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4月,我接手了《阿波羅》——職業生涯的第一本全彩精裝圖集。
彼時,距離我入職不過一年零三個月,只有兩本黑白書的經驗。當時年輕,并不知道這幾重因素疊加之下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想著:書嘛,來了,就做唄!
這本書的編校過程還算愉快且順利,如果忽略那數也數不清的一字線、半字線、連字符,忽略對日期的“嚴格”的編校要求,忽略作者時不時來一句“什么時候出書”的“死亡追問”,忽略要背著近千頁A3紙回家加班的話……不過,和后續比起來,編校過程確實是順利的,或者應該說,它是可控的。
至于那些“超出”的不可控的部分,自然得靠莽了。
封面
一意孤行
設計師一開始給了我兩種設計方向,一種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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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這張尤其有一種地月視角互換的新鮮感
一種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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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是經典的“月球上的人”,但本書的特別之處在于,
還原了航天服沐浴在金色膠帶反射的陽光下的真實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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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景的那幾個方案選的圖都很好看,尤其是后兩張,絕對能在我全書最喜歡的圖片清單中排得上號。可是,如果選景,那和其他宇宙圖冊的區分度在哪里?于是,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人。
阿波羅任務之所以能夠成立,不在于“宇宙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而在于人——一群不知道上去了還有沒有明天的人,一群在地面隨時準備提供支持的人,一群不斷克服技術難點的人……是人的存在,才成就了阿波羅。
那么,封面,怎么能沒有人呢?而在第二種方案中,我一眼選中了唯一的黑白設計。
這個設計在提印會的時候遭遇了一些意見。有同事認為,黑白圖在電商平臺的小圖中不夠突出,不夠吸睛,在線上銷售幾乎決定圖書生死的當下,不突出簡直就是原罪;而且,黑白圖還有可能讓人誤以為這是一本黑白書……不止他們,其實我們部門主任也不太贊成這個方案,甚至不止一次提過這事,但都被我糊弄過去了:哈蘇官網都用的這張圖,印都印了……
選這個封面不僅是出于個人喜好,也出于我對這本書的認知和定位,而后者,從我最后選定的副標題——太空攝影史詩中就可見一斑。
本書原名Apollo, Remastered [阿波羅,(影像)重制],美版還加了一個副標題 An Ultimate Photographic Record(終極攝影記錄)。如果按照原書,直譯有語意不清之嫌,美版呢,“終極”這種字眼就仿佛在說“你CIP不要了?”或者“你電商平臺不上了?”不過,兩廂一合計,至少書名的基本元素確定了:阿波羅和攝影,但光這兩個元素顯然不夠。
再添點什么呢?
阿波羅計劃固然是NASA的,是美國的,可它同樣也是屬于全人類的一次偉大冒險。不管是在人類探月史,還是在人類航天史上,它都是不容忽視的燦爛一筆。
是了,是“史詩”啊!
于是一組合,書名就變成了——阿波羅:太空攝影史詩(Apollo:An Epic of Space Photography)。其實,一開始想到的并不是“史詩”,而是“奧德賽”,可“太空攝影奧德賽”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那我就很滿意“太空攝影史詩”嗎?也不盡然,不過是在截止日期前沒有出現福至心靈的那一刻罷了……
按照這個書名,定位就很明顯了,想要強調它的歷史感和人文感,黑白就是最合適的。
某種程度上,封面的選擇是我這個大犟種的一意孤行,但至少我對成品的呈現是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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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和石頭真的很配![不愧是我,總能找到奇怪的地方(*/ω\*)]
印刷
黑暗
中摸索
如果說封面是拒絕意見,一意孤行的莽,那印刷則是完全超出我的經驗,只能向前推進,邊做邊學的莽。
在此必須得說下前提,我們部門有一位長期合作的設計師。怎么個長期法呢?超出了我的工齡。因此,設計師其實比我更了解我們部門的書,加上他又是專業的,所以選紙、印刷工藝什么的,一般也都是請他定。作為編輯,只要“坐等”印刷裝幀單執行就可以了。
我曾經是真的這么以為的……
直到我按照“個人慣例”在即將付印前去排版公司改稿,然后遭遇了靈魂一擊:這本書是不是要過油?要過的話,得做工藝版。
當時的我,滿腦子都是:過油?沒提過啊。工藝版?什么東西?
帶著滿腹疑問,我回到社里,一頭沖進了生產科,就此成了生產科的常客,甚至被一位老師調侃:是不是要做個世紀工程出來?
