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床頭柜上嗡嗡震動,將謝初夏從淺眠中拽出。
她瞇眼看向屏幕,凌晨三點十七分,來電顯示是一個她以為早已遺忘的號碼。
那個名字——劉武,像一枚生銹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扎進這寂靜的深夜。
五個月了,被掃地出門的那天,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滋味,她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時間點,他這個前老板打來電話,絕無好事。
謝初夏沒有立刻接聽,任由鈴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固執地回響。
她想起離開時劉武那副“離了公司你什么都不是”的嘴臉,心中冷笑。
電話自動掛斷,片刻后,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焦躁。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倒要聽聽,時隔五月,這人還能吐出什么象牙。
“初夏啊,睡了吧?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你。” 劉武的聲音帶著刻意擠出的親切。
謝初夏沒吭聲,等著他的下文。
“是這樣,德勝集團那邊,出大事了,生產線全停了。” 劉武的語氣變得急切。
“梁老爺子親自發話了,指名道姓,非得讓你去修那臺核心設備不可。”
謝初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果然。
“初夏,我知道過去可能有些誤會,但現在要以大局為重啊!”
“公司現在面臨很大的困難,這個客戶丟了,大家都得喝西北風……”
謝初夏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劉總,五個月前,你怎么不以大局為重?”
電話那頭瞬間語塞。
她仿佛能透過電波,看到劉武那張因窘迫而漲紅的臉。
一場風暴,似乎正隨著這通深夜來電,悄然逼近。
而風暴的中心,指向一段她不愿回首,卻終究要直面的是非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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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燈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鉆。
謝初夏坐起身,靠在床頭,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幾分。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劉武的聲音還在耳邊聒噪。
“初夏,你聽我說,情況真的很緊急。德勝那條生產線停一分鐘,損失都是天文數字。”
“梁老爺子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謝初夏掀開被子,赤腳走到窗邊,初夏的夜風帶著微涼灌入。
樓下街道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孤零零地立著。
五個月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抱著裝滿個人物品的紙箱,從那個燈火通明的寫字樓里走出來。
當時的雨下得很大,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身后那個所謂的“家”。
“馬宏他們搞不定嗎?他不是你欽點的技術主管嗎?”謝初夏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劉武的呼吸聲粗重了些。
“馬宏……他盡力了,但這個故障太復雜,很罕見。”
“梁老爺子根本不信任他,連門都不讓他進設備間。”
謝初夏幾乎能想象出馬宏在那位威嚴的老人面前手足無措的樣子。
一個靠溜須拍馬、打壓同僚上位的人,怎么可能贏得真正懂技術的人的尊重。
“劉總,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員工了。”
“我被開除的時候,你親口說的,公司離了誰都能轉。”
謝初夏的語氣平淡,卻像針一樣扎人。
劉武干笑了兩聲,試圖緩解尷尬:“哎呀,初夏,那都是氣話,當不得真。”
“你的能力,公司上下誰不佩服?這次真是非你不可了。”
“只要你能幫公司渡過這個難關,什么條件都好商量。”
謝初夏沒有回應,她的目光投向遠處黑暗中模糊的城市輪廓。
腦海里浮現出徐星睿幾個小時前發來的那條加密信息。
只有簡短的幾個字:“德勝核心線癱瘓,亂成一鍋粥,劉急跳墻。”
徐星睿是她留在那家公司唯一還保持聯系的朋友,一個同樣耿直的技術男。
這條信息印證了劉武沒有完全說謊,德勝確實出了大事。
但“亂成一鍋粥”和“劉急跳墻”這幾個字,卻透露出更多耐人尋味的信息。
絕不僅僅是設備故障那么簡單。
“劉總,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謝初夏下了逐客令。
“別別別!初夏!”劉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看在以前共事的情分上,幫老哥這一次。”
“梁老爺子說了,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如果還看不到你,就立刻終止所有合作。”
“你知道德勝對我們意味著什么,這是要我的命啊!”
謝初夏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窗。
共事的情分?當初他為了把自己踢出局,羅織罪名,絲毫不念舊情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情分?
