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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灰兔
編輯丨徐凡
圖片丨來自受訪者和授權圖片
中國當下最頂尖的越野跑運動員多半來自貴州,這在圈內已是眾所周知。
這里有一份長長的名單:管油勝,姚妙,駱滔,蒙光富,張廷,尚雪兒,趙虎……這些響亮的名字,代表著中國越野跑的精英水平。他們中有些已經成為越野跑國際明星,有些正在不斷創造新紀錄,還有人開始去引領更年輕的一代去了解和愛上越野跑。
這個被喀斯特地貌塑造的省份,幾乎沒有平地,到處都是起伏的山巒。中國越野跑的發展脈絡,就藏在群山的起起伏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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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跑還鮮為人知時,白斌把他當時能跑的越野跑都跑完了。
三月份的貴陽,乍暖還寒。中旬的一天,早上九點半,我在貴州國貿廣場的咖啡館里,見到了白斌。
如果沒見過他,僅憑借他過去的事跡去想像他的長相,可能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他看上去只是一個柔和的中年人,淡淡的眉毛,眼睛總是微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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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和白斌合影。
盡管已經三月,但太陽出來前,貴陽的溫度能到零下,站著發會呆,會冷得不住搓手。白斌是從家里跑過來的,到咖啡館時,他身上套著件薄羽絨馬甲,沒怎么出汗,呼吸均勻。“二十多公里,遛遛腿。”他說。
白斌是貴州最早一批的越野跑選手,他和越野跑的聯系,要從2010說起。那一年,北京舉辦第二屆TNF100越野賽,但名字叫做“2010北京國際戶外耐力跑挑戰賽”。
那時候還沒有越野跑的概念,白斌跑的大多比賽一般叫做“戶外極限挑戰賽”。“不止是在山里跑,我們要在雪山上跑,高原上跑。也不只是跑,自行車,皮劃艇,漂流,項目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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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斌在暴雨中跑步,依稀可以想象他曾頂著高燒、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風里跑百公里的硬漢形象。
白斌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剛開始比賽的兩年,他就包攬了全國首屆戶外運動錦標賽、全國首屆山地運動會山地多項混合組,等幾乎所有戶外挑戰賽的第一名。
談論到2010年的那場越野賽,白斌抿了口咖啡,仿佛重回居庸關長城的蜿蜒賽道,語氣變得興奮:“比賽之前,我下決心要拿第一。”
這場比賽有一名來自日本的精英選手。“第一屆,那個日本人拿了冠軍,”白斌說,“這次我想把冠軍留在國內。”
前面十幾公里的距離,白斌跟在后面,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此類賽事,想見識一下這個日本選手的實力。跟了一陣,他覺得,“他離國內精英選手還有很大差距。”于是白斌開始加速,把這位日本選手甩在了后面。
但比賽結果并未如他所愿。
當時組委會經驗不足,路標設置不清晰,導致跑在前面的選手在三十公里左右跑錯路,他們停下來等組委會糾正路線。
白斌等了半小時,和他一起等的還有一個來自福建的年輕人。跑錯路之前,兩人一直保持大幅領先。
當路線被糾正,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前面的優勢被抹平。后面的賽段開始更多公路、少有爬升。“實事求是講,日本人在平路上有很大優勢。”白斌說。
這場比賽,白斌拿了第二,用時八小時五十分,是TNF100賽事首個跑進九小時的中國人,但這并沒有讓他興奮,“如果沒有跑錯路,應該可以進八小時”。
那位福建小伙拿了第七名,他叫游培泉。2024年他和蒙光富的港百冠軍爭奪戰,證明他至今仍保持著越野跑的最高競技水準。
第三屆TNF100比賽,已兩次奪冠的日本人又來了,但被楊家根和運艷橋擊敗。這和白斌之前的判斷一致,在越野跑這個項目上,這個日本選手和國內頂尖選手的確存在差距。
這位日本選手后來沒有繼續來中國參賽,他回日本創立了自己的賽事,環富士山越野賽(原為UTMF,后UTMB提出賽事名版權爭議,UTMF于2023年改名為Mt.FUJI100),是亞洲最早期的百英里越野賽。
這名選手名字是鏑木毅,如今被稱為日本越野跑“教父”。
白斌回顧往事,總是會以這場比賽為坐標去假設未來的另一種可能性:“鏑木毅拿過UTMB的第三,我當時的水平比他高,如果我當時去跑了UTMB,能不能更進一步,拿到第二,甚至第一?”