那段時間,要確認的、要學習的、要協調的東西都很多,基本靠著“下次再也不做這種書了!”的想法給自己打氣才能“挺”下來;甚至為了簽字,還干過在電梯口堵社長這種事。
現在回看,又覺得那段時間其實算不得什么,或許長沙久不見日的天氣也有些“功勞”吧。不過,學到了很多東西是真的,甚至學到的很快就用在了同期推進的另一本“超出”的書上。
在此,我覺得很有必要來介紹一下這本書的裝幀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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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本攝影集,最重要的是呈現,也就是紙張和印刷。
首先來說說紙。
正文選擇了非常適合印刷圖片的帶有微量涂層的雙膠紙。這紙啊,說起來也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以我做上一本《星際求職指南》的經驗,選定紙張之后一定要提前和生產科打好招呼,因為非常用紙張一般不會備,那調紙就需要時間。提前和生產科說明了情況,請她們幫我備紙。結果,紙確實是備了,但因為工藝一直沒確定,沒正式下廠,又被用了……沒辦法,找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本書是250*265毫米的規格,算是個異形開本,加上是個四百多頁的大部頭,又為了翻閱絲滑,紙張需要順紋,所以紙的規格一定要選好,否則就會造成極大的浪費,不僅危害森林,也會大幅影響書的制作成本。
找紙的難度又增加了!
不僅要找紙,還得找特定規格的紙。好在,最終生產科的老師還是幫我找到了小卷的紙,相比一開始的常見規格,成本降了不少。
所謂“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那段時間,一邊找原定紙張的特定規格,一邊也在尋找其他備選方案,但同時還要應對作者的催促,面對手里兩本“超出”的書無法推進的無力,甚至“自暴自棄”地想:算了,浪費就浪費吧,別找了,趕緊印吧!當然,都被部門主任和生產科老師拽了回來……
正文紙張之外,其余的紙,包括護封、內封、環襯以及隨書附贈的畫片全部都是特種紙。
說起來,這事兒也鬧過一個烏龍。
那是某個周四的早晨,我正在做早飯,突然收到同事的微信,說印廠把特種紙需要的數量發給他了,于是我趕緊請他幫我算價。
(插一句。雖然在提報選題時都會請生產科大概算一下成本,包括用紙令數,但這時的數據和最終數據一般都會存在差異,其中的影響因素很多。比如,印廠在本地還是外地,印刷的工藝是否復雜,再比如,印廠實際使用的印刷機……
另外,一般說紙的價格都是每噸的價格,但是特種紙,至少《阿波羅》使用的特種紙是按張算的……也是長見識了。)
過了10分鐘,我收到了同事的計算結果,滿腦子只有兩個字“好貴”!退出微信,打開計算器,開始算成本。僅印制成本(印刷+紙)就達到了50%?!
頓時兩眼一黑,幸好當時還有點理智,先關了煤氣,然后重新按了一遍……毫無變化。表面鎮定,腦子里已經開始瘋狂計算:
這本書目前的沉沒成本是多少?
合同里有沒有寫違約金?
如果我現在叫停,會有什么后果?
5分鐘后,同事發微信:多了個0,還帶了個狗頭。真的,他應該慶幸,我那天有事不在公司,否則我高低得沖到生產科理論一番。那豈止是5分鐘,簡直漫長到有一個世紀了!
其實平靜下來看,明明他把紙張數和單價都發過來了,我完全可以自己核算一下的,但那個價格真的太有沖擊力了!一下子就剝奪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力氣,
幸好,是烏龍。
紙張問題解決了,輪到印刷了。該找誰印呢?當然是雅昌了!
在幾廂來來回回的三方彼此“磋磨”中,終于確定了這本書的印制:
四色印刷,底部文字潘通銀。全書過油,圖片部分過亮油,文字部分過啞油。
此刻,我終于可以回答排版老師的問題了:是的,要過油,要做工藝版。
通常而言,書過油都是滿版過油,所以不會牽涉到工藝版的問題。之所以排版老師有此一問,是因為她們見過原版書,而原版書的圖片部分過了亮油,也就是局部過油。既然是局部,那必然得給機器一個指令,好讓它知道印在哪里。工藝版聽上去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邏輯就是這么個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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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圖片頁工藝版,紫色啞油,綠色亮油
不過既然原版書只過了亮油,為何中文版還多過了個啞油呢?
