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既讓山前村熱鬧起來,又在熱鬧里保持它原先的一份安寧呢?
一
公交車一路往西,到了山前村車站,我一下車,就看到右前方一條不高卻連綿的四明山脈支脈,邊上還有一條修得筆直的南北向林蔭岔道。道不窄,夠兩輛小車交會。往這條道走上五百來米,就看到兩棵高大的柳杉在路兩邊相向而生,枝干在高處相交,形成一個天然門戶。我知道,這就是山前村的“村門”了。這也是孫偉強事先怕我走錯,來之前給我仔細講過的。
孫偉強是村里出去創業的老板,這次探村也是受他所托。
山前村離寧波市區不遠,也就七十來里,本來孫偉強想讓他城里的發小來接我,只是我住市郊東南面,既然接了孫偉強的活,頭一步想先體驗體驗山前村村民的日常出行,就堅持選擇了公交車。孫偉強說,你們搞文藝的,想法總與眾不同。他做了多年的老板,眼頭活絡,看得出我真的不是客氣,只好將路線交代明白。
快走近村門時,一陣高高低低的爭執聲從村口一座有些年份的木廊橋上傳過來,爭吵聲里還伴著橋下嘩嘩的溪流聲。等到走近,我已將事情聽了個大概:是一群聚在橋上的人,為了一副牌的輸贏,爭起來了。爭起來的是一位被叫作“老孫頭”的孫姓大爺與一位張姓大娘,我的到來并沒有驚動他們。
原來幾位老人玩的是牌九的接龍游戲,在一副牌結束統計暗牌點數時,發現地上掉有一張大點數的牌,那牌就丟在張大娘的腳邊,而張大娘又挨著老孫頭坐,她肯定自己沒有丟,便認準是老孫頭丟的,這張丟的牌可是決定著老孫頭與張大娘誰輸誰贏的。張大娘性子本就耿直潑辣,指責老孫頭,老孫頭不認。
兩人愈吵愈烈,“啪”的一聲,老孫頭迎面挨了張大娘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懵了一下,反應過來后伸手想打回來,但張大娘身手敏捷,扭頭就跑,老孫頭伸出的手只抓住了她的一片后衣襟。
我想,完了,這事情估計不好收場了。
在心里,我演繹了一下兩位老人的小輩們跳出來替自家老人出氣,然后架越打越兇的場景。馬上,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來之前,孫偉強告訴過我這個村的情況,山前村山清水秀,絕對養身養心,只是山地里刨不出金疙瘩,再說離市區不遠,需要養家糊口的人都在市里打著一份或長或短的工,村里除了寄養在老人身邊的小孩,幾乎找不出60歲以下的人。這些老頭老太,大多孤單著呢,所以他們打生打死,一下子也沒有能干架的小輩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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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猜出這爭吵的結局,一個人出場了,這人看上去也快六十的樣子,是村委會主任。
村主任姓葛名賢來,長著一副和事佬的嬉笑臉,估計是得到消息急匆匆趕來的,有些氣喘:“吵什么吵呀,你們都是我七老八十奔九的叔嬸,平時都活成精了哦,咋突然不懂事了呢?”
張大娘垂著頭,似乎有些后怕。被打的老孫頭憋屈得慌,臉漲得通紅,還有些無措。兩個人都服村主任的訓。只是老孫頭有話爭辯:“她動手打我,賢來侄兒要替我討個公道。”張大娘辯解說:“是他想先打我的,只不過,只不過我比他動手快了點。”
葛賢來聽笑了:“好了,一個村的,就當是張嬸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孫伯的臉,張嬸想一想怎么給孫伯賠個禮。”
張大娘聽了忙不迭點頭。老孫頭呢,心里仍無法按下被張大娘打耳光的羞憤。
見狀,葛賢來笑說:“孫伯,我知道您愛聽戲,今晚上村東頭的祥來叔不是過八十大壽嘛,劇團還是我幫著聯系的,是名聲很響的姚北區劇團,本來唱折子戲,現在讓他們改演整場吧,多出的錢,張嬸出。”
看兩個人不吱聲,葛賢來說:“我馬上聯系劇團。孫伯,張嬸,這事就這么定了啊。”
一直在邊上看事態發展的我,這時候開口了。我叫了一聲“主任”,葛賢來似乎被我這陌生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才看見一位外村人在場。估計我長得還是有點文化人的味道吧,葛賢來的態度很客氣,本來因吵架與看戲之事正興興頭頭的老人們,也都齊刷刷地看向我,像一群孩子看見了不得的新奇東西:這個上了年紀的戴眼鏡的女同志來村里干啥?又來找誰?
