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丨灰兔
圖片丨受訪者提供
9月27日,在浙江諸暨舉辦的西施100呼狗追風越野賽中,出現了近年來國內越野跑賽事中極為罕見的一幕:551人參賽(檢錄428人)的26km組別,僅53人完賽,399人參賽(檢錄323人)的35公里組,僅28人完賽,綜合退賽率高達91.5%。這一數字,甚至遠遠超過了同期在高原上舉行的貢嘎100越野賽(貢嘎100難度最高的百公里組別,起跑前實際檢錄97名選手,仍有69人完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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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高的退賽率在世界頂級耐力賽中并不少見。例如,以極端難度著稱的美國巴克利馬拉松(BarkleyMarathons),在其超過35年的歷史中,完賽率經常為零。以酷熱聞名的美國惡水超級馬拉松(Badwater135),橫穿死亡谷,退賽率也常年高企。即便是環勃朗峰超級越野賽(UTMB),在遭遇惡劣天氣的年份,主組別的退賽率也可能攀升至30%-40%。
西施100的特殊性在于,它在一個相對短的距離組別中,達到了遠超百英里級別賽事的退賽率。通過對賽事總監孟春雷與多位參賽跑者的采訪,我們得以深入事件內部,了解今年這場國內最高退賽率賽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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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難度賽道
佳偉是一位業余精英選手,ITRA單場表現分接近700分。
他認為,退賽率高的根源在賽道設計。“這條賽道不是適合用來越野跑的賽道,它更合適徒步”,佳偉在采訪中直言。他描述賽道形態為“急升陡降,中間沒有任何平路給你接續”,在官方數據中,28km組別爬升2124米,35km組別爬升2864米,遠遠高于同距離賽事。這種陡峭的爬升下降,讓跑者失去了利用平緩路段調整心率、恢復體力的機會,體能消耗呈幾何級數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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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峭的賽道
賽道的難度,最直觀地體現在完賽成績上。35公里組的冠軍選手楊維證,ITRA積分高達818,完賽用時為5小時46分。對于這個距離而言,這是一個異常緩慢的成績。而這也成為了佳偉決定退賽的原因:“用這樣的成績完賽,我的(ITRA)積分會受到影響。”
佳偉認為,賽事的報名門檻設置過低,吸引了大量對賽道實際難度認知不足的跑者,據他觀察,在CP1就已經有約一半人退賽,他們甚至未能抵達山頂的臨時補水點。到了CP2,退賽潮更是演變成了“雪崩”。他建議此類賽道應設置ITRA500分以上的報名門檻。
然而,在賽事總監孟春雷的視角里,這正是設置關門時間的目的:讓大部分無法完賽的選手,在補給充足的第一個站點退賽,防止后續上山引發更多不安全因素。孟春雷本人是一位嚴肅跑者,馬拉松PB為2小時42分,對越野跑有著近乎執拗的“情懷”。他從小在諸暨山里長大,這條賽道是他從去年8月開始,親自用雙腳一遍遍跑出來的。他的理念,是“保留越野跑的味道,不能把它變成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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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賽道的下坡,選手需要手腳并用保持平衡,滑動查看更多圖片
他介紹,西施100是一個系列賽,賽道難度被設計為逐站遞增,而本次呼狗崖站,正是整個系列中難度最高的一站。在他看來,35公里/2800米爬升的官方數據,已經向所有參賽者發出了明確的高難度信號。他甚至在賽前勸退過一些報名選手,并在選手群里反復提醒賽事的挑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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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虛標”的爬升
如果說賽道的高難度是選手們面臨的客觀挑戰,那么官方數據與實際體驗的巨大差異,則成為了點燃許多人負面情緒的導火索。
“爬升的虛標非常嚴重。”跑者星塵在采訪中激動地表示。他和其他多數選手一樣,通過GPS手表記錄發現,35公里組的實際爬升普遍超過3300米,比官方公布的2800米多出了近500米。光是從起點到CP1,官方標稱爬升600米,但選手實測普遍超過800米。
這種偏差的直接后果,是導致選手對比賽策略的“嚴重誤判”。很多跑者在賽前的配速計劃,完全基于官方數據制定。然而從起跑開始,實際爬升的快速累積就讓心率和體能消耗遠超預期。佳偉原計劃在2個半小時內抵達CP1,但實際用時為3小時15分鐘,慢了整整45分鐘。這種巨大的落差,對選手的心理是沉重的打擊。
面對選手們的質疑,賽事總監孟春雷解釋,這是一個長期困擾國內賽事方的“技術性矛盾”。作為ITRA認證賽事,其最終成績需要上傳至官方系統。因此,所有對外公布的賽道數據,都必須以ITRA利用專業軟件對GPX軌跡文件進行評估后,得出的官方數據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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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km和35km組別的選手手表所記錄爬升,均遠遠高于組委會提供數據
賽前孟春雷已和兩步路戶外助手的技術部門反復溝通,了解到ITRA的算法與國內跑者常用的“兩步路”等軟件存在差異。國內軟件的算法“會比較精細”,即使是一個坡度不大的小起伏,也會被精確計算到累計爬升中;而ITRA的算法可能相對“粗糙”,在同一段距離上采集的數據點更少,從而忽略了一些細微的爬升。距離越長,這種算法差異導致的累計誤差就越大。賽前,孟春雷已向ITRA官方進行申訴,希望能對賽道數據進行復評,ITRA官方則回復,維持原有判定爬升不變。
