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筆下的春夏秋冬， 治好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

遲子建的筆觸，總是帶著極北的霜雪與爐火的溫度。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這篇《發(fā)現(xiàn)大地的星星》，是一曲寫給故土的詩——

從正月風(fēng)雪中誕生的嬰孩，到四季流轉(zhuǎn)間與自然共舞的生靈，再到燈火與火車叩開山鎮(zhèn)的現(xiàn)代文明，她用細(xì)膩的講述將記憶揉進土地、月光與生死之間。

遙遠(yuǎn)的黑龍江有什么值得你駐足？

冬夜的爐火與冰溜子，春日的種子與雜草，夏夜的蚊煙與星空，秋風(fēng)的棉襖與酸菜……瑣碎日常被鍍上神性的光，成為生命最厚重的注腳；父親最后一口氣的寒涼，母親在除夕夜為亡魂撇出的餃子湯，二十年后的哈爾濱家中，同樣的動作跨越生死長河——人間悲歡，原來從未離散。

文學(xué)又是什么？

她說，是低頭拾取人間星火，是讓頑石發(fā)光、河流歌唱。當(dāng)熟悉的鄉(xiāng)土變得陌生，作家仍要俯身觸摸土地的脈搏，在陌生中打撈永恒的人性之光。探問頭頂?shù)男浅脚c心中的燈火，生者的眷戀與逝者的凝視，舊時光的塵埃與新時代的喧囂，在此交織成一片璀璨的網(wǎng)，網(wǎng)住每一個渴望在喧囂世界中安放鄉(xiāng)愁的靈魂。

『 發(fā)現(xiàn)大地的星星 』

摘自遲子建最新散文集

《好時光悄悄溜走》

我出生在正月，是和著風(fēng)雪的節(jié)拍來到人世的，這個季節(jié)對極北地區(qū)來說，天黑得早又亮得晚，人們做早晚飯時，得點油燈或蠟燭。但這樣的光明是耗錢的，所以為著節(jié)省，一般的人家會把爐火當(dāng)燈。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隆冬時分，主婦們做好了飯，一家人坐在板凳或是柴火堆上，就著爐膛的火光，把灶臺當(dāng)飯桌，圍聚一團吃飯的情景。若是早飯可以磨蹭著吃，天是越吃越亮；而晚飯得抓緊吃，天會越吃越黑，爐火也越來越弱。視線模糊時，你想將筷子伸向土豆絲的菜盤，誤入的可能是卜留克絲的咸菜碗，這一口下去，齁得人立馬找水瓢，喝多了水解溲是免不了的，此夜就別想有好夢了。

▲ 圖源：人民日報

可是春夏秋時，我們在屋內(nèi)無需爐火，拉開窗簾，月亮就來屋子投胎了，無論吃飯、刷碗、洗衣、掃地還是鋪被子，都可借上它大度的光。而冬天里為抵御寒風(fēng)，雙層窗格塞了厚厚的鋸末，進戶門也釘上毛氈，再加上一早一晚氣溫低，霜花就像玻璃窗娶的俏媳婦似的，緊密貼合著，濃得化不開，住屋與月亮仿佛隔了兩世，爐火便是主要光源了。

但冬夜的光明依然是遼闊的。天黑得早，月亮升起得也早。只要不是瘦得伶仃的上弦月和下弦月，月亮都是頂呱呱的天燈，而雪花鋪就的大地，就是一個天然的反光板，天地間因之煥發(fā)著乳白的光暈。你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在月亮地里劈柴挑水，給牲口棚的牛馬加草料。女人們串門子不用帶手電筒，男人們湊一堆喝酒也不怕回來晚，月亮給他們照著路呢。但男人要是回來晚了，女人是坐不住的，得趕緊出去尋，萬一他們醉倒在半道上，大冬天的無人路過，會有凍傷甚至死亡的危險。

屋檐結(jié)了冰溜子，說明春天張開翅膀了。屋頂?shù)姆e雪被暖陽融化后，屋檐白天滴答滴答地淌水，但隨著夜晚溫度持續(xù)走低，它們就被活活凍僵，凍成螺旋狀，雪亮而參差地站成一排，恰如豎琴。彈奏冰溜子的還是暖陽，待到太陽升高，冰溜子便又淌水了，一點點地瘦下去，矮下去，直至不見。有時我們一夜醒來，見晨曦將冰溜子鍍上一層乳黃的微光，晶瑩剔透得像棒棒糖，便跳起來摘下一根，咯嘣咯嘣地嚼，嚼得透心地涼。大人們這時會嚇唬我們，說是吃冰溜子容易長大粗脖，哪個女孩不想有漂亮的脖頸呢，趕緊扔了它。冰溜子落地碎成幾段，看家狗也是饞嘴的，以為主人吃過的必定甘美，歡天喜地跑來舔舐，一嘗就縮回舌頭嗚嗚叫，滿臉冤屈的模樣。