不待葛賢來詢問,我說:“我是市里來的,姓褚,剛退休。原來在一家文化事業單位工作,前一陣子認識了你們村里的孫偉強,是他讓我來村子里的。孫偉強說村里有他的老父親,有一大堆看著他長大的鄰里叔嬸,還有一條穿村而過的‘S形’小溪,他讓我來瞧瞧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可以讓老人們參與進來,一起樂呵樂呵的。同時,也希望我能為山前村寫點有意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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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賢來說:“偉強這小子倒是孝順,只是孫伯在城里住不慣。咱們村的老人大多過得挺好的,還能在田里干點活,都當是活絡活絡筋骨了。平時有什么事,鄉里鄉親的也都會搭把手,孫伯這是不愿意離開大伙呢。”他從人群里拉出老孫頭:“褚老師,這就是偉強的老父親。剛剛你也看到了,村里的老人們閑時便聚在這廊橋一起下下棋、玩玩牌。這不,今天孫伯還玩出了小委屈。”
我伸手與老孫頭握了握,說:“孫伯好,你兒子孫偉強讓我過來找您。他自己過幾天得空了,也會回來。”
老孫頭紅著臉,估計是想到剛才吵架的事被我看到,不好意思了。他說:“褚老師,你好你好,我兒子告訴我了。我這不正等你來呢。”
我向葛賢來道了聲再見,又向諸位老人揮了揮手,便被老孫頭拉走了。
二
一條寬大的溪流,呈神奇的“S形”迂回著,將山前村分成了兩個太極圖案的片區。來過山前村的,有不少人都建議,將被溪流分隔的兩部分房屋外墻油漆成醒目的兩色。
幾年前,幾個村里出去的老板,當然包括孫偉強,一次性將村里油漆工程的錢出足了。只是覺得黑色太沉悶,最后油漆成的是藍白兩色。當時他們聚在一起,曾策劃過山前村“水太極”的旅游文章,想讓小山村熱鬧起來。后來想想,光一個“水太極”,似乎沒有多少號召力。最后幾個老板組織拍了幾條視頻,上傳網絡,也弄出了點小浪花,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溪水并沒有隔開兩個片區村民的日常來往,穿村而過的溪流上架有不少能過一輛車的廊橋,作為奇特的村內道路將村里密集的房屋串聯起來。盡管聽孫偉強說起過,但進入村莊實地走一遭,我還是被這村莊的自然風韻驚艷到了。
臨近傍晚,村道很幽靜,村子里也很安靜,偶爾有炊煙從村子密密的房屋群里升起來,軟軟地爬上樹梢,然后就散了。村里的房屋都造得不錯,從這點也可看出,山前村確實像孫偉強介紹的那樣,是一個小康村,原因自然是離城里近,幾乎所有的中青年都有大把的機會在城里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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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老孫頭在這條道上七彎八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著家常。老孫頭的房子在村北的中心位置,近溪,三層的樓房外觀很洋氣,進入室內,裝潢和布置特別考究,這一定出自老孫頭兒子的審美。只是一想到這偌大的房子,一年到頭幾乎就老孫頭一個人住著,我就覺得有一股孤寂之氣往毛孔里鉆,這讓我的汗毛懔了懔。再看老孫頭,我發現這樣的氣,也從他謝頂嚴重的腦門上“嗞嗞”地冒著。“心理作用!心理作用!”我拿這個說法強烈地暗示自己后,才覺得這種讓我不舒服的感覺淡了下去。