現在大難臨頭,倒想起“情分”這兩個字了。
真是諷刺。
“我需要考慮。”謝初夏沒有把話說死。
并非心軟,而是她敏銳地察覺到,這或許是一個機會。
一個揭開某些真相,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的機會。
“好好好,你考慮,你考慮!”劉武如蒙大赦,連忙說道。
“明天一早,最晚七點,我給你打電話。初夏,大局為重啊!”
又是“大局為重”。
謝初夏直接掛斷了電話,將這四個字和劉武的虛偽一同切斷。
房間里重新陷入寂靜,但她的內心卻波瀾起伏。
德勝集團,梁德勝老爺子……
那個固執又可愛的老頭,只認死理,對技術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
他還記得自己,并且點名要自己去。
這說明,在那位老人心里,技術和誠信,遠比劉武那套圓滑世故更重要。
謝初夏回到床邊坐下,睡意全無。
她打開手機,翻到加密通訊軟件,給徐星睿回了兩個字:“細說。”
然后,她起身走向書桌,打開臺燈,從抽屜深處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筆記本。
筆記本的扉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設備維護日志(德勝項目)”。
她輕輕撫過封面上略微磨損的邊角,眼神復雜。
這里面記錄的東西,或許今晚該重新看看了。
02
臺燈的光暈灑在攤開的黑色筆記本上,紙頁微微泛黃。
謝初夏的手指劃過一行行熟悉的字跡,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也隨之蘇醒。
那是五個月前,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下午。
德勝集團三期自動化生產線的最終驗收會議室內,空調冷氣開得很足,卻吹不散彌漫的緊張氣氛。
劉武坐在長桌主位,滿面紅光,志得意滿。
這套價值數千萬的設備順利交付,意味著公司今年最大的訂單圓滿收官,也將帶來豐厚的獎金。
他身邊坐著滿臉堆笑的馬宏,當時還是副主管,不停地給各位領導添茶倒水。
謝初夏作為項目的核心技術負責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著厚厚的驗收報告初稿。
她眉頭緊鎖,逐字逐句地核對最后的數據。
“……系統穩定性測試,連續運行一百六十八小時,故障率為零,各項指標優于合同約定……”
讀到這里,謝初夏的筆尖停住了。
她抬起頭,看向劉武:“劉總,這個故障率為零的結論,需要修正。”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劉武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初夏,哪里有問題嗎?”
“最后階段,十六號模組出現過一次短暫的通訊中斷警報,雖然系統自愈了,但按照標準,不能算零故障。”
謝初夏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她點開平板電腦,調出歷史日志記錄。
“記錄顯示,在第一百六十二小時左右,確實有持續三秒的通訊丟包。”
馬宏立刻湊過來,打著哈哈:“哎呀,初夏,你也太較真了。三秒鐘,眨眼就過去了,肯定是信號干擾。”
“自愈功能本來就是設計的一部分,這說明設備性能優越嘛!”
劉武贊許地看了馬宏一眼,接過話頭:“沒錯,小插曲而已,無傷大雅。報告這樣寫沒問題。”
“有問題。”謝初夏的態度很堅決,“這不是小插曲。通訊丟包可能意味著底層協議存在潛在缺陷。”
“如果不查明原因,未來在滿負荷或特定工況下,很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導致大規模停機。”
她看向德勝集團那邊幾位沉默的技術人員,希望能得到支持。
“我們必須對客戶負責,不能隱瞞任何潛在風險。”
劉武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面。
“謝工,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怎么叫隱瞞風險?設備現在運行得好好的!”
“德勝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我們會拿公司的信譽開玩笑嗎?”
他加重了“信譽”二字,意在提醒謝初夏不要節外生枝。
“正是為了公司的信譽,才更不能出具一份不實的報告。”謝初夏毫不退讓。
“我建議,驗收延期一周,我們對十六號模組進行徹底排查。”
“胡鬧!”劉武終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
“延期?你知道延期一天德勝要損失多少?合同規定的交付日期就在明天!”
“因為一個三秒鐘的、已經自愈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故障’延期?”
馬宏趕緊打圓場:“劉總息怒,初夏也是謹慎起見。不過我覺得,確實沒必要因小失大。”
“這樣,報告先按這個版本走,后續我們加強監測,一旦真有情況,立刻處理,怎么樣?”
