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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呼喊的背后
——話劇《鱷魚》觀后感
當單無憚狀若避諱實為吹噓著他的身份,當具有野蠻生長能力的鱷魚被擺放在房子中央,我們需要擔心這出戲是否還未展開就已經結束——有經驗的觀眾腦海中已經出現了象征欲望的鱷魚張開它的血盆大口,即將給墮入欲望深淵的單無憚一個適得其所的結果。在我們的文化語境中,大量主題創作培養出對主題教育相當熟悉的觀眾,跟隨思維慣性,他們可以對這一敘事模式做出近乎潛意識的判斷。那么,當帷幕拉開,第一場戲大張旗鼓地引入鱷魚這個并不能給觀眾帶來多少陌生感的象征,無異于創作者自行劇透。做出如此安排,對創作者而言有兩種原因,要么,他也陷入了迷戀修辭的誤區,還在為自己想出的象征沾沾自喜;要么,他不畏懼劇透,有信心創作一部不會被劇情窮盡的作品。后者的野心要求創作者不借助懸念的天然吸引力,依然為觀眾帶來一次精彩紛呈的、富有戲劇張力的演出,這是具有難度的。最簡易的做法,是利用段子和笑話以及丑角的滑稽演出引起傻樂。它們起不到解構或反諷的效用,只能提供一部鬧劇需要的喧囂。所幸在這些之外,《鱷魚》還有更富吸引力的內涵——從單無憚身上映射出的當代中國人精神的一種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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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談是單無憚給我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他牢牢地占據了戲劇的中心。自開場他多段洋洋灑灑、引經據典的發言中我們可以看出,慕飛“詩人”、“哲人”的恭維并非無稽之談,單無憚有著優秀的文字修養和語言表達能力。我們得知單無憚畢業于大學中文系,口才與文采均佳。然而,這位高材生卻沒有知識分子的精神操守。在他口中,文化淪為彰顯資本與優越性的表現工具而失去了嚴肅性與反思性。這種把語言與文化當作工具的觀念不止附庸文雅的性格偏好,而已經融入單無憚的生活習慣與處世策略。我們發現,單無憚的言語大多都當不得真。他的雄辯只漂浮在表層,而言與行之間發生斷裂。他坐在別墅里,開口卻是遙遠的“祖國”和“人民”,這讓他身邊的同伴們都難以理解。在單無憚的激情演講中,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大肆懺悔起來,還要給棺材形狀的魚缸蓋上“罪該萬死”的蓋子。他的懺悔就像他自己所言明的那樣,是一出戲。單無憚絕不像看上去那樣散漫、張狂,他冷靜、清醒,身穿黃袍猖狂大笑的單無憚在有意識地扮演另一個自己,一個從過去貪污的自己相剝離的單無憚。通過語言上對過去自己犯下的罪行進行痛斥與懺悔,他從符號上的自刑中得到一種符合儒家倫理的滿足感,以此消解自己心中的負罪感。我們很容易因單無憚的貪婪而把他誤認為“偽君子”,以為他只是一個油滑的唯利主義者,他的內心空洞,自責只是演出來的。這種“偽君子”的形象在文藝作品中已不鮮見,而單無憚超越了這種習見。正如單無憚在結尾與鱷魚的對白中所說,他“也說了些真話。”單無憚的抱負與負罪感都是確切的。前現代的儒家倫理一直在暗中牽引著他,構成他精神的根脈,從他“學而優則仕”的路徑與抱負和“一妻一妾,樂享其成”的性別觀與婚姻觀暴露出來。因此當他背離自己的精神根脈越來越遠時,曾經激勵他前行的價值觀念變作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勒得他近乎窒息。于是,單無憚才轉向現代犬儒尋求解脫。從單無憚身上,我們見到儒家倫理來到現代與資本主義邏輯發生短路及其造成的紊亂。他的一生確有一種典型性,言說了歷史進程中發生此類悲劇的文化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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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舞文弄墨都會在堅硬的事實面前碰壁然后煙消云散。無論單無憚口頭上的自我批判如何深切,他都不可能邁出回國自首接受審判的一步。而青云大橋的倒塌是一個轉折事件,它成為單無憚精神崩潰的開端。單無憚的最大政績、可以視作他精神寄托的青云大橋是他得以從容地犬儒游戲的地基。青云大橋倒塌了,單無憚的價值和追求也就徹底坍塌了,他不得不卸下演員的黃袍,開始審視自己過去所為。于是,自那以后單無憚的氣焰弱了下去,氣氛從歡暢的派對變成一場紅暈般燈光籠罩下的熱病。終于,從說出一直隱瞞的曾三次騙馬秀花墮胎的事實開始,單無憚踏上了認罪之路。
