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百年大展展出近兩周,排隊時長最高記錄從7小時漲到了10小時。10月13日,有人從下午3點45開始排隊,凌晨0點才看完全部展覽離開故宮。
10月9日北京大雨,大批游客在午門前排隊超過三小時進入展廳;但到了展廳,不少人才意識到“冒雨排隊”只是這場“累垮所有人”的展覽的開始:
“排隊流動看展,強制要求參觀順序,不許超過前面觀眾,不能上廁所,觀眾和工作人員爭吵不斷,《清明上河圖》看了兩分鐘就被催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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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幾天,故宮多次調整觀展規則,從改變參觀順序到《清明上河圖》單獨排隊,但看展的隊伍依舊越排越長,網絡上的質疑聲越來越大。千里迢迢來看展的觀眾想不明白:
故宮特展不是首次,大排長隊也的情況也不罕見,可為什么只有這次“百年大展”,成了一場人人吐槽避雷的“草臺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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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宏君在10月11日早上9點半到達故宮,下午3點59分時,隊伍排到了第二展廳的門口。工作人員告訴他,要看到《清明上河圖》至少還得再等一個半小時。
4點半左右,52歲的榮宏君在排隊8小時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伯遠帖》。展廳里有2名游客和工作人員因為插隊的問題大吵起來,榮宏君看著《清明上河圖》前漫長的幾乎不再移動的隊伍,放棄了繼續排隊的念頭,掉頭離開了故宮。這位曾在《百家講壇》上講《國寶傳奇》的主講人最終沒能看上一眼此次大展最受期待的國寶《清明上河圖》。
為了看到這場故宮百年大展,不少人都“排了此生最長的隊”。
10月9日,看完展覽的人總結排隊規律:8點前到達故宮,排3個小時就能看完展;11點左右到,排7個小時;12點開始排隊,則要排8個小時隊。兩天后,“早到”失靈了,7點到達故宮的人發現前面就已經排了數百號人了;即便8點鐘到,也依然要排隊到天黑。10月13日,中午12點到半達的游客被工作人員告知,至少要排10個小時的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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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紅書@雁來
經歷了漫長排隊的人勸后來者“自備折疊馬扎和食物、飲用水”,否則硬站10小時很難遭得住。
2025年是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觀展人數多是所有人預料之內的事。
這次大展的主題定位《百年守護》,大展中故宮拿出了不少平常不對公眾展示的重磅珍品,包括4幅“禁止出境文物”。在此之前,故宮已經5年沒有在任何一個特展中拿出三件以上的禁止出境書畫。
展品難得一見,你想著“等熱度過去再去”卻不現實。整個展期從9月30日到12月30日,一共三個月,但考慮到文物保護,珍藏品會定期更換,想看到《清明上河圖》得趕在10底之前。
即便你并不熱愛文博,一句“免費”也足以擊潰最后的心理防線:百年大展線上免費預約,除了60元的故宮門票外不需要再額外花錢。
一切催人排隊的要素都集齊了:輕易不展出的國寶、免費、限時,展覽開始時間還恰逢國慶。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具體理由,“錯過再等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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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紅書@粽粽停
“擁堵”從還沒進故宮就開始了。有人為了看展國慶特地訂了去北京的火車票,結果在小紅書學了幾天搶票攻略后,連搶三天票失敗,“腱鞘炎都點出來了”。提前搶票失敗后,也有人在故宮門口蹲守每天上午的“回流票”——也就是被預約后卻沒能按時到達的觀眾漏下的當日門票,在檢票口邊“賭一個奇跡”。
但搶票只是第一關,展覽的預約是單獨的界面,搶到門票也可能預約不上展覽。陳祺9月30日上午去了故宮,當時現場放著一個“現場預約”的海報二維碼,但很快名額被約滿,大量觀眾掃碼時顯示“預約已滿”,排了隊發現約不上展的觀眾和工作人員吵了起來,甚至發生推搡,隊伍一片混亂,故宮隨后撤掉了現場預約的二維碼。
等你熬過2小時的檢票隊伍,排上了午門城樓,卻發現這場“罰站”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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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大展之際,故宮發明出全新的“7小時站樁圍欄式”觀展模式。觀展路線被設置成“單線流動看展”,展廳里設置有盤旋的圍欄,觀眾排成一列,以固定路線觀展。觀眾被強行拉入一場“走馬觀花式文化普及”:沒看到名畫時在人墻里站一兩個小時等待不知道何時移動的隊伍,到了名畫跟前又要被催著向前走,只能草草掃一眼,拍兩張照片證明自己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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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紅書@故宮講解丹陽