這是馬宏慣用的和稀泥手法。
謝初夏看著一唱一和的兩人,心里一片冰涼。
她明白,劉武急著拿到驗收報告,是為了盡快回籠資金,以及兌現他對上級的承諾。
而馬宏,則急于借此機會表現,鞏固自己即將到手的晉升。
至于設備可能存在的隱患,客戶可能面臨的風險,在他們眼里,遠沒有眼前的利益重要。
“這份報告,我不能簽。”謝初夏合上面前的文件夾,語氣斬釘截鐵。
“我是技術負責人,我的簽名需要對技術的真實性負責。”
劉武盯著她,眼神由憤怒逐漸轉為冰冷。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德勝集團的一位年輕工程師欲言又止,卻被身邊的長輩用眼神制止。
那是德勝技術部的老顧問,姓周,謝初夏跟他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是懂行的。
此刻,周工只是低著頭,默默喝茶,一言不發。
謝初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意識到,或許德勝內部,也有人希望項目盡快順利通過,不愿橫生枝節。
“謝初夏,”劉武的聲音冷得像冰,“你是不是覺得,公司離了你,就轉不動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職責。”
“你的職責是確保項目順利完成,而不是吹毛求疵,制造障礙!”
劉武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這份報告,你簽,還是不簽?”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謝初夏臉上。
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但脊背依然挺得筆直。
“在問題沒有查清之前,我,不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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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憶像潮水般涌來,帶著當時那種孤軍奮戰的窒息感。
謝初夏合上黑色筆記本,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臺燈的光線在墻上投下她孤獨的影子。
那場沖突之后,事情的發展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拒絕簽署報告后的第二天,劉武沒有再找她談話。
公司里氣氛詭異,同事們看她的眼神都帶著躲閃和同情。
馬宏則一反常態地活躍,頻繁出入劉武的辦公室,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喜色。
第三天下午,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帶著一份文件,來到了謝初夏的工位。
“謝工,請到小會議室一下。”HR經理的表情公事公辦。
謝初夏心里已經有了預感。
小會議室里,劉武和馬宏都在。
劉武面無表情,馬宏則故作沉痛地嘆了口氣。
“謝初夏同志,”HR經理打開文件夾,“根據部門反映和公司調查,你在德勝項目驗收期間,拒不執行上級工作安排,嚴重影響了項目進度和團隊和諧。”
“公司認為,你的行為已經違反了員工手冊的相關規定,經過研究決定,即日起解除與你的勞動合同。”
HR經理將一份《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推到謝初夏面前。
白紙黑字,措辭冰冷。
理由冠冕堂皇:“不服從管理,缺乏團隊合作精神。”
謝初夏看著那份通知書,沒有伸手去接。
她抬頭看向劉武:“劉總,這就是公司的決定?因為我不愿意在一份有問題的報告上簽字?”
劉武避開她的目光,手指敲著桌面,語氣淡漠:“初夏,公司有公司的規章制度。你不服從管理,我也很難做。”
“管理?什么樣的管理是要求技術人員隱瞞潛在的技術風險?”謝初夏的聲音提高了些。
“請注意你的言辭!”馬宏立刻出聲呵斥,帶著一種新官上任的優越感。
“現在是在通知你公司的決定,不是跟你商量!”
謝初夏冷冷地掃了馬宏一眼,目光銳利,讓馬宏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她重新看向劉武:“劉總,那個通訊丟包的問題,遲早會暴露。到時候,你怎么跟德勝交代?”
劉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但他很快穩住心神。
“那是公司以后要考慮的事情,不勞你費心了。”
他頓了頓,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意味。
“初夏,其實本來事情不必鬧到這個地步。”
“如果你當時稍微變通一下,配合一下公司的工作,現在你還是公司的技術骨干。”
“甚至,馬宏這個主管的位置,本來也應該是你的。”
馬宏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謝初夏聽懂了劉武的潛臺詞:如果她當時愿意背下這個“小問題”的鍋,大家相安無事,她還能得到晉升。
現在她被開除,是因為她“不識抬舉”。
一股惡寒從心底升起。
她看著劉武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突然覺得無比惡心。
這就是她為之拼搏了多年的公司,這就是她曾經尊重過的領導。
為了利益,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堅持原則的人。
甚至可以事后用這種虛偽的“遺憾”來暗示是你自己的錯。
“簽字吧,辦好交接,大家好聚好散。”HR經理把筆遞過來。
謝初夏接過筆,沒有看那份通知書,而是在空白的便簽紙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字,推到劉武面前。
紙上寫著:“十六號模組,底層協議兼容性存疑,建議重點監測其與主控單元的數據交換頻率異常波動。”
這是她基于經驗和對日志的分析,對那個“小問題”最專業的判斷和警告。
劉武瞥了一眼紙條,隨手揉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收拾你的東西吧。”他冷冷地說,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馬宏得意地看了謝初夏一眼,快步跟了出去。
HR經理嘆了口氣:“謝工,你這又是何苦呢?”
