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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了十天,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平臺一直在推送這個安裝空調的訂單,我發現至少有三名師傅接了訂單后又“扔”出了訂單。我猜其中的原因不外乎三條:太遠,劃不來,顧不得。說實話,我也考慮到了這三種情況,可想想今年這種情況錢難掙,有時候我也會接個別超出我服務范圍的單子。我現在有一個體會:越是不接單,挑三揀四,越是沒有訂單;只有你順從平臺的算法,平臺就會多推單給你。眼下這個訂單超過了我設定的十公里范圍了,加上我這幾天訂單出奇的少,我懷疑平臺這次是考驗我會不會接這個訂單,就好像一個人看著我厲聲說,接了,就會給你更多訂單!也許,這是注定要我去做的事情吧!我想。
現在是下午,雨似乎小了很多,整個城市灰蒙蒙的。我想十公里之外應該是鄉村了吧!去去又如何,好久都沒有去過鄉村了,想象中那兒有炊煙裊裊、瓜果飄香,一派鄉村風景,說不定還能遇見正在收秋的農民。
我決定接了這個訂單。
撥打客戶的電話三次才打通,客戶是個男人,口氣生硬,在我說出是不是需要安裝空調之后五六秒才反應過來,說是的。我問不是你下的訂單嗎?對方說不是,可能是他兒子下的。我反復和他定對了路線才出發。
一路上人跡寥寥,可我心里正在醞釀著一派熱氣騰騰的場景。
按照事先約好的,我到了村口的時候就給他打電話。
“我到了。”我說。
“你出來一下。”
說完這句話我朝巷道西頭看去。夜色像一個巨大的影子正在向我走來,不,是朝整個村莊走來。仿佛有大雨即將到來。我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要接這個訂單。這個村莊在城市的南面,穿過好幾條街道,和一條繁忙的國道,再上一個大坡,鉆進一條雜樹圍困的巷道,一直朝前走,下一個坡,按照那個人說的你會碰見一個S型的路,朝上走,到了另一個巷道,光禿禿的少樹木的巷道,在那兒你甭走,打電話給“我”,“我”就出來朝你招手。這是那個人說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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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陣子就按照說好的做了。
果不其然我看見一個穿著黑色上衣的男人,褲子是淺色的,出現在五十多米的地方。他那樣的穿著讓我覺得只看見了他的一半身體,他的手雖然在揮動但是依舊模糊。我的手機沒有掛掉,我就說是不是你穿著黑衣服,隨即我招了招手。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空蕩蕩的巷道里只有他了,肯定是他,我看見他回應了我的招手。
近了,看見他戴著眼鏡,細眼睛,高個子。他的大門銹跡斑斑,可能是最近雨多的原因讓這種銹看上去更加脆弱不堪,仿佛輕輕戳一下手指就能夠戳個洞來。進了大門是一個空蕩蕩的房子,算是個大廳吧!大廳沒有多少東西,也不見糧食之類的農作物,黑咕隆咚的,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仿佛是螺絲和螺絲糾纏的味道。再走就是一個小門,過了小門又是一個開闊的院子,院子上空沒有搭蓋遮陽之類的東西,而是露天的樣子,可以看見天空比剛才進門之前更暗了,像一塊水泥板。我回過頭發現那個大廳此刻更是黑咕隆咚的,我甚至有些害怕,我想到許多陰暗的、罪惡的事件。
我大聲地、甚至有些緊張地問他,在什么地方干活。
他沒有回頭看我,繼續走著,我緊跟著他走進了另外一個小一點的房子里。這是一個真正的客廳,只不過沙發陳舊,側著光可以看見電視機蒙著一層灰塵,像頭皮屑落在一塊玻璃上面。凌亂的小板凳,缺胳膊少腿的,東一塊西一塊。右手是廚房,走兩步就是衛生間,再走兩步是一個臥室,估計是干活的地方。
“這兒。”他說出這兩個沉悶的字。
我感到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好像一條小溪撞見了一座突出的障礙物,它得分叉,因此流速變得急促。
“這么黑!”我小聲說。我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想趁著夜色溜之大吉。他打開臥室的燈開關,白色的開關上面布滿模糊的黑色的手印。我現在看清了我需要安裝的空調,一個室內機連著曲曲折折的、裸露的紫銅色的銅管,銅管的最末端朝上翹著,口子極其不平整,顯然是尖銳利器剪成這樣了。室外機大一些,出風口這面布滿灰塵,可以聞到一股霉味,仿佛從很久沒有住人的房間里發出來的。
“就是它。”男人說,他回過頭眼睛里發出細長的光芒,我疑心只是眼鏡片發出的光芒,而不是他的眼睛里發出來的光。
“開始吧!”他似乎在下命令,而且他做出一副等待我進入干活狀態的樣子來,好像攤開手說,“請君入甕”。
燈光此刻好像越來越亮,我扭過頭,玻璃門反射著室內的那些暗淡的東東西西,看不見外面的一點東西。
我覺得自己今天絕對不該來,這個訂單也許就是一個無聊至極的惡作劇而已。因為這臺空調太老了,而且,最主要的是它就是一個垃圾而不是商品,根本沒有使用價值。
我決定和他確認一下這件事情。
“就是這臺嗎?”