2009年鏑木毅獲得環勃朗峰UTMB第三名,而白斌當年因為和戶外公開賽沖突,放棄了去UTMB的機會,支持自己團隊的陳盆濱去參賽。
2012年,白斌終于參加了UTMB。結果因為天氣原因,賽道從百英里縮短為百公里。而白斌只針對百英里進行了訓練,在這場比賽中并沒有取得太好成績。
這場比賽成了他在自己的船舷刻下的記號。
這時中國越野跑運動開始起步,而白斌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他開始挑戰更長的距離、更極端的環境,從南極跑到北極,從土耳其跑到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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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斌成為一位跑遍世界的行者,不再是一個追求成績的運動員。屬于他的越野跑小舟被留在原地。
多年以后,物是人非,而他還會回到他在那條小舟上看看那個記號。他特意提到,2012年他參加UTMB時,當時已蟬聯三屆冠軍、發展正勢如破竹的K天王(Kilian Jornet)恰巧在那一年沒有參賽。
“我錯過了和他交鋒的機會,錯過了K天王崛起的時代。”白斌的語氣里帶著些許遺憾,“他越來越強,我年紀越來越大,此消彼長,我沒有機會了。”
完成南北極挑戰后,白斌從大眾的視野里消失了一陣,沒人確切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們說我足夠退休了,但是我不,還沒跑夠。”白斌說。
他現在醞釀另一個大計劃:在中國版圖上,每天跑百公里,跑100天,在一萬公里的盡頭,登頂珠峰。
“像K天王的《Summit of My Life》(2012年發行的K天王紀錄片)那樣?”我問他。
“不一樣,是屬于我自己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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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斌跑地球的路線圖,以及媒體報道。
他悠閑地靠在咖啡館的折椅上,語氣輕松:“肯定不比以前了,但還是有能實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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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黔靈山無比安靜,沒有人,也沒有喧鬧的猴子。我和朋友在路邊的亭子休息,朋友突然問我,有沒有聽說過吉正權?
我說沒有。
朋友說,自己曾經在一場飯局上見過他,與會者都是貴州的精英運動員,介紹吉正權時說:“別看他個頭不高,步伐大的驚人。”
當時吉正權安靜地坐在一旁,仿佛在聽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
我問朋友,“吉正權水平怎么樣?”朋友說,“之前,他很厲害。”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過去式。
我問,“現在呢?”朋友回憶了一下,說,“很久沒聽說過吉正權的消息了。”
越野跑是個年輕的項目,這里的“很久”,實際上還沒有過去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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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搜索“吉正權”這個名字,會看到他是2017克拉瑪依越野挑戰賽88KM組別冠軍。他的微博更新停在了2020年2月5日。往后三年,他唯一參加的百公里越野賽是寧海100,用時18小時,已經是大眾愛好者的水平。
這看上去是一個精英選手退役后回歸生活的故事。
吉正權開始了解越野跑,多少也有些白斌的功勞。白斌當時是貴州運動員圈子里的傳奇,他在外地參加比賽,消息總會傳回貴州。很多人從白斌這里聽說了越野跑。
當時吉正權在貴陽市體育中學,和白斌的小舅子一起訓練田徑。他從白斌小舅子那里第一次知道了越野跑,但他完全不了解這個項目,不過他想,“都是貴州人,訓練方法相似,那我也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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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正權還保留著當年首野的完賽證書。