這就是三方磋磨,不,應該說,是生產科老師和雅昌雙方討論下來的結果了。至于我,不過是那個等著點頭說好的人罷了。
多過一遍啞油,雖然意味著多上一次機或者多一道工序,多一些成本,但好處也很明顯:干得快,在趕工期的時候,這可太重要了,而且也可以降低些蹭臟的風險;給紙張和油墨上了一個保護層,還不太會留指紋;從閱讀體驗來說,啞油部分在燈光下反光也會少很多,不需要特意找角度就可以看清文字……
紙張和印刷都解決了,就完了?結束了?
不不不。
從印廠完成一本書,到讀者收到一本書,這中間還有很長的環節。從一個倉庫到另一個倉庫,打包、運輸,每一個過程都可能造成損傷。
可這是一本攝影集,一本定價接近300的攝影集,一本主題還有些小眾的攝影集。如果我愿意為這么一本書買單,那我肯定是喜歡的,是有所期待的,而當我滿懷期待打開,卻收到一本瑕疵的、破損的書,我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必須得守護每一本《阿波羅》的八角尖尖!
那就得上盒子!
可什么時候裝盒呢?
印廠印刷完成入庫,在發貨的時候裝盒?太晚了!那就只能是在印廠印刷塑封完成后裝盒。可是光一個盒子,就算尺寸算得極好,也不能保證在運輸過程中不會遭遇顛簸、撞擊,再上個珍珠棉,給點緩沖余地吧。
但是,好像還不夠……
獲得感還不夠!送個書簽?和12開的書一比,小家子氣了。明信片同理。此處必須感謝一下營銷同事,他說可以做海報。哎?!對呀,海報的獲得感就強多了。
至于尺寸,那幾乎是毫不猶豫的:要比書小!這樣,我就可以夾在書里,保證海報的完整,沒有人想收到一張有折痕的海報。雖然也可以卷起來發貨,但那樣飛機盒里面就得重新設計,珍珠棉可能要定制,而這些都只會給已經高筑的成本“雪上加霜”。
尺寸可以小,但質量不可以。不然,那就不是增加獲得感,而是“添堵”了。畫片的尺寸最終定為240*255毫米,高克重特種紙,四色印刷,底部說明性文字潘通銀,再過一道油。最終成品的質量滿足了我一開始的預期,只要稍加裝裱,就會是一幅不錯的裝飾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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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家35*35畫框,卡紙開口略大了些
說來有趣,畫片一共做了6款,3款選擇了大家最熟知的阿波羅影像——“地出”“藍色彈珠”“月球上的人”,3款則相對不那么常見,我個人最喜歡的是這張“小紅帽”。可是明明數量是一樣的,拆出的概率是相等的,但我拆了幾本都拆不到“小紅帽”,總是“地出”和“藍色彈珠”。這手氣,不去買彩票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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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阿波羅》才算真正完成,只等上市了。
營銷
腦袋還是要多拍拍
去年年末還在審稿的時候,忽然福至心靈:這本書里這么多圖片都是哈蘇相機拍的,我是不是可以跟他們合作一下?(合作,也虧我敢用,真是登月碰瓷了。)于是就去哈蘇官網找到郵箱,寫郵件。該說不說,不愧是哈蘇,一個小時左右,我就收到了回復,不出意料的否。當然,實際表述上,他們還是深諳語言的藝術的。
一拍腦袋雖然沒成,倒也沒妨礙我二拍腦袋:圖片這么好,不如做個攝影展?
