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止斑斕:色彩里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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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玄?纁
幽玄之境:東方文化的含蓄之美
許慎《說文解字》有云:“玄,幽遠也。……象幽而入覆之也。”玄色由此被賦予“幽遠”的象征意義。這種深邃的色彩不僅能覆蓋淺色,更被認為蘊含著吸納宇宙精華的神秘特質。正是這些特性,使玄色在視覺上呈現出深不可測的意境——既似幽深的潭水般難以窺見其底,又如遙遠的星空般引人無限遐思。
玄色的深不可測不僅引申為“幽遠”,還能抵達“幽玄”之境。所謂“幽玄”,常被視作日本美學的獨有印記,然而這份審美早已流淌在中國文化的血脈里了。六朝文人最愛用這種朦朧的筆觸勾勒意境,唐代高僧也借它來傳遞佛法的深意。想想王維畫里那些若有若無的遠山,聽聽古琴余音繞梁的韻味,再品品蘇軾“空山無人”的留白——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余韻,不就是中國式幽玄最生動的寫照嗎?它從來不需要明說,就像春夜的細雨悄悄滲入宣紙,在千年的書畫琴茶中慢慢暈染,最終沉淀成東方特有的那份含蓄之美。
就拿中國古典園林藝術來說,當你走進蘇州拙政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寬寬的白墻影壁,穿過影壁兩側的圓形洞門,迎面所見為蘭雪堂,穿過蘭雪堂兩側的小門,才算真正來到了園子里面。中國古典園林入口處影壁的存在,就是為了避免園林內美好的景物,一進門就一覽無余。而當你穿過影壁,走進園中,又會不時地遇到各種各樣的視覺障礙,導致每走一步都只能欣賞到一個角度的美好,沒有任何一個角度能讓你盡覽所有的美好。這種獨特的空間營造手法,我們稱為“曲徑通幽”。
再拿中國古典詩詞藝術來說,當你打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會發現在評價古典詩詞的藝術境界時,作者特別強調“無我之境”比“有我之境”層次更高。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元好問的“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些屬于“無我之境”的詩句,將情感藏得很深,沒有一個字是直白地表露情感,但又沒有一個字不是在傳達情感。這種寓情于景、意在言外的藝術表現,我們稱為“含蓄深遠”。
另拿中國古典家居裝飾藝術來說,當你欣賞五代十國時南唐畫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會發現該圖以許多精美的屏風作為隔斷,將南唐大臣韓熙載夜宴賓客的生活場景分割成多個部分,使每部分畫面各自獨立。畫中床榻兩側也有圍屏,圍屏上畫有水墨山水,睡在床榻上的人可以欣賞著圍屏上的山水畫慢慢入睡,古人雅稱此境為“臥游”。中國傳統家居裝飾慣于在居住空間擺放屏風,營造出一種“似隔非隔,似斷非斷”的美學氛圍,給居住空間帶來朦朧的詩意。這種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我們稱為“清虛縹緲”。
無論是中國園林的“曲徑通幽”,古典詩詞的“含蓄蘊藉”,還是家居陳設的“虛實相生”,都彰顯著中國古典藝術將“幽玄”奉為至高審美境界的追求。
受中國傳統美學的影響,日本審美傳統孕育出獨特的“陰翳之美”,主張只有將審美對象置于幽暗光線中,方能呈現其高雅韻味。這一理念與中國文化中“幽玄”的審美境界一脈相承。
試想:燈火通明的教室里,萬物清晰可辨反而索然無味;而當燈光全部熄滅,僅剩幾支燭火搖曳,黑暗吞噬大半空間,唯有零星角落籠罩在朦朧光暈中——這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浪漫氛圍便油然而生。日本美學將這種隱沒于黑暗的審美意境稱為“陰翳”,實則是東方“幽玄”境界的詩意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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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6 南唐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局部和全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該長卷通繪多個夜宴場景,其間以屏風為空間區隔。這種設計體現了中式家居對“幽玄”審美意趣的裝飾性追求。
《周易·系辭下》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明代洪應明《菜根譚》亦言:“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濁,以屈為伸。”這些古訓啟示我們,真正的智者不會輕易顯露鋒芒,而是始終低調涵養、沉潛積淀,只為有朝一日厚積薄發、一鳴驚人。這種“韜光養晦”的處世之道,正是“幽玄”美學在生命境界中的深刻映照。
若將視野拓展至整個中國文化譜系,便會發現一個深刻現象:自古至今,凡是具有神妙莫測、幽邃難解或朦朧晦暗特質的事物,都能通過“玄色”的語義延伸,被納入“玄”的范疇。這種現象,難道不就是鄭玄《說文解字》在闡釋玄色之“幽遠”時所說的“象幽而入覆之也”所要表達的意思嗎?