謝初夏沒有回答,她拿起筆,在那份解除通知書的簽收欄上,用力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尖幾乎劃破了紙背。
離開公司那天,下著瓢潑大雨。
她抱著紙箱,站在寫字樓門口,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
徐星睿偷偷跑下來送她,塞給她一把傘,眼神里滿是愧疚和無奈。
“初夏姐,對不起,我……”
“不關你的事。”謝初夏打斷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好好干,但別忘了技術的底線。”
徐星睿重重點頭。
出租車來了,謝初夏拉開車門,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寫字樓。
雨水模糊了玻璃幕墻反射的光,也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她心里很清楚,有些路,一旦選了,就不能回頭。
也,不必回頭。
04
夜色漸褪,天邊泛起魚肚白。
城市從沉睡中蘇醒,遠處傳來早班公交車的引擎聲。
謝初夏徹夜未眠,但眼神卻異常清亮。
過去的五個月,她并沒有像劉武預料的那樣一蹶不振。
起初確實有過短暫的迷茫和憤怒,但技術人員的韌性和理性很快讓她振作起來。
她利用這段時間系統梳理了自己多年的技術筆記和經驗。
還接了幾個獨立的遠程技術咨詢項目,收入雖不穩定,但足以維持生活,更重要的是贏得了業內的口碑。
她甚至開始著手寫一本關于精密設備維護與故障診斷的專著。
離開了那個勾心斗角的環境,她反而覺得呼吸更順暢了。
現在,劉武的這通電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攪動了漣漪。
也讓她意識到,該來的,終究會來。
那個被劉武和馬宏刻意忽略的“小問題”,恐怕已經演變成了摧毀生產線的“大災難”。
她打開電腦,登錄了一個專業的行業技術論壇。
果然,在幾個小眾的技術討論板塊里,已經零星出現關于德勝集團生產線故障的帖子。
發帖人顯然都是業內同行,語氣充滿困惑。
“德勝三期那條進口頂級生產線趴窩了?聽說折騰一宿了,沒人能搞定。”
“是不是主控系統崩了?癥狀描述很詭異,時好時壞,完全沒有規律。”
“他們自己的技術團隊和供應商的人都傻眼了,據說老板梁老爺子大發雷霆。”
“供應商那邊派去的是個姓馬的主管,水平好像很一般,被梁老爺子罵得狗血淋頭。”
“最新消息,梁老爺子放話了,非要以前那個姓謝的女工程師來,別人都不好使。”
看到這里,謝初夏關閉了網頁。
情況已經很明朗了。
劉武和馬宏無力回天,梁德勝老爺子震怒且只認她這門“手藝”。
而劉武,這個當初將她無情踢開的人,現在不得不低頭來求她。
真是莫大的諷刺。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徐星睿發來的加密信息。
點開,是一段較長的文字,詳細描述了現場的情況:“初夏姐,亂套了。故障確實出在十六號模組區域,但比我們預想的復雜得多。”
“不是簡單的通訊中斷,像是某種數據污染或者邏輯沖突,引發了整個控制系統的紊亂。”
“馬宏一來就想重啟大法,結果故障更嚴重了,現在連基本操作都進行不了。”
“梁老爺子氣得摔了杯子,直接把馬宏轟出了設備間,說再看到他就不合作了。”
“劉總臉都綠了,躲在辦公室里打電話,估計是找你。姐,你打算怎么辦?”