“當然,要不然呢!”
他顯然有些不高興。我后悔自己剛才的問話,我怕他?是的,怕他襲擊我。因為這是一個看上去寂靜的無人的村莊,這個人看上去似乎無所顧忌,對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故意有所隱瞞,他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也讓我懷疑。我想入非非,覺得事情并非安裝空調這般簡單。
“就安裝到那個墻角的上方。”他指著一個位置,我知道那個位置就是給空調預留的位置,那兒已經有了預留的插板了。
我想我不應該急著干活,但是我還得做出干活的樣子,我怕觸動他那根神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樣我才可以和他說說話,打聽出是誰下的訂單,這個訂單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些奇怪的問題的答案。照他的狀況應該不會在手機上下單的,應該是他的家里人下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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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還沒有回來嗎?”于是我問。問話里已經先假設他家里有人了。
老頭說,“怎么會沒有人呢?”他的口氣有些憤怒,這我聽得出來。一個人老了可能表情無法做出憤怒的樣子,而語言的憤怒或者喜悅卻可以聽得出來。
“那能不能讓他過來幫個忙?”
“他嗎?幫忙?”我看見老頭有些激動,好像朝我走過來,我趕緊朝后退了幾步。我不知道我的腿碰觸了什么東西,發出清脆的滾動的聲音,我低頭一看是一個生銹了的手掌大小的軸承套環。
“你來來來,看看我的相冊里,人多了去去。”他走過來是讓我看看他的相冊,相冊就擺在左手的桌子上,好像以備隨時之用。我沒有去看他的相冊,而他一個人翻著相冊自言自語地介紹著里面的人是誰,津津有味的,好像很開心。
我利用這個功夫撿起那個鐵環,把它放回原處。他扭頭說,“我原來是修鍋爐的。”
他說出這句話把我從不安中拉回現實,我一直覺得他的身份存疑,這句話是一個溝通的窗口!我感覺到此時此刻我身體里仿佛有一條溫暖的河流在流淌。我剛才還處于恐怖之中,他的這句話至少證明他曾經是一個正常的人,也許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而已,其他方面并沒有什么問題。
“那很早了吧!在神力鍋爐廠還是大力鍋爐廠?”我情急之下捏造出兩個鍋爐廠的名字來問他。我是這樣想的,他一定有美好的過去,值得記憶的從前,要不然他家里怎么都是那種鐵的味道。
“那你算工人了?”
“算什么工人?還是農民!不過…”他似乎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
我趕緊問,“你孫子怕很大了吧?”我感覺自己這句話問得太好了,好像一個救星。
“呵呵。”他嘴里發出的應該是高興的詞語。
“對,他們還給我買了生日禮物呢!”他忽然想起什么,這讓他的手臂微微顫抖著。
我的眼睛注視著他,但身體沒有那么直挺挺的,那樣的話會讓他不適,因為我急需擴大這種好不容易出現的、慢慢融洽的氣氛。我有一刻忘記剛才的我還在尋找時機需離開這兒。我想知道他的生日禮物是什么,因為我也有年邁的母親,而我從來沒有給她老人家買過生日禮物。她說那都是糟蹋錢。
我看見老頭走到他左手那面墻跟前,也就是我幾乎正對著的那面墻。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墻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壽”字中堂。
“這是著名書法家寫的。”他說。我看著這個紅底黑字的書法作品。
“旁邊的對聯是另外一個書法家寫的。”他說。
我認不得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
“還有這個蛋糕。”他如數家珍。
我看見一個漂亮的粉紅色的紙盒子,紙盒子質量一定很好,看上去有棱有角、包裝精美。
“到了明天中午,它會準時自動打開,它還會唱歌呢?”老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的整個身體現在變得柔和起來,仿佛一株堅硬的草在春天里柔軟了起來、隨風搖擺了起來、幸福了起來。
“你不相信嗎?”