按照隊列行進,就意味著所有人不能脫離隊伍。但不少展品又是散落在隊列之外的,你想離開隊伍去看展品,回來又要重新排隊。7個小時排隊看展,去一趟洗手間都得鼓足勇氣,先和身前身后的人打聲招呼,解釋自己離隊的原因,否則回來還可能被視為“插隊”。陳祺第一天去沒經驗,沒帶水,當天天氣炎熱,所有人汗流浹背,他打電話讓外面的朋友給自己買了一杯可樂,請故宮的保安送了進來。
人多,還可以理解成是故宮為了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這場大展,但“強制觀展順序”又加劇了排隊:最引人注目的《清明上河圖》、和《五牛圖》、《伯遠帖》都被放置在第二展廳,即便你感興趣的是其他展品,也必須和其他只想看《清明上河圖》的人一起排隊。
故宮官方建議游客“安靜欣賞,不停留、不拍攝、不講解”,但觀展氛圍遠遠談不上安靜:在展品前停下太久,工作人員會催促“請流動參觀,邊走邊拍,不要長時間停留,加快腳步,往前走”。榮宏君在排隊的8小時里目睹了4場爭執,都是因為插隊。但榮宏君說這也很能理解,被困在隊伍里數小時,每個人都會變得焦躁、易怒。
強制按照展廳順序觀展、不能跳過展品,你以為故宮的意圖是讓所有人都能沿著精心布置的故事線觀賞展覽,后來發現又錯了:從最初幾天要求所有人按一、二、三展廳順序觀展,隨后變換成一、三、二;再到《清明上河圖》單獨排隊,排完二展廳可以自由觀看一三展廳,觀展順序變幻莫測,“所以策展的意義是什么?”
我問陳祺怎么理解這次展覽的“百年守護”主題,他說他沒有什么理解——不是不想理解,而是擠在隊伍里隨著人流向前走的時候,累得已經沒有力氣去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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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紅書@Sophiawoo
這次百年大展的擁堵,被很多人歸結于《清明上河圖》的明星效應。2015年,故宮建院90周年《石渠寶笈》特展上也展出了《清明上河圖》,同樣有人排隊十小時只為了看一眼這張千年名畫。那次換展前兩天,排隊的人直到凌晨兩點還沒有散。
榮宏君也是十年前排隊的觀眾之一,但《石渠寶笈》特展排隊對他來說并不像今天這樣難捱。
有人回憶2015年在故宮排隊時的感覺是“溫馨”,“因為大家都知道要排好幾個小時隊,所以分撥去逛故宮、上洗手間和吃飯,位置都給你留著,回來也不會有人用異樣眼光看著你。到了晚上故宮拎著暖水瓶就出來給大家倒熱水。”
另一個明顯區別是,《石渠寶笈》特展在武英殿舉辦,而這次《百年守護》則在需要爬樓,且空間更為狹窄的午門城樓展出。《石渠寶笈》是現場發號牌,按號牌順序參觀,避免了插隊造成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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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2015年《石渠寶笈》特展排隊現場
這場百年大展的珍寶藏品的展出數量,也被認為和十年前不在同一個數量級。《石渠寶笈》特展上,80%的藏品都是“第一次和觀眾見面”,除了《清明上河圖》和《伯遠帖》,《展子虔游春圖》、《馮承素摹蘭亭帖卷》、《洛神賦》也被納入了展出。陳祺的感受里,這次百年大展的珍寶雖然也不少,但論震撼程度,大約只有十年前的四五成。
“百年大展,最能感受到百年時間尺度的是排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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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寶物沒有策展”,成了故宮這場百年大展被詬病最多的地方。
但在故宮原本的規劃中,百年大展其實有相當鮮明的主題策劃——展現故宮從紫禁城變成博物院后一路保護文物、“化私為公”的歷程。
故宮的周年特展主題繁多,這次展覽紀念的是“故宮博物院建院”,而不是“紫禁城建成”,榮宏君解釋,所以大展講的是故宮“如何為文物保護做出貢獻”,選擇展出的文物并不是“越珍稀越好”,而是要在流傳和保護過程中有特殊歷史和代表性的文物。
作為專業歷史研究者,榮宏君能感受到這場百年大展的策展“深意”,很多寶物背后都有一段坎坷的尋回經歷。比如之所以展出《伯遠帖》,是因為1951年這幅國寶即將在香港被拍賣,由中央財政緊急撥出專款購回;《清明上河圖》也在朝代更迭中多次易主、流落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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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在于,作為向所有人開放的展覽,展覽現場并沒有太多的解說或科普,幫助普通人了解“為什么這幾幅畫對于故宮的珍寶收藏歷史而言意義非凡”。