2015年,吉正權參加了陽朔國際山地越野賽,是他的首野,在110公里組拿到第15名。
2015年是越野狂飆突進的重要節點,在這以后,每一年的比賽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根據跑媒統計,2010年,田協注冊的越野賽事全年有且僅有一場。后來幾年有所發展,但最多的年份也只有21場比賽。2014年國家體育總局取消“商業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審批后,越野賽迎來爆發式的增長。2018年,全年越野賽事已接近500場。
2018年,正是吉正權的高光時刻。
彼時越野跑鞋品牌Hoka進入國內,他是第一批與之簽約的越野運動員,和他一起簽約的還有他的師兄管油勝。在這一年,中國越野運動員的職業道路逐漸明朗,比賽、獎金、贊助一路攀升,賽事和選手迎來全球化的洶涌浪潮。
在這個前景光明的時刻,吉正權卻忽然從公眾面前消失了。
2024年3月,我在清鎮見到吉正權。他戴著一頂棒球帽,少言寡語。他幾乎不摘那頂帽子,管油勝的女兒叫他“光頭叔叔”,我才注意到他留了光頭。他說第二天早上要去晨跑,我提出跟他一起,他答應了。
我以為一公里內就會被他甩掉,結果他跑跌很慢。跑到一公里的時候,他停下來在路邊拉伸。他說,“已經沒辦法跑了,小腿的毛病,跑不開。”我問他,“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說,“2013年。”
這距離他退役還有五年。
他頂著這種痛苦,在五年里拿下了大大小小比賽的獎金——他依靠這些獎金來養活自己,這是他當時唯一的收入來源。
他在拉伸的時候面無表情,忽然說,“如果能對著自己的腿砍一刀就好了。”
他每跑一步都要忍受刀割般的痛苦,為了緩解痛苦,他去過無數的醫院,醫生無法下達診斷。但他又說,這是他能忍受的痛苦。
真正難以忍受的是他跑不起來了,這剝奪了他成為一個運動員的資格。當時他采取的應對方法就是邁大步,既然抬不起腿,那就把步子邁大些。
這種疼痛在上坡時會變本加厲,讓他不得不慢下來,于是他在下坡時更加拼命地跑,那怪異地跨大步的樣子會嚇到很多人。很長時間里,大家都以為這就是他的風格,并對他一米四的步幅贊不絕口。但少有人真正了解這背后的故事,以及代價。
2018年,吉正權離開貴州,去上海開網約車,但這個收入無法養活自己。
第二年,他又回來,繼續參加比賽。他在六周的時間里參加了五場比賽,其中四場都是百公里,每一個下坡都拼命跑。最后他在四川的一場五十公里越野賽中途,聽見自己的踝關節格愣一聲,清脆的響聲。
吉正權永久退役了。
獲得成功過程中的痛苦被視作理所應當,而那些因痛苦而退場的部分會被略去不講。此后再沒有人提起過吉正權。
這是運動員的宿命嗎?管油勝告訴我,當時和吉正權一起簽約Hoka的李云貴,也最終因為傷病,從此無法再上賽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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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油勝開始賣酒的時候,受到了冷嘲熱諷。
當時正值帶貨熱潮,各路人馬紛紛開始直播帶貨,市面上良莠不齊的產品被打上明星網紅的標簽大肆宣傳,酒因為高昂的利潤率,往往被視為坑人重災區。
這事屢見不鮮,無非是為了賺一筆快錢,看上去管油勝也是其中一員。
管油勝沒有解釋,后來也漸漸不需要解釋:他不是在帶貨,他是想做自己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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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油勝跑馬拉松,也跑越野。他的馬拉松最好成績是2小時11分,離210這扇門只有一線之隔。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更熱衷于越野,原因也很簡單:“越野跑比賽獎金給的都是現金。”
有些選手評價他:“管油勝很厲害,就是容易分心。他要是不做生意,成績會提升一截,要是專注一項,成績還能再提一截。”
他不計較。“不講那些,什么比賽都無所謂,掙錢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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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和管油勝合影。
今年三月份,在貴州的一場飯局上,我見到了管油勝。
飯桌上吃的是地鍋雞,下面的湯汁剛剛煮沸,房間里也顯得熱氣騰騰。他邊把玉米餅鋪在燒熱的鐵鍋上,邊說,“生存最重要。”
