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0年,釋迦牟尼滅度后,弟子信眾們按照當時的葬俗儀軌,將他火葬,火葬之后的遺骨就是佛骨舍利。在佛像沒有產生之前,佛陀火化后的遺骨或安置佛身舍利的塔就成為信徒崇拜禮敬的對象,這就是“舍利崇拜”的來源。
舍利崇拜是偶像崇拜之前的一個重要階段,佛陀偶像的出現處于佛教美術發展的最后一個序列位置,是在1—3世紀才出現的。在此之前的佛教美術作品中,要表現佛陀的地方,都用佛足印、法輪、菩提樹、墓塔或空出來的寶座來象征。佛是不能被表現、描繪的,這是早期印度派佛教藝術家遵守的一個不可動搖的“創作金律”。因而,目前考古學和藝術史研究所公認的發展序列是,最早在公元1世紀的犍陀羅或秣菟羅才出現佛的造像。正是因為佛的不可表現,所以對佛骨舍利的塔供養,是早期佛教徒崇拜禮敬佛陀的最主要形式,印度山奇大塔就是這種塔供養的圣跡。在犍陀羅石刻佛教藝術品中,對佛骨舍利的塔供養表現得非常生動細致。繞塔禮拜佛陀成為一種風習,至今,在新疆和中原石窟寺中存在的那些具有中心柱的洞窟的形制,及藏傳佛教的信徒繞塔轉經和轉山都可見到這種崇拜方式的影響。
一、傳說中的“八王分舍利”
“舍利”一詞來自梵文,原來是譯作“舍利羅”,后來就簡稱為舍利,大概但凡火化后的遺骨都可以稱作舍利。佛教徒對舍利的崇拜源于對釋迦牟尼遺骨的崇拜,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佛教徒規模在無限擴大、佛教傳播的地域也在擴張,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佛骨舍利供信徒們供養,于是,可以供養的舍利的概念就漸漸擴大了。舍利可以分為佛骨舍利和法舍利兩種,佛骨舍利當然主要指的是釋迦牟尼的遺骨,但是也包括諸佛的舍利,包括佛頂骨、指骨、佛牙、指爪、頭發;法舍利就是指佛經(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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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彩繪舍利盒,6—7世紀,庫車蘇巴什佛寺遺址出土
佛骨舍利的向外傳播,最早的就是佛經中所說的“八王分舍利”。
按佛經的記載,釋迦牟尼涅槃后,弟子們依據轉輪圣王的葬禮,用金棺收斂釋迦牟尼的圣體。據傳,當時大迦葉遠游在外,聞訊趕回,悲痛不已。這時佛陀從金棺中伸出足來,大迦葉頓然意會,以首頂禮佛足。誓愿擔負弘揚圣教的大任,佛足隨即收回金棺,并自引三昧真火荼毗(荼毗,意為焚燒、燒身)。這個細節在犍陀羅石刻佛傳圖中都有生動細致的表現。
佛陀當時滅度于拘尸那國,佛陀荼毗后留下的舍利,為拘尸那城的末羅族王所得,不愿分與其他國王。諸國的國王得知后,商議決定以兵力強行分取,戰事一觸即發。經過香姓婆羅門的調解,當時參與爭奪的八國:摩揭陀的阿阇世王、毗舍離的離車族、迦毗羅衛的釋迦族、遮羅頗的跋利族、羅摩伽的拘利族、毗留提的婆羅門眾、波婆的末羅族與拘尸那城的城主都推舉香姓婆羅門為代表,為大家分取舍利。香姓婆羅門用金杯量取,將舍利分為八件,八國各取一份,建塔供養。
據佛教文獻記載,這八處建塔的地方分別是:迦毗羅衛城藍毗尼(佛生處),摩揭陀國尼連禪河畔菩提樹下(成道處),迦尸國波羅奈城鹿野苑(初轉法輪處),舍衛城祇園精舍(現大神通處),桑迦尸國曲女城(從忉利天下降處),王舍城(化度分別聲聞處),毗舍離城(思念壽量處),拘尸那城婆羅林雙樹間(入涅槃處)。
此后,還有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遍分舍利的傳說。當然這些都是傳說,但是在佛教越過蔥嶺傳播的歲月里,佛骨舍利也傳到了西域甚至中原。
當然,中原地區有很多佛骨舍利都是代替品,有水晶的、珊瑚的,有的就是珍珠,但是在信徒們看來,即使是代替品,其莊嚴也是無與倫比的。各種舍利的來源,當然與天竺、西域僧人有著密切的關系,尤其是早期文獻記載中的舍利,主要是胡族僧人奉請來的(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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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覆缽型舍利盒,犍陀羅,1世紀,石質舍利盒內,有大小4個金、銀舍利容器,內裝金、銀、瑪瑙、礦石做的供養物,還有一片展開的金箔,上刻佉盧文供養文
二、康僧會與“感應舍利”
雖然東漢熹平年間(172—178)南方地區就有了胡族僧人的造像,而漢晉之際在錢樹上就有了形象非常逼真的佛像做裝飾,但是佛舍利作為一種信仰實物的出現,卻要晚得多。文獻中最早的關于請佛舍利來崇拜的實例就是三國時期的康居僧人康僧會在建業請得“感應舍利”的記載。
