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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打字機
作者:[美]墨磊寧
出版時間:2023年1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拯救漢字就是拯救中國文化本身
周丹妮
《中文打字機》的出版距今已經兩年多了,其間我離開出版社,那時的同事們如今已是相互扶持陪伴的重要朋友,我也不斷聽說《中文打字機》四處獲獎的消息。這次又獲評廣西新聞宣傳獎,作為責編,心情仍是感激喜悅、與有榮焉,在心里再次確認了那條或可稱為出版從業者共同的奉信:好書會有好的命運。不過這種說法似乎暗含一種決定論式的懶惰,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一種價值感的實現方式——我們的工作能夠幫助好書獲得好的命運,讓它走向更遠處、抵達更多人。
回想起來,《中文打字機》在選題階段就讓我非常感興趣,甚或可以說振奮。打字機,除卻其不言而喻的機械美感,在此前的很多年里對我來說更是一種遙遠的文藝生活的象征。微卷的紙張,跳躍的字錘,“叮”一聲輕巧的換行,鏡頭從寫作者的專注背影拉近至紙頁上植物纖維的粗糙質感,以及字跡里不甚均勻的油墨和微微暈染的筆畫邊沿。畫面是不勝枚舉的:《竊聽風暴》里偷偷寫作的作家在被搜查前將一臺德產埃麗卡(Erika)打字機藏于地板之下;《贖罪》里那臺皇家(Royal)打字機出現時的聲畫設計提醒著觀眾那不可信敘述者的恒常存在;《瑪麗和麥克斯》中麥克斯常常在獨居的屋子里用一臺安德伍德(Underwood)打字機給瑪麗寫信(“人無法選擇自己的缺陷,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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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在屋里用打字機寫信,《瑪麗和麥克斯》
然而真正接觸這本書時,我才意識到,“中文打字機”居然是我從來沒思考過的東西。當“中文”和“打字機”這兩個詞語并列出現,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不論是莎翁全集還是無限只猴子的隨機亂打,全部的英文內容都能用二十六個字母拼寫出來,但是中文并非如此——要如何把方塊字搬上打字機鍵盤?
帶著這個問題,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學家墨磊寧挖掘了大量史料、調動了各種理論工具,它們包括但不限于:早期報紙、人物傳記、機器說明書、專利圖紙、電報文件等文字資料,以及各種打字機照片、宣傳海報圖、使用說明圖表等珍貴的圖片資料;語言學、技術史(此二者也共同構成了墨氏引以自傲的技術語言學方法)、文化理論、反西方中心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判、對現代化進程中技術進步論和語言進化論觀點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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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打字機》實在是視角獨特的器物史研究。盡管在知道英文原版屢獲大獎、外媒好評如潮后對它有了超高的期待,開始審讀書稿后,其精彩程度仍然遠超我的預期。中文打字機的發明歷程在更廣闊的歷史維度下與中國近代以來的科學技術發展和社會文化變遷緊密交織一處。那些鮮活生動的人物、洶涌壯闊的時代背景、鞭辟入里的技術拆解,為我打開了一個科技與情感強烈共振的近代世界。
說起中文打字機的發明,必然首先涉及它的重要歷史背景。近代以來,全球化的步伐大大加快,歐美等國在全球占據主導地位,其信息技術也在世界范圍內得到廣泛傳播,比如文字處理技術,其中就包括打字機。但在計算機尚未發明的機械時代,如今我們所熟知并熟練使用的QWERTY鍵盤——其排布方式就是沿用當時的英文打字機——對處理漢字卻是無計可施的。也因此,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人們認為只有拋棄漢字、實現徹底的字母化,中文才能與現代世界接軌。通過作者的敘述,我才第一次知道,今天我們所有中文使用者日用為常的漢字,竟然經歷過如此危急的時刻,“廢除漢字”的呼聲曾經竟是如此高漲。坐在電腦屏幕前的我,不止一次地為幾乎消亡的漢字產生時空錯置的驚憂,又為時人那些左沖右突拯救漢字的努力而心潮涌動。把時間軸拉長,從字模雕刻印刷術到計算機輸入法,中文不斷在技術革新中尋求生存、適應并最終影響了科技變革,奪回符號主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拯救漢字就是拯救中國文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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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衛樓發明的中文打字機“中文打字機”,《科學美國人》