當時管油勝剛跑完日本的琵琶湖馬拉松,拿了冠軍,不過這場賽事沒有獎金。他比賽完就坐當天的飛機回到貴陽,沒在日本多呆一天。他說對旅游缺乏興趣,參加比賽就是參加比賽,不會去外面多逛。
他不舍得多花錢。在外面過夜,從來都是住最便宜的酒店。他對便宜的住宿場所如數家珍,為了省錢,甚至會在比賽前去網吧對付一晚。
而他為自己的這種方式感到驕傲。
很多人是從管油勝才開始知道“賞金獵人”的說法。接受采訪的時候,他坦率談論自己對于獎金的看法,提到他關于金錢和物質的態度。這或許讓人覺得他是個拜金主義者,而管油勝并不介意,甚至顯得樂于展示這一面。
“我對那些年輕運動員就說,你們別的都不用管,先努力搞錢。“管油勝說,“榮譽先放一放,生存下去。”
管油勝親身踐行他的信念,人生道路也因此改變。
2016年3月,成都雙遺馬拉松在都江堰舉辦,吸引了三萬人報名,獎金總額數萬元。當時體工隊正在備戰全國青運會,規定隊員不準私自參加比賽。而管油勝當時并沒有比賽任務,他猶豫再三,還是去參加了那場半馬,最后以1:07:01的成績奪得國內冠軍,拿到8000元獎金。
這件事自然被省隊領導發現,結果不言而喻。
2016年,管油勝離開體工隊。他脫離了體制,失去了鐵飯碗,這意味著他不再擁有體工隊提供的基本生存保障,得自己想辦法謀生。
除了跑步,沒有其它更好的謀生技能,他繼續用跑步來養活自己。他開始自己去尋找訓練場地,制定訓練計劃,尋找隊友。
“運氣好,那時候比賽變多了,我的成績足夠賺錢養活自己。”管油勝說的輕描淡寫,仿佛這些不過是過眼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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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正權給我看過一張2017年的合照,照片里他和管油勝、駱滔、姚妙站在一起,每個人面容青澀,但笑容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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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礦村的租客們。
2016年,在貴州清鎮,房租最便宜的煤礦村,管油勝用一千塊錢的月租租下一套房。房子有五個房間,每個房間都住著人。
這里的住戶擁有許多共同點:他們都是運動員,都是管油勝拉來的,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師兄妹,管油勝是他們共同的教練,他們一起訓練,分頭去各地參賽。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因為種種原因,他們都錯過了體制化道路,但依然想依靠跑步生存下去。
煤礦村的生活費是每月五百。其中房租平攤到人,每人兩百塊。余下的開支是吃飯。買菜錢是所有人一起湊的,他們有一個紙盒子,大家把自己該出的錢放進盒子里,當作買菜的公用基金。大家輪流買菜,做飯。駱滔剛來的時候,只會一道炒雞蛋,在煤礦村呆了兩年,已經學會了一手好菜。
離村子不遠,是貴州師范大學,那里有操場,大家每天起床就去那里繞圈。偶然也會去南明河,順著河跑。他們唯獨很少去爬山。貴州是唯一一個沒有平原的省份,大家都覺得,越野是不需要專門去訓練的。從小到大,他們都在山里跑來跑去。
在很長的時間里,支撐他們生活的經濟來源的只有比賽獎金。
在外面參加一場比賽,住宿算上交通的開銷控制在一千以內。到了賽季,每月能參加兩三場比賽,一場比賽拿到獎金的概率是七八成,獎金多則三四千,少則一兩千。
用這筆錢再減去生活費,一個月能有多少盈余,這筆賬很好算。
“體制內對運動員來說,可能是最好的選擇。”管油勝說,“但只有一個問題,淘汰過于殘酷。”
“體校里的選拔,四十個人里面選擇兩到三個進入體制,剩下的人統統被淘汰。很多人,沒有別的技能,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去做最簡單最沒有門檻的工作,可能這樣過一輩子。”他說,“無論你怎么努力訓練都一樣,名額只有那些。”
尤其是長距離田徑,成績需要長時間積累,很多人的天賦無法立刻顯現。這是更殘酷的事,很多人在成為真正的運動員之前就被淘汰了。管油勝說,實力強、天賦好也沒用,僅僅因為選拔名額有限,便無法進入專業隊。
“運氣不好的人會怎么樣?”我問。
“像一塊鐵板。”他說。
管油勝這樣形容那些沒有出路的運動員:這些命運像是懸在半空的鐵板,“咣當”一聲砸在地上,再也沒有任何懸念。
他見到很多師兄師姐就此渾渾噩噩了。“退役后沒別的選擇,以后只能做最簡單的、不特別需要任何培訓的工作,這輩子基本釘死了。”