老孫頭自顧自地陪我參觀他家的房間,神情里多少有點自家日子過得不錯的自豪感。他還特意在我今晚要住的屋子里多停留了一會兒,細心地為我指點屋里的燈開關、空調器、洗漱用品、拖鞋等位置。他說,兒子早兩天就與他說了我要來的事,他早早就備好了客房,早上還去鎮里買了海鮮。他說:“我這就燒飯,晚上好好陪你喝點黃酒,黃酒養生。吃完飯,我們就去禮堂。嗯,去看戲。”
說到看戲時,老孫頭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估計又有點不好意思了。他頓了頓,語氣里有些歉意:“褚老師,下午我們爭吵,污了你的眼了。”
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老孫頭的話頭,我隨口說:“你們一個村的人,在一起玩,偶爾吵吵也正常。葛賢來不是說了嘛,舌頭與牙齒還打架呢,您不要往心里去,過去就過去了。”
老孫頭的臉色自然了些。我便跟著他去廚房,想著幫他打打下手。
廚房是單獨的,在樓房的邊上。在這個廚房里,我才看到了真正的農村生活元素,那就是在一應俱全的現代廚房設施旁,很醒目地保留著一個柴火灶,灶邊還堆著不少柴禾。看樣子老孫頭平時沒少用這個柴火灶。問老孫頭,果然,這個土灶是在老孫頭的強烈要求下,老屋翻新時兒子替他加上去的。平時老孫頭還是樂意吃柴灶米飯,弄兩個小菜,淋上點香油,好吃又省事。
晚飯的食材準備得很豐富,有魚有蝦,還有老孫頭在山地里種出來的洋芋、番薯與各種菜蔬。看老孫頭做飯時熟練的樣子,我習以為常:這邊的男人,不管是城里的還是鄉下的,大多會下個廚。老孫頭單身了許多年,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挺好。只是八十多歲了,動作看上去有些慢,不那么利索了。
吃飯的時候,我推不過,還是喝了幾小杯黃酒,邊喝邊聽老孫頭說自己的生活。老孫頭的話里一半是夸兒子的出息和孝順,一半是對自己當下生活的種種滿足。一頓飯聊下來,讓我覺得孫偉強托的事,可做可不做,老孫頭并不像他兒子擔心的那樣,在村里過得孤單寂寞又無聊,村里其他的老年人,生活大多也不錯,種點小山地,一起玩玩牌、下下棋,晚上大媽們(也有少量大爺們參與)還能聚在廣場上跳個舞,對此老孫頭尤其滿意。他說:“褚老師,您也看到了,只要身體好,在我們這個小山村養養老,就是神仙了呢。”
我問他:“孫伯,您兒子說起過,您特別不想去養老院,其實高檔的養老院,還是很好的。”老孫頭回答的意思是,他現在還行,需要的不是被照顧。他還能干點活,能自食其力,而去養老院,只能混吃等死了。
我看了看老孫頭,心想,孫伯說得很實在,在這小山村,老人們偶爾吵吵鬧鬧的,也有一份樂趣在里頭。在這村里,老孫頭有靈魂的歸屬感,有生活的參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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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聊著,飯也吃完了,夜也全黑了,村道上的路燈將一撥撥村里人移動著的倒影印在溪水里。他們都往村南的文化禮堂而去。我與老孫頭也在其中。今晚會演什么戲呢?老孫頭說到了就知道了,這里的老人們就愛湊在一起聽個越劇、聽個甬劇,圖個熱鬧,唱什么演什么,似乎無所謂。他們到達禮堂前的小廣場時,很有節奏感的音樂聲剛剛歇下,能供幾百人入座的禮堂,舞臺上的燈火很亮。好戲,馬上要開場了。
我陪著興致勃勃的老孫頭,還有村里其他興奮的老人們,一起看了場越劇《五女拜壽》。
看戲回來的路上,我問老孫頭:“孫伯,如果專門為你們留村的老人們設計一場戲,讓你們自己演出,演的還是農村里的各種活計,你們會不會有興趣呢?”