地黃之德:厚德載物的大地象征
如今人們提到黃色,常常聯想到黃色圖片、黃色電影、黃色笑話等低俗內容,這完全是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結果。在中國傳統色彩體系中,黃色不僅毫無負面含義,還是僅次于玄色的尊貴色彩。古人認為:玄色象征天的本源,黃色代表地的統御。玄黃交融的配色,正是中國文化中“天地交感”哲學觀的色彩表達。
然而大地色彩斑斕,華夏文明為何獨尊黃色?這必須追溯到古老的五行學說。最初的五行指木、火、土、金、水五種相生相克的自然物質材料。從先秦至兩漢時期,五行學說與陰陽理論融合,內涵不斷深化:從具體物質材料發展為五種動態存在類型,并延伸出五色、五方、五德、五服、五時、五音、五臟等系統理論,最終形成以五行為核心的包羅萬象的體系。
這套極具闡釋力的五行體系,通過國家制度規范、士人深度詮釋以及民間廣泛實踐的共同作用,逐漸融入中國文化的核心層,并對各個領域產生持續深遠的影響。中國傳統色自周代以來以“五色”為正統,正是源自這一古老的五行體系。正如《尚書·益稷》記載:“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清代孫星衍在注疏中解釋道:“《考工記》:‘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玄出于黑,故六者有黃無玄為五也。”這段注疏不僅揭示五色與五行方位的對應關系,還凸顯天地玄黃在色彩體系中的特殊地位。
五色體系——青、赤、黃、白、黑的形成,源于五行與方位的精妙對應:東方屬木,象征日出之地草木蓬勃的生機,對應青色;南方屬火,代表烈日高懸的炎熱,自然以赤色為表征;中央屬土,因“中和”之德被奉為至尊,所以黃色獲得重要地位;西方屬金,映射出金屬的光澤,并與秋季的肅殺之氣相融,因此用白色代表;北方屬水,黑土地因富含腐殖質而呈現黑色,正好符合水行潤下特性。原始六色中的“玄”由于與水行屬性相近,最終被歸入黑色系,從而建立起完整系統的五色理論體系。
五行學說將五方與五色對應,其中尤以中央之黃最為精妙。這種源自土德的黃色,既承載著坤厚載物的博大胸懷,又如同大地般成為四方匯聚的中心。它不單是一種色彩,更是儒家“執兩用中”智慧的生動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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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7北宋 趙佶 《五色鸚鵡圖》(局部) 波士頓美術館藏
圖中鸚鵡羽毛集合青、紅、黃、白、黑五種正色,得名“五色鸚鵡”。卷后宋徽宗趙佶題跋記載,這只鸚鵡來自五嶺以南地區。可以推斷,它是嶺南進貢宮廷的珍禽,屬于宋代各地進貢的奇珍異獸之一。
需特別指出的是,五行體系對中國古代輿服制度產生了系統性影響,深刻塑造了朝廷的等級秩序與禮儀規范。據《隋書·禮儀志》記載,后周設司服官專掌天子十二旒冕服,其服色制度嚴格對應五行方位:祭昊天上帝著“蒼衣蒼冕”;祭東方上帝及朝日著“青衣青冕”;祭南方上帝用“朱衣朱冕”;祭皇地祇及中央上帝著“黃衣黃冕”;祭西方上帝及夕月服“素衣素冕”;祭北方上帝、神州及社稷用“玄衣玄冕”;宗廟祭祀等重大禮儀則著“象衣象冕”。
這套十二冕服體系構筑了一個精妙絕倫的色彩密碼。以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為經緯,其中那抹尊貴的黃色,既承載著中央土德的厚重,又暗合“執中守正”的治國智慧。最耐人尋味的是昊天上帝的專屬“蒼色”——這種介于青黑之間的神秘色彩,猶如黎明時分的天空,既超然于五方正色之外,又與之渾然一體。這種獨具匠心的設計,讓色彩本身成為溝通天人的語言:既維系著五行體系的完整,又通過濃淡深淺訴說著祭祀的等級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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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8 北宋 徐崇矩(傳) 仙女煉丹圖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圖繪仙女煉丹情景暗合傳統五行哲學:石(金)、竹(木)、溪(水)、日(火)、坡(土)齊聚畫面。仙女坐騎黑豬,其色屬水;右手葫蘆采煉紅日之氣,赤焰屬火——二者構成“水火既濟”之象,深契道家修煉核心境界。
追本溯源,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天玄地黃”,不僅是天地本色的詩意寫照,更蘊含著深邃的哲學智慧。這種獨特的色彩觀,既展現了先民對自然萬物的細膩體察,又暗藏著對宇宙秩序的深刻理解。柳宗元在《天說》中那句“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道出了華夏文明最本真的色彩認知。那玄之又玄的天色,那坤厚載物的地色,不正是混沌初開時,天地留給我們的第一抹色彩印記嗎?
制作:凌小凡
初審:司麗麗
復審:李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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