春天里家家燒荒草、翻地、上糞肥、打壟，做著播種的準(zhǔn)備了。我很吃驚那些小小的種子埋進土里，隔不多久，會長出綠苗。菠菜、小白菜、生菜、水蘿卜，要不了多久，就水靈靈地上了餐桌，菜窖剩下的萎靡的冬儲菜，只能烀豬食了。雜草總是伴著莊稼生長，所以菜地最少不了的活兒，就是拔雜草。雜草中有豬喜歡吃的灰菜、車轱轆菜、薺菜、苣荬菜，采到它們丟到豬圈，豬享用時眼神都是溫柔的。

到了夏天，我們會在院子臨時搭灶，把餐桌搬到灶旁。這時菜園的茄子豆角和西紅柿都下來了，姹紫嫣紅的它們進了油鍋，若是再有幾片肉加持，燉煮時滿院子都是香味了。吃過飯，蚊子也起來了，趕緊籠一堆艾草熏蚊子。蚊煙繚繞時，常有串門子的來，主婦就泡一壺家常的茉莉花茶待客，人們喝茶聊著季候天氣、家長里短、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雷公發(fā)怒、河神鎮(zhèn)妖、借尸還魂等天上人間地獄的事，聽得我們這些小孩子一驚一乍的。蚊煙散了，月亮和星星也出來了，極北的星空四季都是花園，而星星花兒是開不敗的。

秋天一到，風(fēng)又硬了。燕子離窩了，大雁南飛了，林間落葉，河水枯瘦。人們抓緊時間秋收，因為天這時變得小心眼，說變臉就變臉，常常是莊稼沒收完，雪就來了。這時節(jié)的女人最忙碌，給家人做棉襖棉褲，大人的通常翻新一下，再加一層棉絮，小孩子長得快，幾乎年年都得接褲腿和袖管，不然會凍手脖子和腳脖子。收了秋，把土豆蘿卜白菜下到地窖，腌上咸菜，再腌上一大缸酸菜，趁著正午的太陽還是熱心腸，趕緊打了糨糊，裁好窗紙，把窗戶縫溜了。不然寒風(fēng)的小舌頭三九天伸進來，你就會有被咬的感覺。此時在菜園角落自由了半年的雞，就不能成溜達(dá)雞了，雞架被抬進灶房一角，雞被圈了起來。冬天時我就多了一項活兒，每天早起燒火前，要把爐膛的灰掏了，用笤帚均勻撒到雞架下，打掃雞屎。把雞屎撮到園田攢起來，開春時用于種倭瓜，倭瓜會特別面；用于種花，花朵則飽吸了顏料似的，格外艷麗。

▲ 熱氣騰騰的烤紅薯。電視劇《南來北往》劇照

冬天一拉開帷幕，就是一出長達(dá)半年的大劇，我們偎在火爐旁吃東西聽故事的時候，山林的狍子野兔正努力扒開厚厚的積雪，尋找干枯的漿果和蘑菇，留鳥在樹縫中探尋僵死的蟲子果腹。一場又一場壯麗的日落染紅了西邊天，一場又一場輝煌的日出，讓我們懂得黑暗不是沒有盡頭的。人們進入臘月就忙年了，買春聯(lián)年畫蠟燭爆竹，買煙酒糖茶和罐頭，買凍梨凍柿子，買花生瓜子，當(dāng)然女孩子還要買漂亮的發(fā)夾和鮮亮的頭繩，讓彩蝶先于春天落到我們頭上。大人們宰年豬，蒸年干糧，洗被掃塵，當(dāng)然還得惦記死去的人，只要小年一過，人們就可以帶著燒紙和供品去山上祭奠。上墳人掛著淚痕從墳場回來，洗把臉，嘆上一口氣，又忙年去了。這讓我打小就懂得，死是必然的平凡的，從未有死者遠(yuǎn)離過我們，就像從未有生者會長生一樣。

熬過一冬，向陽山坡的積雪開始消融時，藍(lán)紫色毛茸茸的耗子尾巴花就頂著冰凌開了。體恤我們的春天，想著這地方的人被寒風(fēng)吹打了半年，怪不容易的，便把羽翼伸向這里了。它所到之處，冰雪作古，碧草萌發(fā)，糊了一冬的窗紙和毛氈拆卸下來，屋子陡然明亮起來，雞架被挪回園田，我們買來豬崽，了無生氣的豬圈，又有生氣了。看門狗不必蜷縮在窩里，它們以主子的姿態(tài)，得意洋洋地站在院門口，審視過往行人。若是主人的親戚和熟人，它們無需請示，搖著尾巴就迎進院子了；若是與我們沒過往的，它們就汪汪叫，提醒著生人來了。