管油勝告訴自己的所有學員,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活下去。去賺錢,賺得越多越好。“競技體育的榮譽感是沒辦法填報肚子的,你先生存,榮譽自然而然會隨之而來。”
煤礦村的生活波瀾不驚地運轉了兩年,隨之相伴的是中國越野的競技水平和規模的又一次井噴。出租屋里的住客,如今大多已成為中國越野跑領軍人物。
煤礦村的這個出租屋并不是一個優中選優的天才俱樂部,當時的住戶們都是沒能進入體制的失意者,因為都和管油勝有所聯系,大家聚在這里放手一搏。
但成功還有一種解釋:越野跑的競爭遠未飽和,只要努力,堅持到底,總會有所成就。
但問題是:多努力才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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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妙的眼睛里總是燃燒著一團火。
這團火不是比喻,而是真實存在的。在2023年柴古唐斯黃巖九峰越野大師賽里,她的平均心率達到179。這個數字高得不可思議:同年的統計數據里,男性精英選手的心率大概在150上下,女性會更低。即便是強度更高的馬拉松,那些以拼命著稱的選手,全程心率也都在175之下。
平均179,這是賽道上一個爆發性的數字。有文章指出,用常規的計算方式,無論是最大心率按照220減去年齡、或再加上20計算,姚妙比賽時基本上都是按照84-92%最大心率在奔跑,即便是在長距離賽中也是按照75-83%最大心率在跑。而2023年九峰大師賽的短距中她的最高心率達到了206。
姚妙用這種拼命的方式在賽道上奔跑,用這種方式生活。訓練的時候,比賽的時候,她都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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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姚妙在霞慕尼獲得CCC組女子冠軍,在這場最重要的越野跑賽事上創造了歷史。
六年后的2024年,她又贏得了OCC組女子冠軍,再一次打破了亞洲歷史記錄。在這個項目上,她成為當之無愧的亞洲女性第一人。
實際上,她差點在2019年獲得UTMB組別女子冠軍。她在110公里左右突發失明時,已領先女子第二名兩個小時。如果不是這場失明,她將是UTMB的大滿貫冠軍女子第一人。但賽場上沒有如果。
“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姚妙的眼壓升高,直接失明。她不想放棄,一直在CP站等待恢復,直到組委會醫生趕來強令她退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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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UTMB,姚妙因眼疾發作,艱難退賽。
在眼疾發作后的一整年,姚妙出國參加的所有比賽都以退賽告終。
在后面的六年時間里,她也一直沒從傷病里逃離。不只是眼睛,嚴重貧血、闌尾炎,各種傷和病成了不定時炸彈,在每一次重大賽節骨眼上輪番引爆。還有那段著名的越野跑圈戀情的結束也讓她備受打擊。她滑入一個個低谷,又一次次慢慢熬過來。
后來的故事,每個人都知道了。
今年,姚妙笑意盈盈地對TR100記者談起她的新戀情。如今她的微信頭像已經換成男友親吻她的照片,朋友圈唯一置頂是倆人背影,文案是“真的好愛這個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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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妙奪得2024UTMB的OCC組女子冠軍。
在今年的UTMB頒獎現場,她對TR100記者說,這場OCC冠軍是她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場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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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煤礦村之后, 管油勝創辦了一個馬拉松俱樂部。
2020年,中國田協一共通過了133個俱樂部的申請,貴州的俱樂部有三個,其中一個是百馬優跑俱樂部,后來改名為由勝俱樂部。
俱樂部的風潮是2019年開始興起的。后來中國田協對這種民間俱樂部開放了一個申請端口,申請成功可以成為注冊在案的正式組織。