謝初夏沉吟片刻,回復道:“知道了。保持聯系,必要時給我一些現場的數據截圖,避開監控。”
徐星睿很快回了一個“OK”的手勢。
謝初夏走到窗邊,晨曦映照著她的臉。
她很清楚,自己去或不去,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去,意味著要向劉武低頭,幫他擦屁股,讓他輕易過關。
不去,德勝集團會蒙受巨大損失,梁老爺子可能會對她失望,她也可能失去一個潛在的重要機會。
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借此機會,讓該負責的人承擔責任。
讓梁老爺子看清,問題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這不僅僅是一次設備維修,更是一次正名,一次對專業和誠信的捍衛。
她拿起手機,看著劉武的號碼。
心里已經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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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早上六點半,手機準時響起,還是劉武。
謝初夏讓鈴聲響了七八下,才不慌不忙地接起。
“初夏!考慮得怎么樣了?”劉武的聲音比凌晨時更加沙啞急切,背景音里似乎還有隱約的嘈雜聲。
看來這一夜,他過得十分煎熬。
“劉總,早。”謝初夏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早什么早啊!我的祖宗!”劉武幾乎是在吼了,“梁老爺子七點就要到現場!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到底來不來?有什么條件,你現在盡管提!”
謝初夏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劉總,我記得我被開除的時候,你說我過于較真,缺乏大局觀。”
“你說公司需要的是懂得變通、能促進‘和諧’的員工。”
“怎么現在,又需要我這個不懂變通的人去救火了呢?”
電話那頭,劉武的呼吸一滯,顯然被戳到了痛處。
“初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要向前看。”
“現在德勝這個局面,只有你能解決。這關系到公司幾十號人的飯碗啊!”
又是這種綁架式的說辭。謝初夏心中冷笑。
“公司的飯碗,不是應該由劉總你和馬主管這樣的‘棟梁’來保障嗎?”
“我一個被開除的前員工,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劉武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氣聲。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是壓下了火氣,語氣變得近乎哀求。
“初夏,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是我劉武有眼無珠,對不起你!”
“只要你肯來,之前說的補償金,我可以個人雙倍補給你!”
“或者……或者你愿意回來,技術總監的位置就是你的!馬宏我給你調走!”
利益誘惑,空頭支票,現在全都拋出來了。
謝初夏可以想象劉武此刻焦頭爛額、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但他始終沒有觸及最核心的問題——對當初那件事的認錯,對隱瞞技術風險的反思。
在他眼里,這依然只是一場需要擺平的“麻煩”,而不是原則性的錯誤。
“劉總,”謝初夏放下水杯,聲音冷了下來,“你覺得,我在乎的是錢,還是一個職位嗎?”
劉武愣了一下:“那你在乎什么?你說!只要我能辦到!”
“我在乎的是,一臺價值幾千萬的設備,為什么會在驗收后短短五個月就出現致命故障?”
“我在乎的是,當初那個被你們認定為‘無傷大雅’的小問題,為什么今天會讓整個生產線癱瘓?”
“我在乎的是,德勝集團,你們口口聲聲最重要的客戶,為什么沒有得到你們承諾的、應有的技術保障?”
謝初夏一連串的發問,像重錘一樣敲在電話另一端。
劉武徹底啞火了。
良久,他才喃喃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當務之急是解決問題……”
“問題當然要解決。”謝初夏打斷他,“但首先要搞清楚問題是怎么產生的。”
“劉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德勝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能修好設備的技術員。”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坦誠溝通、對技術負責、值得信賴的合作伙伴。”
“而你們,從五個月前隱瞞那個故障開始,就已經失去了這種信任。”
電話那頭死一般寂靜。
謝初夏知道,這些話,劉武根本聽不進去。
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里,利益和關系才是王道,技術問題只是可以“運作”的環節。
“初夏……”劉武的聲音帶著最后一絲掙扎,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你就算不為我,不為公司想,你也得為梁老爺子想想吧?”
“他那么大年紀了,為這個項目傾注了多少心血?現在生產線停著,每分每秒都在燒錢,你忍心看他著急上火?”
“做人不能太自私!要以大局為重啊!”
終于又祭出了“大局為重”這把道德綁架的利器。
謝初夏仿佛能看到劉武那張因焦急而扭曲的臉,以及他試圖用“大局”來掩蓋自身無能和過失的狼狽。
她所有的耐心,在這一刻消耗殆盡。
06
“大局為重?”謝初夏重復著這四個字,語氣里的譏諷再也無法掩飾。
“劉總,你口口聲聲的大局,到底是什么?”
