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兩銀子,這丫頭就是醉仙樓的人了!"人牙子老周把杜小娥往前一推,那麻繩勒得她腕子滲出血絲。
小娥爹杜老三攥著銀子頭也不回地往賭坊跑,哪管身后閨女哭得嗓子都劈了叉。
醉仙樓的鴇母正捏著小娥下巴驗貨呢,恰被路過收賬的綢緞商鄭大官人瞧見。
這鄭大官人剛在賭坊贏了錢,酒氣上頭拍出二十兩銀子:"這般好嗓子合該在我家飯館唱曲兒!"
您道他是菩薩心腸?不過盤算著清倌人比紅倌人省事,還能白得個招攬生意的活招牌。
鄭家飯館臨著運河碼頭,南來北往的客商最愛在酒酣耳熱時聽個小曲。
小娥天不亮就得吊嗓子,唱錯半句就要挨老板娘楊氏的搟面杖。
那楊氏生得五大三粗,專掐人瞧不見的軟肉下手,小娥大腿根常年青紫。
"小娘子唱個《十八摸》!"
常有個販私鹽的胡老爺,每回都要把銅錢往小娥衣領里塞,有次竟拽斷她半邊衫子。
滿堂哄笑中,小娥捂著肩膀縮在墻角發抖。
鄭大官人掂著胡老爺多給的一錢銀子,轉頭啐道:"裝什么貞潔烈女!"
臘月里小娥染了風寒,咳得嗓子眼都是血腥氣。
楊氏卻逼她喝摻了砒霜的偏方:"死丫頭別耽誤生意!"
那夜小娥發著高熱,夢見娘親在陰間朝她招手。
醒來發現枕邊放著包甘草片——是隔壁藥鋪許掌柜趁夜從窗縫塞進來的。
(二)
許家藥鋪門臉不大,檐下總掛著曬藥草的竹匾。
許掌柜年近四十,妻子早年間難產去了,留下個和小娥同齡的兒子在鄉下讀書。
他常見小娥蹲在后巷洗碗,寒冬臘月雙手生滿凍瘡,便故意"算錯"賬目:"杜姑娘,這批藥材多算了三錢,勞煩幫忙揀選。"
小娥第一次進藥鋪內間時,盯著案上《本草綱目》眼睛發亮。
許掌柜心里一酸:"認得字?"
原來她娘生前是落第秀才家的女兒,教她認過《千字文》。
從此許掌柜常借故留她識字,有回正教到"茴香"的"茴"字,楊氏提著燒火棍闖進來:"賤蹄子躲懶!"
那棍子砸在許掌柜擋著的胳膊上,脆響聽得小娥直哆嗦。
(三)
清明那日,胡老爺帶著幫鹽販子來吃酒。
小娥被灌了三盅燒刀子,胡老爺油膩的手探進她裙底時,滿屋子人都在起哄。
她掙脫跑向后院,聽見楊氏尖著嗓子罵:"裝什么千金小姐!你爹按的手印可寫著任憑處置!"
半夜里運河水面浮著層碎銀般的月光。
小娥把許掌柜給的甘草片包好塞回窗縫,整了整鄭家發的桃紅衫子——這顏色她最厭惡,活像沒曬干的豬血。
跳下去時,她想起娘說過人死會變輕,可冰冷的河水卻重得像灌了鉛。
(四)
"這丫頭命硬啊!"漁夫老趙把小娥撈上來時,她腕上還纏著水草。
鄭大官人當著街坊的面抽耳光:"我鄭某人虧待你了?"
轉頭就讓賬房把贖身銀加到五十兩——誰不知許掌柜在典當祖傳的犀角杯?敢情是看中這丫頭想跟他搶人呢!
小娥萬沒想到,半年后親爹杜老三竟穿著綢褂來接人。
原來他走了狗屎運,在賭坊幫閑時認得個販茶的徽商,合伙開了間"清雅茶樓"。"
爹給你找了個好歸宿!"杜老三搓著手,眼睛卻瞟著許掌柜剛付清的贖身銀子——許掌柜花大價錢給小娥贖身,是為讓她做回自由人,哪想臨門一腳又被親爹拖回了深淵。這姑娘也實在是運氣不好!
茶樓雅間掛著"水流云在"的匾,屏風后頭擺著張雕花拔步床。
小娥抱著月琴縮在角落,聽見杜老三跟客人夸口:"親閨女!干凈著呢!"