全國大部分的馬拉松俱樂部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發性的俱樂部,更像是同好會,非盈利的民間社團。第二種就是盈利性質的商業俱樂部,主營業務是做初高中的體能培訓。
管油勝的由勝俱樂部是第三種,他是想把體制外的運動員組織起來。在這條路上,他幾乎沒有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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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身邊永不缺志同道合者。“俱樂部的那幾年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貴州人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找到管油勝,和他一起訓練。
“體制外的運動員,在這之前是沒有出路的。”管油勝說。
2019年,洪躍想要去當一個職業選手,但是他的水平只能維持在二級運動員,無法養活自己。“沒怎么訓練就跑到了236,想當職業(運動員)”。多年后,洪躍回憶起剛出道的成績時說。這個成績對于業余選手足夠優異,但進入職業運動員領域,這個成績的意思是“查無此人”。
由勝俱樂部剛成立時,洪躍就加入了。和其他人一樣,他沒有任何職業運動員經驗,只是憑著一腔熱血就來到這里。
洪躍還記得那時候俱樂部里有三個學生跑得很慢,在管油勝的訓練營里跟上第三梯隊都很勉強。其中一個學生后來堅持下來了,他叫蒙光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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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光富(右二)在由勝俱樂部訓練。
洪躍后來的女友潘素芳,也是在這個時候加入的訓練營。她是附近讀書的學生,來到這個訓練營只是興趣使然,在由勝俱樂部訓練了一陣子后,她的半馬跑進了1小時22分。
但隨著馬拉松競技水平的提高,職業運動員標準也一直水漲船高,230、225……最終來到220這個品牌簽約門檻。
洪躍的成績提升始終跟不上門檻的提高。他的退堂鼓打了很久,管油勝經常和他聊天,勸他堅持下去。但洪躍終于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我最后決定放棄的那一天,管大哥從外面回來,很疲憊。”
盡管管油勝經常勸他堅持,但當他說已經下決心離開時,管油勝什么也沒說。兩個疲憊的人就去操場上跑了個一萬米。
二十五圈跑下來,兩人越跑狀態越好,越跑越精神,洪躍突然自己想通了: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再咬牙撐一撐。”
他撐到了2020年,成績提高到了220,這是關鍵性的一步,到達這個成績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能作為一個運動員出道了。
接下來就是更加精細的雕琢,2:18:11、2:16:03……
2024年3月24號的無錫馬拉松,洪躍和潘素芳這對情侶分獲國內冠軍和女子亞軍。2:13:28,這是洪躍目前的最好成績,再往上提29秒,就是國際級運動健將,這是運動員的最高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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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種成績走向,他在未來或許能敲開210的門檻,成為第二個打破非體制運動員的210選手。
但這些故事已經和由勝俱樂部無關了。洪躍成績到達220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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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勝俱樂部訓練營的一次合影。
這種離開是雙向的。他離開了俱樂部,同時,這個俱樂部也消失了。
這是一個從未得到關注的俱樂部。盡管在它創辦時期幾乎做到了全國俱樂部前三,其它兩個是易居俱樂部、元大都俱樂部,都是有企業注資的大俱樂部——長久的歷史、招攬的精英、優沃的待遇、鋪天蓋地的宣傳——這些在由勝俱樂部都沒有,唯一的贊助只是喬丹過來贊助了一些衣服,其他都是依靠個人投入。