優秀的歷史寫作者當然不只是調動情緒的高手,墨磊寧對打字技術的研究著實深刻,講解又著實清晰。比如其中結構和原理最為復雜的明快打字機,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它“所打非所得”的革命性進步(所謂直接的“打字”和基于轉換的“輸入”的區別),甚至為后來計算機時代的輸入法鋪平了道路。但無限遺憾的是,這臺由林語堂嘔心瀝血發明的打字機最終也未能量產,唯一一臺原型機早已不知所蹤。作者滿懷遺憾地猜測,它很可能已“熔成了一汪鐵水”。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曾對打字機懷有的浪漫化想象背后,也有其文明層面血腥圍剿的內涵。一百多年前,西方的打字機制造商們為了征服全球市場,對外語展開了全面的改造和收編:希伯來文是“反向書寫”的英文;阿拉伯文是“連寫”的英文;俄文是“采用另一種字母”的英文;法文是“帶音調”的英文……甚至暹羅文(類似地,它被視為“有過多字母”的英文)為了適應打字機結構而遭到粗暴截肢——其中兩個字母直接被砍掉,經過這種削足適履,今日的暹羅文使用者已完全廢棄了這兩個字母。不難想見,中文這種迄今唯一幸存的非字母文字(另外兩種古瑪雅文和古埃及文,前者被西方殖民者野蠻地摧毀,后者最終難逃拼音化的命運),對于西方人來說更是一個無從吞咽,更遑論消化的“怪物”。而各種中文打字機的發明,它們所經歷的種種挫敗和成功,明白無疑地反映了中文突破字母文字霸權的艱難與榮耀,顯示出中文獨特而強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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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明頓公司生產的暹羅文打字機,約生產于1925年(美國)
如果說以上感想還是稍顯宏大渺遠,那么說回人與書的相遇。一出校門就來做編輯的我,當初只是出于私心,因為閱讀曾讓我可以接近本不可能抵達的遙遠世界和相似心靈,這令我對書籍懷有永恒的感念。而幾年后,因為《中文打字機》,我終于有了一點底氣可以稍稍大言不慚:作為編輯,我也許看到了自己的工作能為母語帶來什么——在這個意義上,我和書里提到的那些人物站在了一起。他們包括為發明中文打字機前赴后繼、絞盡腦汁、傾家蕩產,甚至最終徒勞無功的前人,以及為保留漢字而東奔西走、為其撐開生存空間的先輩,也包括作者和他在致謝里真摯而鄭重地羅列出的長長名單。
墨磊寧坦承自己開啟這項研究實屬偶然,我認為正是這種偶然,才顯得十分動人。多年前他來中國做民族識別方面的研究,接觸到大量由打字機打出的近代檔案,對這些文件背后的機器及其使用者產生了難以抑制的好奇,便決定研究中文打字機。從中,我看到一個學者如何憑借自己由豐沛生命力帶來的敏銳和熱情找尋到自己的使命,而后,雖難免焦慮不安,但仍甘愿地深挖下去,繼續深挖下去,直到被厚重歷史塵埃掩埋的那些人、事、物重新恢復血肉和神采,這種故事當然足夠動人。
更動人的是,今年年初,一則轟動性新聞為《中文打字機》的故事圓上了美好到近乎失真的結局:住在紐約的詹妮弗·費利克斯及丈夫在整理已故祖父的地下室時,發現了之前被認為已經遺失的明快打字機原型機。墨磊寧火速與他們取得了聯系(感謝互聯網帶來的便捷),這臺飽經風霜的珍貴機器最終落戶斯坦福大學圖書館。當看到墨磊寧教授與明快打字機的合影,我不禁感慨,這怎么不算一種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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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的明快打字機原型機落戶斯坦福大學圖書館
到這里,故事遠沒有結束。在《中文打字機》結語“通往中文計算機歷史與輸入時代”中,墨磊寧熱情不減地預告了下一步的研究計劃——延續技術語言學的路徑,去追溯二戰后的漢字數字化技術。
這本續作的中譯本仍將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出版,已定名《中文計算機:信息時代的輸入權爭奪戰》,預計在2026年1月與讀者們相見。
期待下一次的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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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打字機
作者:[美]墨磊寧
出版時間:2023年1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作者簡介:
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美國新生代漢學家,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斯坦福大學歷史系教授,研究領域為中國近現代史。
內容簡介:
19世紀下半葉,在中國國門被強行打開、卷入世界洪流之時,以打字機、電報為代表應用的信息技術革命正在席卷西方。西文打字機不僅是時髦的書寫工具,更是現代性的象征。
以雷明頓打字機為代表的西文打字機開始征服全球,希伯來文、阿拉伯文、俄文、暹羅文等字母或音節文字紛紛自我裁剪、迎合潮流,唯獨處理不了中國的漢字,這種5000年來一直堅持音–義–形一體的方塊字。優越慣了的西方開啟了全方位的圍剿,蔑稱“漢字沒有現代性”,漢字是“無法培養科學”的“落后文字”。外界不絕的嘲諷和質疑,引發國內如潮的批判與否定,廢除派喊出“漢字不死,中國必亡”!
要證明漢字具有現代性,就必須發明中文打字機。然而,常用字多達5000個的漢字,該如何才能全部搬上鍵盤?一代代發明者,于狼狽、尷尬、掙扎、局限中實驗和嘗試,這場前赴后繼的宏大“失敗”,只為創造中文打字機——這個現代信息技術史上最重要卻誤解最深的發明。藉由它,誕生了如今的中文輸入法,人機交互必不可少的工具。
這是一段漢字反抗西方字母文字霸權的歷史,更是一個古老文明面對全球現代化的故事;填補了活字印刷術和電腦時代中文輸入法之間漫長而巨大的認知空白。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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