我趕緊扭過頭對他說,“相信,相信。”
老頭自信地走過去,他掀開那個可以唱歌的盒子,我看見盒子里的確有一個裝置,他手指用了一下勁,似乎在摁開關。然后,我聽見了一個聲音,扭扭曲曲的聲音,好像一些零散的音符被一個磁鐵一樣的東西吸引,這些音符開始朝一塊集結,它們發出的聲音是那么令人難以置信,柔軟,斷續,分散,無力,但是,我可以分辨出是“生日快樂”這個曲子,肯定是電池快沒有電了。我想到這個可能心情平復了一點。
老頭關掉了音樂,仿佛他沒有感覺到這種音樂扭曲的變化,好像這種聲音他已經習慣了、或者早已經忘記了它該有的曲調。
“下面這些禮品都是我的女兒女婿買的,你看多不多?”他指著堆積在桌子下面的那些色彩依舊艷麗的禮品盒子。很明顯,那些盒子讓人感覺不到一種喜慶的意味,而是由于時間的緣故呈現出凄涼之感。
“不少。”我如實說。“他們太愛你了。”我說出這句話盡量讓這句話顯得真誠,并且讓人聽上去有些羨慕的成分。
“你是不知道啊!”老頭忽然感傷了似的,語調暗淡下來。
“他們都很少回來,我吃的東西,用的都是外賣員送來的。”
我其實也想到了這一點。是的,人們太忙碌了,所有在城市里的人們都忙碌得無法回頭去看看他們忘記了的卻不該忘記的事情。雖然他們應該回來,可是,我明白現在的人一旦在城市生活久了就會懶惰起來,他們會忘記從前的日子,忘記生活過的農村,要他們回來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何況現在在城市里生存越來越難了,他們如果生活拮據怎么有臉回來呢!如果混得風生水起怎么會愿意回來呢。我想到了自己,自從我決定把家安在城市里,我忽然覺得我們是孤軍奮戰,我這個小家得靠我們三個人的努力,孩子得努力學習、我得努力干活、妻子得努力做好后勤保障。
“明年他們肯定會回來的。你放心!”我安慰老人。我忽然看見蛋糕上的時間是十年前的時間了。
也就是說最近十年沒有人給他過過生日。
我的恐懼又環繞心頭。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是他不愿意過生日了,還是他的親人們太忙了忘記了他的生日?
“那么,空調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空調?已經安裝好了。”順著老頭的手指我看見西北角懸掛著一臺空調。
“你可以不用安裝了。”老頭的臉色平和多了,整個人放松下來,仿佛他從什么事情上獲得了什么,而我不清楚他獲得了什么,又是如何獲得的。我只是覺得今天這件事情不可思議,無法理解。
“我只是一個人太沒有意思了,才撒謊想讓兒子孫子回來,可他們忙,我只能說我的空調需要修,我想看看他們怎么辦?”老頭慢悠悠的、甚至有些驕傲地說,好像他此刻成了一個足智多謀的人。
“我以為他會帶著孫子親自回來的。”他表情瞬間變得消沉,“可你說是你來安裝空調,我想問你,你算不算外賣員?”
我說,“我不是外賣員,我是平臺的師傅,這是兩碼事,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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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現在社會發生了什么,我不懂。但是,我知道種莊稼的事情,許多的關于種莊稼的事情,你聽的話我能給你說個三天三夜。”他有些興奮,我知道他陷入一種回憶中,好像一些東西從海水的潮汐里涌上了他記憶的海灘。
我說,“有機會再聽您講,天氣已經不早了,我還遠呢!不過,”我說,“我已經來了,總得干點什么,要不然,我沒有辦法完成訂單。”
老頭說,“你已經和我說了這么多話了,就算完成了任務吧!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了。”他說,口氣好像是他原諒了我或者其他什么人。
我說我得拍照,然后還得結單才算完成了這個工作。
老頭說,“你拍吧!”
我說,“還需要您核銷一下。”
老人不解,說,“剩下的你找我兒子吧!”
打開手機找到下單方的聯系電話和老人確認是不是他兒子的電話號碼,老人翻開一個陳舊的小本子,翻了好一會兒,確認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他兒子的手機號碼。
我要打,老人說,“天黑了,你打不通的。”他說他兒子一直上晚班。
“明天白天你找我兒子就行,他肯定配合你的。”他現在的語氣完全是一個農民大爺的形象,樸素、憨厚、又充滿善意。
我甚至有些可憐他、同情他。聽到他如此這般口氣,我還是很高興的,沒有了之前的那種想逃離此地的想法和沖動。
外面的天空已經很黑了,周遭安安靜靜,甚至沒有任何動靜,一只狗的叫聲也沒有。空氣有些冷,風極快地掠奪著我身上的熱量,我感覺到自己仿佛瘦了一圈似的。
說真的,我只想離開這兒趕緊回到城市。我沿著原路返回,車燈像一個火把領著我,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直到過了國道線,車流量慢慢變多。
遠處,可以清晰地看見高樓的一扇扇明亮的窗戶。
城市,也許此刻正在上演自己輝煌的夜生活。
作者簡介:劉凱軍,陜西合陽人,渭南市作協、縣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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