康僧會祖籍康居,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賈移居交趾。10余歲父母雙亡,即出家。三國吳赤烏十年(247)至建業,在他來之前,吳地官民其實早就接觸過佛教,當時來自大月氏的居士支謙在孫權的支持下于建業翻譯佛經,很有社會影響力。但是當時的東吳之地,卻從沒見過來自異域的出家僧人,也沒有專門用來崇拜佛像、誦經傳道的寺廟,本土當然更不會有人出家做僧人了,所以康僧會這樣一個出家僧人的到來,在當時的東吳引起了轟動(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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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康僧會下江南,中唐,莫高窟第323窟,北壁東
康僧會是職業的宗教人員、受戒的出家人,所以到建業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了簡陋的茅舍作為寺廟,布設佛像,傳道授經。這種傳教的陣勢和康僧會的剃發易服的僧人形象,是吳地人非常詫異的,覺得康僧會可能是個異數、不太靠譜。地方官員奏聞吳主孫權:“有胡人入境,自稱沙門,容服非恒,事應檢察。”孫權猜度說:“昔漢明帝夢神號稱為佛,彼之所事,豈非其遺風耶?”隨后就召見了康僧會,詰問道:“有何靈驗?”康僧會回答說可以請來佛骨舍利,在孫權看來,康僧會這就是在虛妄夸口,于是說:“若能得舍利,當為造塔。如其虛妄,國有常刑。”康僧會滿口答應,以七日為期,于是潔齋靜室,在幾案上安置好準備接舍利的銅瓶,開始燒香禮請。結果七日之后,銅瓶內空空如也;于是又許下七日之限,期滿之后,還是沒請來舍利。孫權以為康僧會是在欺騙他,一怒之下要治他的罪。康僧會再三請求,孫權又答應再給他七天時間(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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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孫權觀五色光芒舍利子,中唐,莫高窟第323窟,北壁東
在三七的最后一天,太陽落下之時,仍然一無所得,信徒弟子們當時已經心驚膽戰,惹怒孫權那是要掉腦袋的。康僧會卻一點也不灰心,繼續誦經祈請,到當夜五更天,忽然聽到銅瓶中叮當作響,康僧會自往視,果獲舍利。第二天將祈請的舍利面呈孫權,舉朝集觀,見那顆舍利五色光炎照耀瓶上。孫權親自手執銅瓶將這顆舍利倒入銅盤,結果舍利將銅盤沖碎。孫權這才異常震驚,起身連呼:“希有之瑞也。”這時候的康僧會又向孫權解釋說:“舍利威神,豈直光相而已,乃劫燒之火不能焚,金剛之杵不能碎。”孫權命人試一下是不是這顆舍利有這么堅固神奇,于是乃置舍利于鐵砧上,使力士者用錘打擊,結果鐵砧、鐵錘都打出坑來,而舍利卻毫發無損。孫權大為嘆服,即兌現自己的諾言,為此舍利建供養塔,并為康僧會建立佛寺,因為這是東吳有佛寺的開始,所以就把這座寺廟起名為建初寺,建初寺所在的這個區域,命名為佛陀里。
自此之后,東吳佛法大興。
這種用匪夷所思的神秘手段祈請舍利的舉動,目的在于征服統治者和信眾,至于這種“感應”而得的舍利到底來自何處,就不好斷定了,可能是西域高僧從異域帶來。不過像康僧會這樣,用整整21天的時間作法事祈請舍利,還要等到五更天才請到,可能其間會有些幻術之類的手段。再說了,21天時間足以想出各種應付的辦法來。
三、連眉禪師祈請舍利
用祈請感應的方式請來舍利的不止康僧會一人,可能在當時的傳教條件下,這是一個最能贏得統治者和皈依者信任、嘆服的方式之一。所以傳教的西域僧人自然會有一套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來做成這種事情。
南北朝時期來到南朝宋都城建康的罽賓僧人曇摩密多也成功地祈請過舍利。曇摩密多曾歷龜茲、敦煌等地。元嘉元年(424)經由蜀地、荊州到達京師,于元嘉十二年(435)營建了有名的定林上寺。自元嘉元年至元嘉十八年(424—441),譯出《五門禪要用法》《觀音賢菩薩行法經》《禪秘要經》等12部17卷。元嘉十九年(442)七月卒于定林上寺。
曇摩密多有很多神異的傳說,據說他長得就有點異樣,兩道眉毛連在一起,所以又被稱作“連眉禪師”。在龜茲的時候,龜茲王將之延請入王宮供養崇奉,但是喜好游方的他還是謝絕了龜茲王的挽留,渡流沙之地,來到敦煌,于閑曠之地建立精舍,植樹千株,開園百畝,房閣池沼,極為嚴凈。隨后,他又到了涼州(今甘肅武威),興建佛寺,傳道授經。
他祈請舍利的事情發生在蜀地,南朝宋元嘉元年(424),他來到了荊州長沙寺,在這里主持修建了禪閣,并誠心祈請舍利,用了十多天時間作法祈請,終于請得舍利一枚,這枚舍利同康僧會在東吳建業請得的舍利一樣,其突出特征就是“沖器出聲,放光滿室”,可見既堅硬又光明。這次祈請舍利的成功,自然使得傳教授經的影響更為深厚廣大,使“門徒道俗,莫不更增勇猛,人百其心”。