“是你們為了盡快回款而隱瞞風險的大局?”
“是馬宏那種不學無術的人靠著奉承拍馬就能上位的大局?”
“還是出了問題之后,就想找個替罪羊或者臨時抱佛腳擦屁股的大局?”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這樣的‘大局’,和我理解的負責、誠信的專業精神,有一毛錢關系嗎?”
劉武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聽到他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
估計他這輩子都沒被一個下屬,尤其是一個已經被開除的下屬,如此尖銳地頂撞過。
“謝初夏!你!”他顯然惱羞成怒,但又強行壓抑著,因為還有求于人。
“你別太過分!我現在好聲好氣跟你商量,是給你面子!”
“哦?那我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謝初夏冷笑。
“劉總,你的‘面子’五個月前就已經在我這里清零了。”
“現在,我們之間只有最直接的利益關系,或者說,是你有求于我的關系。”
她頓了一下,決定不再跟他繞圈子。
“讓我去解決德勝的問題,可以。”
劉武一聽似乎有轉機,語氣立刻又帶上了一絲希望:“你說!什么條件?”
“但不是以你公司的名義,也不是為你擦屁股。”
謝初夏清晰地說道:“我會直接聯系梁德勝先生。”
“以獨立技術顧問的身份,去診斷和解決問題。”
“至于費用,我會和梁先生直接談。與你和你的公司,無關。”
電話那頭,劉武像是被點了穴,足足沉默了十幾秒。
然后,他幾乎是尖叫起來:“謝初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想甩開公司單干?!”
“你這是趁火打劫!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職業道德?”謝初夏覺得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劉總,一個公然要求技術人員在驗收報告上造假的管理者,有什么資格跟我談職業道德?”
“一個靠關系而非能力上位的技術主管,把客戶關鍵設備搞到癱瘓,又有什么職業道德可言?”
“我現在是自由職業者,接受誰的委托,為誰服務,是我的自由。”
“更何況,梁老先生點名的是我謝初夏這個人,而不是你劉武的公司。”
這話擊中了劉武的要害。
的確,梁德勝認的是謝初夏的技術和為人,而不是那個已經失去他信任的公司招牌。
“不行!絕對不行!”劉武氣急敗壞地吼道,“德勝是我們公司的客戶!你不能繞過公司!”
“初夏,我警告你,你要是敢這么做,我就……我就去行業協會告你!讓你在這一行混不下去!”
圖窮匕見,開始威脅了。
謝初夏心中最后一絲對這個前老板的、基于過往共事經歷的微弱情分,也徹底消失。
她原本或許還存有一絲念頭,如果劉武能誠懇認錯,深刻反思,她未必不能以某種方式協助解決危機,給他一個臺階下。
但現在,看來完全是自己想多了。
狗改不了吃屎。
有些人,永遠只會從自己的利益角度出發,永遠不會承認錯誤。
“劉總,”謝初夏的聲音冰冷如鐵,“看來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了。”
“你去告吧。我等著。”
“至于德勝的問題……”
她頓了頓,腦海中閃過黑色筆記本上的記錄,閃過徐星睿提供的信息,閃過對梁德勝老爺子為人的了解。
一個清晰而完整的計劃,在她心中成形。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既解決問題,也揭開蓋子。
“你放心,‘大局’我會顧的。”
“但不是為你那個虛偽的‘大局’。”
說完,不等劉武再有任何反應,她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并且將這個號碼直接拉黑。
世界瞬間清凈了。
晨曦透過窗戶,灑滿整個房間,溫暖而明亮。
謝初夏站在光暈中,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中的塊壘盡去,無比暢快。
她拿起手機,找出一個幾乎從未撥打過,卻始終存著的號碼。
那是梁德勝先生的私人電話,一次項目交流后,老爺子欣賞她的認真,特意留給她的。
當時他說:“小謝工程師,以后技術上有什么想法,或者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可以直接打給我這個老頭子。”
現在,是時候打這個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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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一個沉穩而略帶疲憊的老者聲音傳來:“喂,哪位?”
“梁老先生,您好,我是謝初夏。”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小謝工程師?!”梁德勝的語氣立刻變得不一樣了,帶著明顯的驚喜和急切。
“哎呀!你可來電話了!我正要想法子找你呢!”