在這樣的演出里,老人們有參與感,能夠體現出他們的價值,讓他們感覺是被需要的。這樣的戲,別處已經有了,我與孫偉強也都看了,那戲還是我與孫偉強結識的媒介。
那是大半年前,我在陜北參加一個文學筆會,當地的文化單位組織我們去看了一場黃土高坡村落的特色表演,全體村民,準確地說是全體上了年紀的村民都上場了。戲演的是村落的原始農耕文化,很土,很有味道。因為露天演出,座位不多,好多游客都是站著看的,還站得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那是為了讓游客能看得清楚,圍繞著舞臺搭了不少類似看臺的高高低低的石坎。
當時,孫偉強就站在我邊上,當一個年紀很大、完全直不起腰的老村民出場,看他牽著一頭牛,顧自在高高的土坎上領頭走著時,孫偉強跟身邊的人說:“這個老爺子太牛了,這么老了,還是村里的頭演!”也許站久了累了,他邊說邊換著腳,一不小心腳就踩空了,眼瞧著就要倒下去,我手快,一把將他揪住了。
“你至少挽救了我的一次扭傷。”孫偉強事后說。演出結束后,孫偉強硬是拉著我去吃了一碗村里大媽正賣著的西北涼皮,我們就這樣成了微信好友,“都是寧波的,老鄉啊”。前些天孫偉強專程來家里看我,最終我被說動了,到山前村替他來“探村”了。
老孫頭對我的提議有些費解,說:“我現在就種點山地,我就演種地?這還用演嗎?”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專程拜訪了葛賢來,將自己的想法與孫偉強的想法說了一通。我說,可以讓市里的作家們為山前村的“水太極”編個神話,再試著弄一個大型的群演,讓所有能動的老人都動起來,在群演里客串角色,諸如演紡紗織布的,種田養豬的,高山采茶的,溪里淘魚的,上山伐竹挖筍甚至狩獵等。讓游客們來山前村,既能享受自然風光,又能體驗江南山鄉的原始農耕文明。當然這個演出,得集中在一個區域,高高低低地布置好,群演的老人們拿著勞動工具,將勞作的樣子呈現給游客們看。
我們的設想是試著將山前村打造成一個旅游旺村。葛賢來聽了,大叫其好,立馬請來了村里十來個輩分高的老人,包括老孫頭在內,讓大家一起合計合計這個事情。
老人們坐在村委會里激烈地討論著,越說越興奮。有的老人甚至開始設想,讓外出打工的兒女們回鄉,將自家閑置的空房用來開農家樂、辦民宿、弄特色小吃店,沒有多余房子的,可以擺個流動攤位,做個小買賣。葛賢來還特意提出,除了“水太極”的故事要編,演出里還要有山前村道德文明的內容,如父慈子孝,鄰里互敬等。
看到大家都那么支持,我的心里也有些振奮。回到老孫頭家里,我想著得先拿出個初步的實施方案,便提出一個人在村里轉轉,再細細琢磨琢磨這個事。
我沿著溪水走走停停,這樣的行走讓我很享受。山前村的溪水很清亮,水聲嘩嘩入耳,抬眼所見的山,青蔥可人,此情此景真的很賞心悅目。細看之下,溪里還有不少的小魚在游動,我想,這樣干凈的溪水里出產的小魚,油汆汆,味道肯定很贊。我也有個疑問,山前村為什么沒人抓這些魚來吃呢?
剛這樣想著,我便看到了一位溪釣者。那是一位銀發老人,坐在溪邊的一張小凳子上,認真而專注地盯著他垂在水里的明晃晃的魚鉤。我走近時,不小心將一顆小石子踢到了溪水里,幾條溪魚驚逃開去。我連聲抱歉,老人說沒事沒事,我只是隨便釣釣。頓了頓,他又說,我不愛吃溪魚。
見他如此行事說話,原本要走開的我,停了下來。這位說不定是隱世高人吶。我突然有了想與這位老人聊聊的沖動。正好有一塊不是很平整的石塊就在老人邊上,我就此坐了下來。
原來,這是一位返鄉的老人。問他為什么回鄉養老?老人說,他就喜歡山前村樸實又安寧的生活。
老人的話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回到老孫頭家里,看到他獨自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忙乎著,我突然反問自己,這么一個安靜又美好的小山村,這么些生活大多安逸的老人,真的需要讓一個熱鬧的項目來介入嗎?這中間,是不是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既讓山前村熱鬧起來,又在熱鬧里保持它原先的一份安寧呢?
我撥通了孫偉強的電話,就這個事情,我想與孫偉強好好合計合計。
10月10日在詩上莊看皮影戲
那個夜晚,是那些皮影子咿咿呀呀地
將一個靜謐的莊子款款抬入一出戲里。
拉一段小橋流水,吼一曲茅屋秋風,
霧靈山上的月亮剛剛按下云頭,余音未散,
喊冤的就來了,叫屈的就來了,
帝王的身子一緊,江山就破碎了,
人民又妻離子散了,人民又家破人亡了。
幕簾后的老藝人捏著嗓子唱蒼涼之詞:
歲月更迭了,故人不在了,
家園零落了,朝代變遷了。
蒼涼很大,詩上莊只有一顆小而溫柔的心臟。
上年紀的村民們入戲太深,
他們長長短短的板凳安在社稷之上,
出相入將,神情起落。
陳年的風雨跌出他們的眼眶,
在三尺看臺下生生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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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榮榮
名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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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榮,本名褚佩榮,生于1964年,浙江寧波人,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過多部詩集及散文隨筆集。詩集《看見》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作品曾獲《詩刊》《詩歌月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年度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首屆徐志摩青年詩人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劉章詩歌獎、十月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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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張燕 編輯:李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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