從康僧會和曇摩密多祈請舍利的實例可以看出,祈請舍利的舉動至少最初是出于要解決一個傳道難題,就是傳道受到了阻礙或處于低迷狀態,需要這樣一個極度神奇的事情來作為轉折點,沖破權勢者的阻力,或鼓勵皈依者的信念(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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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迦膩色迦青銅舍利盒,1世紀,白沙瓦博物館藏
祈請感應舍利的舉動,跟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塔、遍分舍利的傳說有一定關系。八萬四千塔,不是一個小數,所以雖然沒有史實依據,佛教信眾們仍然會認為在中原地區甚至更遠的江南、嶺南地區都曾經存在過阿育王塔,這就為感應舍利的出現打下了一個基礎。
四、阿育王塔舍利與古銅像舍利
阿育王建立寶塔供養舍利的傳說,大約4世紀以后就在中國很流行,尤其江南和山東地區,南朝劉宋的宗炳(375—443)寫了《明佛論》這篇著名的文章,其中就提到了在山東臨淄就有阿育王寺的遺址。唐代道宣編集的《廣弘明集》則記載各地共有阿育王塔17處(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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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阿育王拜佛塔,中唐,莫高窟第323窟,北壁
僧史文獻中記載有在江南發現阿育王塔的事情,見于《高僧傳》卷13《竺(釋)慧達傳》。
釋慧達是東晉僧人,本名叫劉薩河,并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河離石人,年輕的時候喜好打獵,31歲的時候忽然莫名死去,死去一天之后又活了過來,據說見到了地獄的種種苦厄,于是跟隨一高僧出家做沙門,法號慧達。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慧達的老師讓他到會稽(今浙江紹興)吳郡去尋找阿育王塔和阿育王造像。
東晉寧康(373—375)中,慧達來到京師建康,住在長干寺。在此之前,晉簡文帝在長干寺造了一座三層塔,塔成之后,每天晚上都會放光,頗具吉祥之相。而慧達則發現此塔剎最高處放出來的光色最為妙色吉祥,便去塔下誦經禮拜。入夜時分,當見到塔剎有瑞光發出時,就告訴寺僧,一起到塔下發掘,結果在入地一丈多的地方挖出了三塊石碑。中間的那塊石碑下放置著一個鐵函,打開之后,鐵函中又有銀函,銀函里放置金函,金函里有三顆舍利,還有一爪甲及一束頭發,頭發長數尺,卷則成螺,光色炫耀——這樣的頭發顯然就是佛陀的螺發。高僧大德們一致認為,此處就是周敬王時期阿育王修造的八萬四千塔中的一座。于是,在舊塔之西,又新造了一座塔安放佛舍利。到了晉太元十六年(391),孝武帝將這座安置舍利的塔加建為三層塔。
顯然,僧史文獻中關于在江南發現的阿育王塔舍利與阿育王造像,都與胡僧傳道有密切聯系。晉咸和(326—334)中,丹陽尹高悝在張侯橋浦里掘得一銅像,缺光趺,制作甚工,像前面有梵文“阿育王第四女所造”的題記,此像被放置在長干寺。不料多年以后,有個漁夫在近海海口發現了一個銅蓮華光趺,正好可以安在長干寺這尊阿育王第四女所造銅像上。再后來,來了五個西域僧人,指認這尊像正是他們帶到江南的阿育王造像(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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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阿育王石柱
更為有趣的是,由西域僧人帶到中原來的金銅像,也是獲得佛舍利的來源之一。據《高僧傳》卷5《釋道安》的記載,釋道安傳教中原地區的時候,前秦王苻堅派遣使者送來高七尺的西域金佛像,此外還有金坐佛像、結珠彌勒像、金縷繡像、織成像。每當講經和聚會傳道的時候,釋道安都將這些佛像一一請出供養,并且布置幢幡,珠佩迭暉,香煙彌漫,使得道場異常莊嚴,僧俗弟子頓生敬心。然而,在所有的這些佛像中,有一尊西域銅像形制古異,僧俗弟子不太喜歡。釋道安察覺到了弟子們的不敬之心,于是吩咐說:“像形相致佳,但髻形未稱。”命令弟子修正一下這尊佛像的發髻部分,結果上冶煉爐一過火,佛像發髻頓時發出耀眼光芒,照得滿堂煥彩,仔細一看,原來此尊銅像的佛發髻中安放著一顆舍利,這時候僧眾們才明白道安的用意,頓時都慚愧無比。
本文摘自《胡僧東來:漢唐時期的佛經翻譯家和傳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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