一個哥哥，只能說是在劫難逃了。

其實，早在漢文帝溺愛弟弟劉長之初，當(dāng)時的朝中名臣袁盎就上書勸諫過文帝：對諸侯王太過放縱，將來必然生患！只是漢文帝裝聾作啞就給忽視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不就是要給劉長造成一種錯覺，讓他覺得他干什么你都會幫他兜底唄！但其實你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袁盎諫曰：“諸侯太驕，必生患。”上不聽。

在殺了審食其依然沒有受到任何處罰之后，劉長更為放肆：他直接按照自己的喜好，在封國里任意改變律法；對于朝廷所派遣的官員，更是隨意打殺；甚至于后來，他開始使用起天子儀仗。任命官員也是隨心所欲，都到了可以給人封侯的地步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怎么忍不住了？你忍不住也沒關(guān)系，把弟弟好好教訓(xùn)一番，讓他再也無法輕松作惡也行呀！你自己“不忍心”傷害兄弟感情，讓你舅舅薄昭寫信去警告他是幾個意思？一個從小就橫沖直撞的小霸王，他能服你舅舅？他可能唯一有點服的人就是你這個哥哥！

帝重自切責(zé)之，乃令薄昭與書風(fēng)諭之，引管、蔡及代頃王、濟北王興居以為儆戒。

劉恒呀劉恒，你可能是個好皇帝，但你一定不是一個好哥哥！

有些人，心是一顆殺人心，但是手上永遠(yuǎn)不愿意沾血！后世的袁紹和弟弟袁術(shù)，其實就是類似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