我們的日子就在這四季中，隨日月和流水，艱辛而踏實、樸素而溫暖地緩緩流轉(zhuǎn)。發(fā)生在山鎮(zhèn)的每一個變革和進步，都令我們欣喜和激動。記得電燈取代了蠟燭的那天，全家人盤腿坐在炕上，簡直不能相信頭頂這顆小小的玻璃圓腦袋，發(fā)出的光比蠟燭要亮上幾百倍，能照清人臉上的雀斑，照明花瓶的蠟花，照亮地板上匍匐的蜘蛛。而鎮(zhèn)子首戶買了電視的那年，我們一撥撥擁入這家，炕上地上站滿了人，但見一個灰白的四方盒子通上電后，雪花點閃爍，隨著主人撥動調(diào)弦鈕，黑白的畫面出現(xiàn)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人能說話，鳥能飛翔，跟看電影一樣，卻不知放映員藏身何處，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更忘不了鐵軌鋪到山鎮(zhèn)，第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時，一幫人追著火車嘖嘖驚嘆，這可不就是森林的神龍么。

我還忘不了童年的識字板，那是仰頭可望的紙棚。過年要刷墻和糊棚，糊棚用的通常是廢舊報紙。板夾泥的房屋低矮，所以炕離棚頂很近，大人站起來得弓著腰，我們剛好站起就能望見滿棚的字。我不認(rèn)識的字就問父親，他講這個字時，常從報紙那句話的含義引申出去，講它的多義性，讓我明白一個字跟人一樣，有著多重性格，識別它們沒那么容易。我最得意的時刻，是父母躺在溫暖的火炕上，我站在炕上，給他們讀紙棚上的文章，雖然因為裁剪有些段落缺損，但我依然能把一篇社論或是報道的多半內(nèi)容讀出，父母表揚我時，我會要獎勵，討一塊糖吃，含著它入夢，所以牙疼伴隨我的童年。

▲ 小鎮(zhèn)婚禮。電視劇《平原上的摩西》劇照

我在小鎮(zhèn)搶過婚禮的喜糖，也跟著大人吃過喪飯。我喜悅地看著姐姐穿著鮮艷的嫁衣出嫁，也悲傷欲絕地看著父親在陰冷的冬天吐出最后一口氣。母親寡居的那年，我第一次恐懼她會自殺，但父親去世一個月后的除夕，她依然在灶上為我們煮出餃子。永遠(yuǎn)記得餃子將熟時，她拉開沉沉屋門，朝寒風(fēng)凜冽的戶外撇了一勺餃子湯，召喚父親吃餃子的情景。所以今年初春，我愛人二十周年忌日時，我一個人在哈爾濱的家中，也包了他生前愛吃的餃子，煮熟前也往門外撇一勺餃子湯，叫著他的名字，召喚他吃餃子。兩個畫面相隔近四十載，真是生死契闊，天上人間！

我最初走上文學(xué)之路，采擷的正是那片土地現(xiàn)世與隔世的花朵。風(fēng)云變幻的大自然，動物植物，生靈的歡欣與悲苦，萬物的雨露與寒霜，都是我下筆的動力。幾十年過去，熟悉的鄉(xiāng)土無論是人口結(jié)構(gòu)還是情感結(jié)構(gòu)，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有些東西富庶了，可又貧瘠了；有些東西生動了，卻又僵化了。當(dāng)熟悉的鄉(xiāng)土已經(jīng)陌生時，我們要跟上認(rèn)知，摸不到它的脈搏，作品又怎能血肉豐滿。

我很難定義文學(xué)是什么，只能說天地間有兩個星空，一個是澄明上蒼賜予的，要抬頭仰望；一個是悲歡人間賜予的，需低頭拾取。一個作家不斷深入地挖掘人性之光，就是發(fā)現(xiàn)大地的星星，一塊頑石會發(fā)光，一條河流會唱歌，一朵花會講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只鳥會把人間消息傳遍四方。在浩瀚宇宙中，所有的房屋都是陸地的船，載著蕓蕓眾生，朝著星光的燈塔，遠(yuǎn)航。

2022年歲尾

封面圖來源：電影《小森林》（夏秋篇）

遲子建丨《好時光悄悄溜走》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初審：李義洲

復(fù)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