比如《伯遠帖》展臺旁的墻上配了兩段文字,摘錄的是當時新中國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的原話,大意是表達感謝;另一段是參與購買者徐伯郊的原話,大意是自己想為文物收藏事業做貢獻。榮宏君說,連他最開始看到鄭振鐸的寄言時都都一頭霧水,“不知道是在感謝什么”,更別提普通觀眾了。
但即便忽略文物歷史,只是欣賞單個的文物,也很難得到完整的體驗。《清明上河圖》本身的畫卷很窄,寬度只有24.8厘米,細節繁多,幾分鐘的瀏覽時間里根本不可能看清上面的人物,但現場并沒有更多輔助裝置,幫助觀眾看清畫面上的細節。只有墻上貼著二維碼,提示觀眾可以掃碼觀看數字版高清圖。
展覽主題是《百年守護》,不少人三個展廳看完“不知道守護了啥,誰守護,怎么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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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祺的看展經驗中,好的展覽不一定要有很多難得的寶物,但得“表達一些東西”,靠陳列和布展向觀眾傳達一個故事或主題。“結果是觀眾也不太關心你的故事,故宮自己好像也不太關心自己的故事”,文博愛好者劉建評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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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為一座身份特殊的博物館,故宮策展也有自己的難處。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故宮本身不僅是一個普通的博物館,也是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宮殿建筑群,因此舉辦展覽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保護古建筑和文物。隨后要考慮“國家和公眾等各方需求、相關研究的進展”,最后才會考慮展覽主題。
故宮策展也遠遠不是一個策展團隊就能包攬的工作,而是需要相當龐大且復雜的部門合作:先由院一級的辦公會商討、確定展覽的初步內容,并產生專門的分管領導;然后再選擇內容設計團隊,由書畫、器物這些文物部門提供內容;展覽部要按照場地情況和內容要求進行展陳設計和制作,最后還要由古建部門、安全部門和技術部門提供支持,故宮博物院展覽部主任張光耀在2021年接受《藝術市場》的采訪時介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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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策展比一般博物館更加復雜的故宮,要面對的是對文博展覽興趣高漲的參觀者。據國家文物局統計數據,2024年春節期間,全國博物館共接待了觀眾7358.01萬人次,同比增長98.6%。與世界頂尖博物館比較,國內博物館面臨的承載力考驗也更大:2023年,盧浮宮訪客人次是886萬,大概只有故宮博物院2019年人流的一半。
各地博物館大排長龍的現象都已經成了常態:湖北省博物館的越王勾踐劍展廳排隊一度排滿了兩層大廳,“要是越王還在,吞吳的就不止三千越甲了,湖北省博一天就能上十萬精兵強將。”
博物館從“小眾”“高冷”的文化體驗,到“長滿了人”,本身就是一個實現使命的過程——博物館本來就是屬于所有人的。
各地博物館也在為治理擁堵尋求辦法,比如延長開放時間、調整展品擺放和動線、給明星文物設置單間,或者和同城市其他博物館組成聯盟分流。為了更好地分散客流,故宮也在2023年正式開始建設北院院區。故宮北院預計設置12個現代化展廳,年文物展出量預計可以達到本院展出量的2-3倍。
“擁堵”或許只是陣痛。10月14日,故宮百年特展宣布開始采用發號牌的方式限流,號牌上寫明了每個人的到場時間段。當天7點左右到故宮的人領取到了79號號牌碼,顯示的到場時間段是11點至12點,在規定時間段內到場的游客可以自由參觀,“第一期展期結束了,故宮終于想起來發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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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一批珍藏書畫的展期結束,也并不意味著大家看展的熱度消減。10月14日之后,《伯遠帖》、《諸上座帖》等會被撤下,換上《上陽臺帖》等另一批書畫展品。經歷了第一次的排隊8小時后,榮宏君依然準備為了《上陽臺帖》再一次勇闖故宮。
“那可是李白現存唯一真跡。”
參考資料:
1.藝術市場雜志,《讓文物活起來,“故宮策展”的隱形魅力》,2021.05
2.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突然之間所有博物館都長滿了人》,2025.10
3.澎湃新聞,《故宮百年大展,如何從195萬件文物中選出這200件》,2025.09
4.澎湃新聞,《中國最火的博物館,到底有哪些?》,2024.08
編輯|盧力麟
作者|賈小樂
設計|胖兔
封面圖源|小紅書@光哥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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