那徽商捏著她下巴打量:"老三,養兩年能當揚州瘦馬賣。"
過了幾日,杜老三特意給小娥裁了身湖藍緞子的新衣裳,領口卻開到鎖骨下三寸。
"咱如今是體面人了,"杜老三往閨女發間插銀簪時,手抖得厲害,"巡撫大人跟前的紅人周師爺,專愛聽你唱《牡丹亭》。"
小娥望著銅鏡,里頭的人影嘴唇抹得艷紅,像剛吃了死孩子肉。
茶樓雅間熏著濃烈的龍涎香,周師爺的折扇總往她腰眼上戳:"杜姑娘這嗓子,比夜鶯還脆生。"
屏風后頭那張雕花床的錦帳上,繡著成雙的鴛鴦。
許掌柜來過兩回。
頭回提著包阿膠,被杜老三攔在門外:"許先生,閨女現在可是清倌人!"
第二回半夜翻墻,瞧見小娥跪在地上擦洗床榻,水盆里飄著血絲。
她抬頭時,左頰腫得發亮:"您給的《本草》...我認到茯苓那頁了。"
近來茶樓生意越來越好,她的領口也開得越來越低,袖口繡著金線,活像個精致的玩物。
周師爺常帶些官場上的朋友來,酒過三巡,便讓小娥彈唱助興。
若有人多瞧她兩眼,杜老三便湊上去,笑得諂媚:"爺若喜歡,改日讓她單獨陪您吃茶。"
小娥起初還掙扎,后來便麻木了。
夜里梳洗時,她盯著銅鏡里的自己,嘴角的胭脂蹭花了,像干涸的血。
她想起許掌柜曾說過,茯苓長在深山老林里,無人打擾,自在生長。可她這輩子,怕是連深山都沒機會見了。
(五)
立夏前后,小娥開始嘔酸水。
管廚房的劉嬸是過來人,趁杜老三出門賭錢,偷偷熬了碗墮胎藥:"作孽啊,才十五的身子......"
藥苦得割舌頭,小娥捏著鼻子灌下去,當夜疼得在榻上打滾,身下的血浸透了三層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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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三回來時,正撞見劉嬸抱著血布往外跑。
他抄起門閂就往小娥肚子上夯:"賤貨!知不知道周師爺包你花了多少銀子?"
小娥蜷在血泊里,恍惚看見梁上懸著的紅燈籠,像極了醉仙樓門口那盞——這四處飄搖的一輩子,也不過是從這個狼窟落入那個泥潭罷了......
許掌柜被茶樓伙計喚去時,小娥已經氣若游絲。
徽商捂著鼻子罵晦氣,杜老三在當鋪典當閨女的首飾。
老郎中把完脈直搖頭:"血山崩,沒救了。"
藥鋪后院的曬藥匾搬來當擔架,小娥輕得像片曬干的竹葉。
她忽然抓住許掌柜的袖口:"甘草片...還藏在...床板下..."
(六)
小娥死的那日,茶樓照常營業。
杜老三皺著眉頭叫人用草席隨意一卷,丟去了亂葬崗。
茶樓照舊開門迎客,絲竹聲里,沒人提起那個曾經唱曲的姑娘。
鄭大官人這年升了官,飯館生意紅火,又納了一房小妾。
有次吃酒,席間有人提起:"從前你家飯館不是有個唱曲的丫頭?長得還挺水靈的,怎么這一陣沒見著了?"
鄭大官人瞇著眼想了半天,才恍然道:"哦,你說那個跳河的?早不知死哪兒去了。"
眾人哄笑,話題很快轉到今年的賦稅上。
許掌柜仍日日坐診,偶爾夜深人靜時,會想起那個蹲在藥鋪角落認字的姑娘。
但窮苦人太多,病患不斷,日子久了,記憶也模糊了。
某日曬藥時,他翻出一包發霉的甘草,愣了一瞬,隨后搖搖頭,順手丟進了灶膛。
火苗竄起,甘草燒得噼啪作響,很快化作灰燼。
運河汛期時,漁夫老趙又撈著個姑娘,滿身華麗,身上各處掛著叮鈴哐啷的貴重飾品,按說日子過得挺好,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
這次沒人認領,里正作主用草席裹了埋亂葬崗,正挨著小娥。
——浮萍無根,隨波逐流,生也無聲,死也無聲。
這世道,向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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