“我們不能私自去把這個爬升給加高,”孟春雷補充道,“如果發布出來比ITRA的還要高,那么其實是得不到ITRA認可的。”最終選手的成績需要上傳ITRA以獲得積分,這讓賽事方陷入了兩難。賽后,賽事總監孟春雷已收集了大量選手的軌跡文件和截圖,再次向ITRA官方進行申訴,希望能對賽道數據進行復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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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增加的補給站
比賽當日的酷熱天氣是所有參賽者面臨的共同挑戰。佳偉在采訪中提到,比賽到中午,體感溫度為43℃。孟春雷也確認,醫療中心在下午一點半記錄到的環境溫度為33℃。孟春雷說,這場比賽其實原定舉辦于去年11月,但因為治安問題取消,如果比賽按原計劃在涼爽的11月舉辦,情況會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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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偉提供的比賽當時氣溫
在高溫天氣下,補給點的設置也成為選手關注的問題。選手錫帥反映,CP1至CP2賽段之間距離長、爬升大,但中途只有一個臨時補水點,且冰塊供應不足。
而對于補給點的密度,孟春雷總監揭示了一條不為大多數跑者所知的“隱形規則”——同樣是來自國際越野跑協會(ITRA)的規定。“根據ITRA的規則,賽事中間的補給點是有一個評判標準的,”他解釋道,“如果你增加補給點,那么賽事評分就會降下來。”這意味著,為了保住賽事的積分等級,從而保證完賽選手的積分價值,組委會不能隨意加密補給點。
盡管受制于規則,組委會依然在框架外做出了努力。孟春雷透露,他們預判到高溫風險后,采取了緊急措施:“我們用無人機在山頂空投了大概30桶水。”這批空投的水,正是錫帥提到的山頂臨時補水點的水源。此外,孟春雷還提到,根據賽事預案,鎮村臨時在賽道關鍵點位共投放了三百多箱礦泉水。

▲組委會用無人機在山頂空投了30桶桶裝水
對于冰塊的爭議,孟春雷也感到困惑。他確認,組委會不僅準備了冰塊,還為每個站點配備了無需冷藏、一捏即冷的化學冰袋,一早就已運輸至每個CP點。因冰塊容易融化,賽事中途也對冰塊進行了補充。賽后的物資清點顯示,倉庫里甚至還剩下了四十多個冰袋、四箱半可樂和三十桶桶裝水。他推測,可能是冰塊補充途中,導致部分選手在流量高峰期未能及時獲得冰塊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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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序撤退”
盡管退賽率驚人,且在補給細節上存在爭議,但與以往類似事件后主辦方被輿論淹沒不同,西施100的賽后風評出奇地平穩。大多數選手雖然無奈退賽,但對賽事方的組織保障、賽道照片,包括退賽后的收容工作,給予了正面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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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委會臨時增設的補水點
這得益于賽事方充分的風險預案。賽事總監透露,他們在賽前提前半個月就根據高溫預警做出了研判,原計劃賽事配備兩支備勤救援隊,在研判高溫風險后,果斷再增加了一支備勤隊伍。加上在賽道上“定崗定點”的三十幾個點位和流動巡查人員,總救援醫療保障力量達到了150人左右。
與此同時,他們在賽道沿途的關鍵下撤點,部署了至少13輛接駁車,其車型覆蓋了能穿行鄉間小路的18座中巴,以及能在大路上實現快速轉運的50座大巴。賽道被設計成了可以切割的“4個小環”,每個小環都設置了明確的下撤點。這一設計極大地縮短了選手退賽后需要自行移動的距離,這確保了近千名退賽選手能夠在第一時間被安全、有序地運送回終點,避免了因長時間滯留引發的二次風險和負面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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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事總監談退賽:
一種“成長起來”的理性選擇
在一場完賽率不足10%的比賽中,賽事總監通常會面臨巨大的壓力和質疑。然而,在對西施100賽事總監的采訪中,賽事總監孟春雷認為,退賽率高,并不是一個壞現象。
“現在的選手成長起來了”
當被問及如何看待如此之高的退賽率時,孟春雷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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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現在選手經常參加越野,成熟度也高了很多,”他說道,“不像以前的越野選手們,可能為了追求成績,他們會去拼,去堅持。但是現在的選手,他們已經是成長起來,能夠正確的去判斷自己的身體狀態。”
事實上,孟春雷并非不理解“堅持”的價值,他本人就是一個極其“執拗”的跑者。他分享了自己的經歷,“之前跑寧海100,我在CP1就崴腳了,然后打著繃帶完成了整個百公里,最后用14小時堅持完賽了。”
正是因為他深刻理解挑戰極限的沖動與風險,才讓他在轉換身份成為賽事總監后,對選手的安全多了一份同理心和敬畏感。他的“執拗”更多地體現在對賽道風格的堅持上——他希望打造有“自己的特點”、“更加原始”的賽道,而非迎合大眾的“鋪裝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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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雷清楚地知道,這樣的賽道理念必然會帶來更高的挑戰和更高的退賽率。但他愿意接受這個結果,因為他相信,一場真正有價值的越野賽,其成功與否,不應僅僅用完賽率這一單一維度來衡量。當選手們能夠在這條極具挑戰的賽道上,做出理智且安全的選擇時,這本身就是賽事與選手共同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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