“你現在在哪里?能不能立刻來德勝一趟?這邊生產線出了大問題,亂套了!”
老人的聲音里充滿了焦慮,但對她,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信任。
“梁老,您別著急,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謝初夏安撫道。
“我給你打電話,正是為了這件事。”
“好,好!你說!”梁德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梁老,首先請您諒解,我現在已經不在原來的公司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但重要的是,我無法以原公司的名義前來為您提供服務。”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梁德勝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捕捉到了話里的信息。
“不在原來的公司了?什么時候的事?劉武那小子搞什么名堂!”
老人的聲音里帶上了怒意。
“具體原因暫時不便細說。”謝初夏斟酌著用詞,“梁老,如果您還信任我的技術,我愿意以個人身份,作為您的獨立技術顧問,協助解決當前的問題。”
“當然信任!”梁德勝毫不猶豫,“我不信你還能信誰?馬宏那種貨色?還有劉武派來的那些歪瓜裂棗?”
“生產線已經停了快十個小時了,損失巨大!小謝工程師,你需要什么支持,盡管開口!”
“感謝您的信任,梁老。”謝初夏心中一定。
“在前往現場之前,我需要您授權現場人員,配合我進行一些初步的數據采集和情況確認。”
“同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擾,我希望我的介入,暫時對原公司方面保密。”
她提出了關鍵要求。她要確保自己在不受劉武和馬宏干擾的情況下,獨立開展工作。
梁德勝立刻明白了她的顧慮,爽快答應:“沒問題!我馬上安排!讓周工全力配合你!現場我說了算,劉武的人不準靠近!”
周工就是當初驗收會議上那位沉默的老顧問,謝初夏知道他是可靠的技術人員。
“另外,梁老,”謝初夏繼續說道,語氣嚴肅起來,“根據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這次故障很可能與五個月前項目驗收時的一個遺留問題有關。”
“當時,我發現十六號模組存在潛在的通訊協議兼容性風險,并提出了延期排查的建議,但未被采納。”
她沒有說得太具體,但點出了關鍵的時間和問題點。
以梁德勝的閱歷和智慧,足以想明白其中的關聯。
電話那頭陷入了更長的沉默。
只能聽到老人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謝初夏知道,這番話正在梁德勝的腦海里掀起風暴。
五個月前……驗收……遺留問題……未被采納的建議……
這些詞匯串聯起來,指向一個可能的事實:他最重要的項目,可能從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
而發現問題的人,卻被踢出了局。
良久,梁德勝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而冰冷,帶著壓抑的怒火。
“我明白了……小謝工程師,委屈你了。”
“請你立刻準備過來,所有費用按最高標準結算,我派車去接你!”
“我要親眼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是真的老眼昏花,被人當猴耍了!”
08
一小時后,一輛黑色的德勝集團公務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謝初夏樓下。
來接她的是梁德勝的秘書,一位干練的中年女性,態度恭敬。
“謝工,梁董已經在現場等您了。周工也在,數據端口和權限都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車子平穩地駛向市郊的工業園區。
謝初夏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心情平靜。
她帶上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專用的診斷工具包,以及那本至關重要的黑色筆記本。
她不是去救火的,她是去揭開真相的。
四十分鐘后,車子駛入德勝集團宏偉的大門,徑直開往三期廠房。
遠遠地,就看到廠房門口圍了不少人,氣氛緊張。
劉武和他的幾個手下果然也在,被德勝的保安攔在警戒線外,一個個面色鐵青,伸著脖子往里張望。
劉武一眼就看到了從車上下來的謝初夏,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要沖過來。
“初夏!初夏你來了!太好了!快跟我進去!”他試圖突破保安的阻攔。
謝初夏看都沒看他一眼,在秘書的引導下,徑直走向廠房入口。
“謝初夏!你站住!”劉武氣急敗壞地大喊,“你是公司的人!必須跟我一起進去!這是命令!”
謝初夏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
陽光照在她臉上,平靜無波。
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這對昔日上下級,如今立場迥異的男女。
劉武的臉因激動和窘迫而漲紅,眼神里交織著懇求、威脅和最后的僥幸。
他壓低聲音,幾乎是咬著牙說:“初夏,別鬧了!快過來!之前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
“但現在要以大局為重!先把設備修好!算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