網上也看不到由勝俱樂部的信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其它商業俱樂部有企業宣傳通稿,而由勝俱樂部只有掛在民宿大廳兩側的一些照片,是貴州越野運動員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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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俱樂部不在了,但大部分照片還掛在這個民宿的墻上。
這個民宿曾經是由勝俱樂部的宿舍。四個人住一個房間,一切設施盡可能簡略。只有伙食和其它大俱樂部是接近的:每天有兩份肉菜。廚師由民宿聘請,俱樂部只需要負責伙食采購。
最頭疼的是隊醫。一個合格的隊醫收費太貴,俱樂部無法承擔,最后妥協的結果是隊員們自己去中醫館針灸。
但是這個運營上一直危機重重、招募大量草根選手的俱樂部,仍舊走出了大量中堅選手,作為運動員成功出道的包括朱丹丹,楊花,李春霞,潘素芳,肖佐華,孫曉陽,洪躍,張學康等。
這個俱樂部是如何做到的?如果再翻出來煤礦村的那張合照,看看那些面龐還稚嫩的運動員們,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和煤礦村相似的故事,只是規模更大的一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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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在柴古唐斯九峰越野賽結束后,蒙光富發了一條朋友圈:ITRA綜合表現分918分,全球第十八。
在去年的這個時候,還有很多人分不清他和趙家駒,現在他已經成為了ITRA亞洲排名第一的中國人。
這位來自貴州的小將生命力旺盛,并且野心勃勃。去年他沖過泰國茵他儂 by UTMB? 越野賽的終點線,振臂一呼:“我叫蒙光富,總有一天你們會記住我的名字。”
這樣的話語,如今已經實現了。
2019年,他在電視上第一次看見UTMB的轉播,看這場比賽時蒙光富很激動,偷偷在朋友圈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站在這條起跑線上。當時他接觸越野跑只有一年,他以為自己只是少年意氣。
從蒙光富的職業生涯看下來,他有著不錯的運氣。帶他開啟比賽之路的老師,之前教出的另一個學姐叫向付召,是如今ITRA亞洲排名第一的女選手,她的越野跑之路也是她就讀貴州的遵義醫科大學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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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港百,因傷未參賽的向付召為HOKA隊友蒙光富做私補,并鼓勵蒙光富不要放棄。蒙光富在最后離終點不到7公里時反超游培泉,獲得港百冠軍。
不過,蒙光富亞洲第一的位置坐的并不牢。他剛剛積分登頂兩個月,十一月份的柴古括蒼越野賽五十公里賽道上,日本選手上田瑠偉在最后時刻超過了他。
一個月后,兩人又在清邁by UTMB? 越野賽上相遇,這次依舊是上田瑠偉略勝一籌。
這一幕和十五年前白斌和鏑木毅相爭的場景頗為相似,同樣是中日頂尖選手,只是這一次,貴州的越野跑選手們,正在被世界所注視。在柴古唐斯越野賽的直播間里,有十三萬人在觀看蒙光富和上田瑠偉的較量。
“這是最好的時代了。”白斌感慨。
白斌認為,只有足夠大眾化的賽事,才能夠養活足夠多的運動員們,只有被更多的人看見,運動員才能夠更好的生存。
新生代的小將們,在這最好的時代里發展,而那些開辟時代的老將們,依舊壯心不已。
姚妙今年八月剛奪得OCC冠軍,九月回國便開始籌備在貴州舉辦“姚妙杯青少年越野賽”,賽事在一周前順利舉辦。
姚妙對TR100說,她最開始是從越野跑世錦賽選拔從大山走出來、并因此改變了人生,姚妙希望通過自己和越野跑的故事,讓孩子們知道,“No life is defined”, 人生真的有很多可能,如果有夢想,就勇敢去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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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州,沒有一個運動員的時代真正過去。他們的時代,都還在繼續,也還有更多人即將開始譜寫自己的越野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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