在路的終點單無憚做出那段具有震撼效果的自白。在腦海中鱷魚的注視下,單無憚發出一連串天問。最終,他盯著他心中的鱷魚,為他人生的悲劇蓋棺定論——一切都是過度欲望的錯。單無憚憤慨激昂的演說極富感染力,籠罩在欲望一般的血紅霧氣的舞臺上上演的悲劇讓我們心驚,它們為戲劇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戲劇也需要這樣一個總結性、收束性的句號。然而,它也注定是單質的。無論單無憚的話語多么繁復,都可以被節制欲望的道德說教概括。我們不妨從單無憚的激情中撤出,看著舞臺上這個男人,他大聲呼喊著,欲望,欲望,用他最后時刻的眼睛,回望過去,他只能看見欲望。于是他只會說,欲望,欲望。而經歷了三個半小時戲劇進程的我們則可以看見一個人的濃縮了的后半生,包括他的理想、他的虛偽、他的情欲、他的文采、他的道貌岸然、他的不屑一顧……它們漲破了欲望的邊界,使欲望二字變得更豐富甚而模糊了,也帶領我們沉入更深的深淵進行思考。這些無法被欲望概括的東西,遠勝過那一聲聲看似雄渾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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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劇中另一個大聲疾呼的人是吳巧玲,她為我們帶來的震驚不亞于單無憚。吳巧玲每次叩響房門發出震動整座劇院的轟響表現她心中長久以來積攢的憤怒,而這憤怒恐怕不是她吳巧玲的,更多的是來自“夫人”的和作為母親的。在一段俗套的原配小三爭名分的情節之后,因得知馬秀花三次墮胎的經歷,吳巧玲幡然醒悟,竟同情起馬秀花,高喊出那句聽上去有點滑稽的“你讓她生出來,我給你們養!”在這個瞬間,吳巧玲的母性在一眾(尤其單無憚)的自私面前熠熠生輝。而馬秀花因利益追隨單無憚也因利益離他而去,合乎理性。每個人的行為都合乎經濟理性,只有吳巧玲是例外。讓吳巧玲從對“單夫人”的狂熱捍衛中迅速退燒并跳到捍衛“單夫人”身份的反面的,是一位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憐愛。在這棟美國的房子里,如果有誰的身上還散發出人性的光輝,那么唯有作為母親的吳巧玲。這也使她免于被套上枷鎖。她與這棟房子的一切瓜葛也都來自于她的母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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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母親的歌頌絕不能是盲目的。在被吳巧玲的呼喊震驚之后,我們在贊美吳巧玲的母性之外,還必須感到憤怒或發出笑聲。如果一個女人不能首先作為她自己而存在,不能因為她自己而被愛,而是在多年以后男人得意忘形的言辭中被追認為“蝙蝠屎”的替身,那么無論母親這一身份被披掛上如何動聽的贊美詞,都應當被審慎對待。吳巧玲婚姻悲劇發生的原因,不正是她能夠發出那句呼喊的原因嗎?我們應當看見那些呼喊背后的東西。
我在廣州看的是三個半小時長度的《鱷魚》版本,而我的朋友卻看了該劇二輪巡演首站——在河南安陽的刪節版(三個小時)。可見編導在演出過程中,不斷在創新與觀眾欣賞習慣中尋找平衡。
這些變化,不影響我與朋友對“央華戲劇”出品的喜愛與贊許!
《鱷魚》2025年巡演日程
2025年5月30-31日 安陽文體中心大劇院
2025年6月13-14日 廣西文化藝術中心
2025年6月20-21日 深圳坪山劇院
2025年6月28-29日 常州大劇院
2025年7月4-5日 長沙梅溪湖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
2025年7月11-12日 沈陽盛京大劇院
2025年7月18-19日 衡陽保利大劇院
2025年7月25-26日 廈門嘉庚劇院
2025年8月1-2日 杭州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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