說干就干,奔下樓去找銷售部的同事,請他們幫忙牽線搭橋,聯系書店。悄悄說,當時辦展也只是一拍腦袋的想法,具體怎么搞,完全沒有頭緒。
好在,誠品和蔦屋回應了我。
來說說在蔦屋無錫周新里店落成的第一個小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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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蔦屋無錫周新里店
那是一面2.55*8.67米的墻,當時的我對這些完全沒有概念,只覺得很開心:地方大,那才好嘛,能展現的東西就多嘛,卻完全忽略了地方大所代表的工作量。
首先是確定主題。這次倒是又福至心靈了,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比爾·安德斯的那句“我們真正發現的……是地球!”,加上展期會涵蓋世界地球日,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主題了。提報了主題,順便把背景布的大概思路發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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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解決背景布視覺設計(bushi)
設計則找了曾經的飯搭子。說來也離譜,我沒搞過展,她也沒做過這么大的背景布,具體字號之類的都沒啥概念,我戲稱“兩個新手就這樣摸索著上路了”。好在網絡很發達,各種平臺上也有很多相關的分享,那就邊做邊學唄。
不過,因為飯搭子奔赴了更好的前程,有本職工作,所以我們倆的溝通基本是在晚上,但我又是一個早睡早起的人,時常是她12點、1點給我發方案,我早上6點睡醒回復她。兩個人明明同一個時區,卻過出了一種時差感。
最終的方案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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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設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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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繪布打印圖,做了定位框,這樣就算只有一個人也可以完成,但可能出現bug……
雖然最開始想把大事記放在最右邊,顯得有一種未完待續的感覺,但是“字圖字”的排布總有些呆板,好在飯搭子當時比較忙,給了我改方案的余地。
設計完成,接下來就是制作了。紙價烏龍的那天就是請了外出去廣告公司了解背景布制作的行情。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我當時對背景布的大小多沒概念,那大概就是,我覺得我可以自己安裝……后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在網上找了一家無錫本地的廣告公司打印,并請她們幫忙聯系師傅上門安裝。
背景布搞定了,圖片打印也沒什么好糾結的,藝術微噴唄,但問題來了,該怎么裝裱?
蔦屋的那面墻并不是實墻,而是鋼筋龍骨墻,又有背景布,那圖片只能靠貼的,也就意味著不能太重。油畫框是一個不錯的選項,但在了解完二十多幅圖全部油畫布打印、裝裱的價格后,又覺得好像沒必要,而且這還會增加后續展陳運輸的成本。這時候,萬能的社交媒體再次救我狗命!發現有一位博主曾經分享過用珍珠棉去做裝裱,真是太機智了!當即決定幾幅大尺寸的圖選擇油畫布打印并請店家直接裝裱,余下的圖我自己用珍珠棉組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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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廠家畫的裁切圖,50塊錢,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到這里,展覽的準備事宜基本就落妥了,就等現場布置了。
3月24日,我從長沙出發,前往無錫。晚上在酒店里吭哧吭哧用美紋紙膠帶給珍珠棉封邊。
3月25日早晨,帶著封“好”邊的珍珠棉和各種膠帶抵達蔦屋,開始布置。不得不說,我實在是低估了布展的工作量,哪怕那只是一面墻。
本來邀請朋友是來敘舊的,結果卻抓了人壯丁,讓人幫忙布置。于是原本說送她的那本書也就變成了支付給她的工費了。
在朋友的幫助下,2個多小時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效率還是挺高的,但有些地方也就比較粗糙了。比如沒有被完全封住的珍珠棉,比如已經做了預縮的定位框,不知為什么實物好像更大些,有點遮不住……其實有些特別影響觀感的地方,我用黑色美紋紙膠帶貼了一下,好在背景是黑色,不湊近看也還行?
這些其實是小事(也沒那么小),大事是,等師傅裝完背景布,我突然發現大事記里有一個時間錯了,或者應該說,和其他的時間邏輯不一致。本來應該是發射時間的7月16日,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7月19日,而且我記得自己還檢查過……可能這就是編輯的玄學吧,總是在拿到成品時才發現問題。
可在當下,貼個補丁很不現實,一是沒有,二是也確實太丑了。于是我“靈機一動”,說這面墻上有我埋的一個彩蛋,前三個發現的會贈送畫片一張。
怎么說呢?整個做展的過程都是在強裝鎮定,假裝自己很有經驗,但其實就是一拍腦袋,又因為得到回應,所以被迫往下推進的莽。
好在,只要把曝光降低,照片還是很不錯的,所以可以拿著這些照片去“坑蒙拐騙”。據說,作者看到展覽的照片也很高興。可能,這就是“照騙”吧。今年“阿波羅”大概還會在其他幾個城市以不同的樣貌和大家見面,敬請期待!(也歡迎感興趣的書店的朋友們來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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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這篇手記的標題叫:一本莽出來的書(可見我真的很不擅長起標題),同事問我,“莽”是什么意思?竟一時沒回答上來。
現在想想,“莽”就是沒有經驗,全靠蠻力。好在,最終的呈現還是可以的,也陸續收到了一些讀者的正向反饋。我覺得這本書是真正做到了把錢花在刀刃上,甚至是花在刀刃上的錢太多了,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還是覺得要虧本……
這大概是它教會我的最后一課:在呈現與成本之間,總是要有取舍的。
但回到標題,真的再也不做這種書了嗎?
不,我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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